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冬天的清晨，寒气袭人。

　　金沙江舰的指挥台上，锚泊值更官孙敬国坐在惟一的一张高脚靠背椅上，挺直腰杆，尽量保持指挥台最高指挥官的威严姿态，可是终究还是敌不过海上的寒冷。他使劲地往上拉了拉大衣领子，耸了耸鼻子，缩了缩脖子，把身子最大限度地埋进大衣里，只是不时转动脑袋环顾四周，眼睛和耳朵始终保持高度警觉。

　　军舰甲板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发电机舱传出的机器声特别响亮。海面上丝丝小风吹过，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格外温柔，像母亲安抚婴儿入睡轻轻拍打的节拍。西边的天上挂着一弯下弦月，细得像一把磨损过度的镰刀，发着暗红色的光。

　　故乡冬日的清晨，也是这么静谧。妻子和孩子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父亲这时应该起床了，正在堂屋用小火炉煮开水冲茶，陶制水壶在常年烟熏火燎中失去了本色，变成混沌的墨黑色，经年茶垢把原本白玉般的德化茶具染得斑驳陆离。沉重的生活负担和过度的劳累极大地耗损了父亲的精力，一夜的休息并不能使体力恢复到能够应付新一天的劳作，需要用功夫茶来提神。从茶壶嘴里倒出的褐色茶液，浓得几乎流不动。

　　去年夏天回家休假，虽然距离上次回家不过一年的时间，孙敬国发现父亲突然间衰老了，背驼了，腰弯了，头发白了，连胡子也白了，看上去人也缩小了。他怜悯地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庞，劝他少喝些酽茶，少抽些烟，肚子里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被茶碱一刮，让尼古丁一薰，身体能好？父亲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八分钱的“大联合”牌香烟，抽出一支划着火柴点着，然后把快要燃尽的火柴梗扔进燃烧的小火炉里，辛辣的烟雾从缺了两个门牙的嘴里徐徐喷出，烟雾缓缓飘出大门，融入村庄晨炊的轻烟中。

　　农民是天底下最苦的人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劳碌终年，还填不饱肚子。父亲最大的愿望是孙子长大后能跳出农门，不要像他一样和泥巴打一辈子交道。孙敬国当兵后，实现这个目标最直接的途径是争取家属随军，把她们娘俩的农村户口转成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不过部队家属随军是有条件的，一个是职务达到营职，一个是军龄满15年，第一个条件看来是没有希望了，第二个条件还差得远，自己现在军龄满打满算才9年，不知能不能熬到……

　　指挥舰嘉陵江舰方向射来一束光线打断了他的思绪，孙敬国虽然是背着灯光，还是条件反射地跳下椅子，喊了一声：“信号兵，信号！”

　　发来的灯光是用遮蔽板挡住定向发射。当值的信号兵吴玉燕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嘉陵江舰的呼叫信号，他双手抓住扶手，身子一挺上了信号灯台座，“咔哒”放下遮光板，“啪”打开了信号灯应答。

　　孙敬国注意看着嘉陵江舰一闪一闪的灯光，等待信号兵的报告。

　　吴玉燕在信号台座上报告：“帆缆军士长，指挥舰命令紧急起锚！”

　　孙敬国一时反应不过来，要不要拉战斗警报？他快步走到警铃开关前，首先按了两短声的注意信号，紧接着是长长的战斗警报信号。

　　急促的警铃声在军舰的甲板、中走廊和各个舱室骤然响起。

　　“叮铃铃……”床头的铃声响了起来，李伦嘉伸手摸索着找闹钟，想按停它。

　　“该给儿子把尿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当手触摸到光滑的胶合板墙壁时，李伦嘉骤然惊醒：战斗警报！他猛的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套上裤子，用脚尖在地板上找鞋，右手抱起放在床头的衣服，弯下腰抓住袜子，起身向中走廊冲去。

　　已经有人抢先打开通往外甲板的水密门，门上的碰撞开关“啪”地一声断开，中走廊和梯口的灯光全部熄灭，黑暗中听见有人在低声催促：“战斗警报！快点！”不知是谁猛地从后面撞了他一下，李伦嘉一个踉跄，一只手抓住了梯子的扶手，就势两步上了海图室甲板。

　　“紧急起锚！”舰长吴洪坤的口令刚下达，锚机“喀哒喀哒”响起来。

　　文书留易斌在《舰艇日记》上刷刷写下：

　　1974年1月19日

　　0505战斗警报

　　0506紧急起锚。

　　周延峰刚套上电话，耳机里就传来了各个战位的报告：

　　“一战位备便！”

　　“三战位备便！”

　　“二战位备便！”

　　……

　　周延峰一边接受各战位的报告，一边扣上军装的纽扣，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天还没有透亮，海面被一层似雾非雾的烟云笼罩着，四周的景物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李伦嘉正金鸡独立往脚上套袜子，周延峰靠近他低声地问：“航海长，这是在哪里？”

　　李伦嘉手指着左舷一片影影绰绰的黑影说：“那是琛航岛，你看罗经，现在舰艏指向149度，差不多是东南方向。你看船头，那不是嘉陵江舰吗。”

　　周延峰定睛一瞧，嘉陵江舰熟悉的三角形桅杆和宽大的指挥台映入眼帘，转过右舷，可以辨认出汶水艇和沂水艇低矮的轮廓。

　　周延峰回忆起昨晚编队锚泊后从雷达上看到的目标回波，现在从各舰艇的位置判断，很显然前指是把嘉陵江舰编队安排靠近琛航岛的位置上。

　　周延峰迅速地整理好服装，拿起望远镜开始观察海面。从被放大了的影像里，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灰色低平的琛航岛，琛航岛的周围，仍是一片混沌的世界。

　　突然，一个高大的影子闯进镜面，周延峰有点怀疑，转身对李伦嘉说：“航海长，你看哪是什么？是个什么岛？”

　　李伦嘉接过望远镜，只看一眼，小声地说：“是船，是军舰！”

　　几乎同时，陈伟国高声报告：“右舷120度发现目标！”

　　目标接近的速度很快，很快用肉眼就可以依稀看到几个似隐似现的灰蒙蒙的影子，渐渐地可以看清楚来船是4艘，它们正在快速逼近。

　　这是南越西贡政权的军舰。

　　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舰艇加速迎了上去。

　　南越军舰似乎并不想和中国舰艇发生正面冲突，掉转船头，分成两拨，分别航行到了琛航岛东北和东南的海面上。

　　中国军舰也分成两群，猎潜艇编队南下，炮舰编队北上，分别迎截敌方军舰。中国和南越的军舰在永乐群岛海面形成对峙状态，形势骤然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