周延峰等一干人回到码头,文书留易斌递给他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和收信人是用毛笔书写的,熟悉的端庄颜体触动了周延峰的心灵,他把信往口袋里一塞,顾不上和其他人说话,踏上跳板回到房间。
周延峰仔细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
延峰:
你好!
你走了以后,高原的天更冷了,空气里尽是冰雪;夜也加长了,时间似乎被冻住了,停滞不前。漫漫长夜中,只有天上的孤零零的冷月和我相对,我有时间想了很多。
延峰,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有远大的抱负,一心要报效祖国。“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正因为这样,我钦佩你,爱慕你。我曾在心中千百次祷告:你是挺拔的青松,我是柔弱的丝蔓,青松藤萝,共生共长,相依为伴,天长地久。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六月雪,何时消,覆盆冤,何日申?我这个“可教育好的子女”是配不上你--钢铁长城的一员的。延峰,不要再苦苦等待了,我不能拖累你,你不属于我。你应该去寻找新的幸福。
我不怨天尤人,也许我命该如此。我是清晨荷叶的露珠,不能拥抱朝阳;我是冬日飘飞的雪花,无缘享受火炉的温暖;我是高山晶莹的冰凌,难以沐浴明媚的阳光。延峰,时代决定了咱们不得不分手。
我身在云贵高原,心听得见南海澎湃的涛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把它珍藏在心里,那是一片温煦的春光,帮助我战胜高原的严酷寒冬,为了这,我会终生感激你的。南粤红豆,是我永远的思念。
岁末新年,遥望乡关,云遮雾断,涕泗交加。
延峰,衷心祝你幸福健康!
碧枝
1974年1月8日
草于高原之夜
周延峰一个字一个字阅读信件,心一阵阵抽紧,一个声音从心底呼喊:碧枝,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止一次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天长地久永不分开。你说过,我们要等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只要有真情在,坚冰也会融化。你还说过,我们不争朝夕,“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军舰到达新港口后,要马上给碧枝回信,不,先发封电报,请她耐心等待,只要任务一结束,延峰马上就要到心爱的人的身边,陪伴她度过漫漫的冬夜,无论是在冰封雾锁的云贵高原,还是在莽莽雪国的松花江畔。
各种想法在周延峰脑子里飞速旋转,转着转着,脑子麻木了,直到突然响起的晚饭前集合铃声将他惊醒。
晚饭后,金沙江舰的支部委员会会议在舰长室召开。
刘永业端坐在桌子的正面。李伦嘉是组织委员,坐在刘永业的对面,负责会议记录,其他的支委分坐在椅子上。
“今天我们开个支委会。”刘永业宣布会议开始,“会议的议题有两个:一是讨论危宾声同志的处分问题,二是研究郭瑞林的处理意见。”
李伦嘉低头记录,似乎不经意地说:“危宾声处分?”
“是这样的,”刘永业声音平缓,“昨天大队长向我传达大队党委的意见,要我们支部提出对危宾声同志的处理意见,形成决议后,报大队党委。各位支委发表一下意见。”
“我先说。”何建华说,“危宾声同志的错误性质是严重的,我认为给个留党察看都有点轻。”
郑耀祖知道危宾声的处分是免不了的,说:“危宾声同志只是思想上认识有些问题,我看给个党内警告就可以了。”
李伦嘉附和:“我同意机电长的意见。”
刘永业征求陈新武的意见:“副长,你看呢?”
陈新武板着脸:“我同意多数的意见。”
何建华急了,提高声调说:“我坚持留党察看处分!”
“何必呢。”李伦嘉低头记录,慢悠悠地说:“人家已经够倒霉的了。”
这句话把何建华堵住了,他明白在支委会里他是少数,不再说话了。
邝兴农最后发表意见:“我觉得可以给个党内严重警告。”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看到没有人在说话,刘永业说,“按照多数人意见,那就定为党内警告处分,我们把这个意见报上去,由大队决定。至于大队党委给个什么处分,那是上面的事。”
刘永业拿过《支部委员会会议记录簿》,看了看李伦嘉作的记录,又把记录簿还给李伦嘉。
“下面这个议题是关于郭瑞林的事。大队政治处收到一封告状信,转给了我们。”刘永业拿起桌子上的一个信封,递给郑耀祖。
郑耀祖接过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浏览质地粗糙纸张上歪歪斜斜的钢笔字。
敬爱的部队首长:
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我们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我们代表樟垭小学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向您们汇报我校反革命分子郭瑞树的反革命罪行。郭瑞树这个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恶毒攻击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郭瑞树已被广大革命群众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但他的弟弟郭瑞林已经混进革命队伍,我们强烈要求从解放军队伍里清除这颗埋在钢铁长城里的定时炸弹!(附上郭瑞树的反革命罪证)
最后致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
樟垭小学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四年一月三日
郑耀祖把信封倒过来抖了抖,掉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张省报,报头的通栏标题“紧跟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赫然在目,报纸上有显然是用毛笔写的字:“打倒走资派、打倒反革命”,恰好“打倒”两个字盖在了报纸标题“领袖”的上面,这样就构成了反革命标语。
郑耀祖刚要把信还给刘永业,何建华就势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说:“这还了得!郭瑞林的哥哥是反革命!”
郭瑞林是1969年入伍的老战士。这个从井冈山革命老区走上军舰的战士,天生和大海无缘,晕船特别厉害。海上风浪大时一般人都会晕船呕吐,但是年轻人体力好,军舰进港靠上码头后,踏在坚实的大地上,吃顿饭,睡一觉,体力就恢复过来。郭瑞林不行,军舰靠上码头以后的几天时间里还是会反胃呕吐。像他这样不适应舰艇生活的战士,是可以要求调到岸勤部队工作的。但是这个从赣南山区来的小伙子就是不下战舰,他凭借坚强的意志和大海较量。长期的海上生活,水兵大都患有诸如关节炎、胃溃疡等职业病。郭瑞林由于晕船特别厉害,胃病越来越严重,到后来饭都吃不下,到医院一检查,胃溃疡已经很严重,需要动手术,医生一刀下来,郭瑞林的胃切掉了三分之一。
郭瑞林是个比较内向的战士,平时话很少,见了干部最多敬个礼就躲开了。偏偏何建华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战士见了他,敬礼时称呼一声“副政委”,心里就觉得甜滋滋的。他看到郭瑞林不吭不哈,心里边就老大不舒服,认为是郭瑞林瞧不起他。在支委会上确定老兵复员名单时,何建华提出把郭瑞林列入复员战士名单。郑耀祖认为郭瑞林刚做完胃切除的大手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个时候回到山区老家,生活条件差,劳动强度大,身体非垮掉不可。
不过郑耀祖并没有把这些话明白讲出来。
郑耀祖陈述理由:“主机二班4个战士有2个是新兵,郭瑞林是老兵,技术好,更重要的是他意志坚强工作负责任,让他继续留队,带带新战士,对工作有利,对他本人也有好处。”
何建华听了这话当即冷了脸,说:“部队一不养老,二不养病。郭瑞林那样的身体,留下来会影响部队的战斗力,新同志可以培养嘛。”
郭瑞林是属于工作上埋头苦干,但是没有突出表现的战士,所以在复员的问题上,其他的支委也认为郭瑞林是属于那种可留可不留的战士。
郑耀祖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通过关系,让郭瑞林以复查的名义住进医院,避过复员这一关。因为按照规定,住院治疗的战士是不能安排复员的。郭瑞林留了下来,何建华和郑耀祖的关系更紧张了。
李伦嘉瞟了一眼那张不大清晰的黑白照片,心里明白了大半。
这是一种已经司空见惯的“反标”案,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某个人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了反革命,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强大的社会力量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在无所不能的权力下面,个人的利益永远是最小化;在革命名义的政治高压下,个人的抵抗是徒劳的。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不是自己,或许有一天,厄运就会以另一种方式悄无声息突然降临在你的头上。
李伦嘉觉得应该说几句公道话,他抬起头,缓缓地说:“这件事我认为应该先调查清楚,我们不能就凭一封信一张照片就决定一个战士的命运……”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何建华打断李伦嘉的话,“反革命的弟弟不能再呆在部队里了!”
“现在地方上派性斗争严重,翻来覆去的,谁敢保证照片是真的?”郑耀祖话中带气。
何建华入伍前就是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头,郑耀祖的这句话无意中戳到了何建华的痛处,何建华一时找不到话回应。
刘永业看了一眼邝兴农。
“现在地方上有些事也不是很正常。”邝兴农想起了妻子的遭遇,觉得何建华有些武断,“郭瑞林是个老战士,对他的处理我认为还是要慎重一些。”
“这件事还是等执行完这次任务,我们回到军马岗再说吧。”陈新武摸着刚刮过的下巴,“我们还要长途航行,现在就处理一位班长不太好吧。”
“我同意副长的意见,这件事先不要扩散。”刘永业打开抽屉把信放了进去,瞄了一眼墙上的船钟,“今天支委会就开到这里,我们下去开干部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