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周周六下班,周易回到寝室,没开门呢,就听到震耳欲聋的的士高音乐声。周易开门,一眼就看到屋中间有一个穿阿迪达斯运动装的长发青年正在闭着眼睛疯狂摇摆着身体,床上,是一个老式的收录两用机,和小半瓶红星二锅头。周易隐约记起这张脸在总部人员档案上见过,名字好像叫王什么,家庭住址似乎是内蒙古通辽,职位是营运部助理。周易的进门丝毫没有打扰这位王兄的雅兴,或者他太投入,压根就没听到有人进来。周易顺手拉过一把小矮凳,*上去,看他继续跳。他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动作舒展狂野,动感十足,和音乐也配合得天衣无缝。看着看着,周易的眼光中已经有了一丝欣赏的味道。他突然停下来,抄起二锅头,咕嘟咕嘟一气喝完,放酒瓶时不经意地一睁眼,才看到门口多了一个大活人,惊得他打了一个酒嗝,“啪”地按下录音机停止键,挠了挠头,说:“周助理吧……我是总部营运部的助理王健华,被我们吕老大下放到宁波体验生活一个月,这才放回来。”
周易起身同他握手,说:“看你档案时我就注意过你了,通辽的吧?我吉林的,咱老乡。”
王健华的大手立刻就招呼到周易的肩膀上了:“哎呀!咱朵颐总算又进来一个东北人,整天跟那些小肚鸡肠扭扭捏捏的南方人打交道,可憋屈死我了,跟他们喝酒,不是黄酒就是啤酒,那也是酒?弄得我想过瘾只能一个人单拉。”说着一哈腰,叮叮当当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箱子,周易一看,居然都是二锅头,而且,有一多半的瓶子都空了。王健华提溜出两瓶,向床上一丢,又说:“还有,吃肉也极其不爽,贼拉贵还吃不着啥,那小盘一盘一盘的,都不够我塞牙缝,我就整了一高压锅,到菜市场买五斤羊肉,切巴切巴,扔点葱姜蒜花椒大料,那味道,别提了!闻到没?”
周易这才听到,厨房有高压锅阀门轻微的“嗤嗤”声,也闻到了羊肉的清香味儿。王健华又重重一拍他肩膀,说:“铁子,啥也别说了,开喝吧!”周易被他推到床上坐下,王健华把一个肮脏不堪的折叠饭桌拖过来,从柜子里抓出几张旧报纸,铺在桌面上,然后进了厨房,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高压锅、一手拎着满满一袋油炸花生米,往桌上一墩,然后将两个酒瓶子用槽牙挨个启开,递了一瓶给周易,说:“周哥,就俩菜,但都是实实惠惠的下酒菜,你也看见了,床底下还有七八瓶,可劲儿造!”
说实在的,离家日久,对家乡的那一套粗豪作风,周易甚至已经有了点陌生和隔阂,南方人处事的谨慎温和虚伪精明,已经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印象中一直脾气火暴嫉恶如仇的卢鑫,也已内敛圆滑了许多。不过周易知道,一直有一团火偷偷燃烧在卢鑫的血液和骨骼中,随时炙烤着他的平静。如今,遇到王健华这个典型东北人的典型东北作派,让周易生出好多感慨,豪气陡生,拿酒瓶和王健华很响地碰了一下,说:“好!咱哥俩儿今晚就喝个痛快!”
两人各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不约而同伸手到锅里抓羊肉,王健华一边鼓起腮帮子大嚼一边咝咝拉拉呵着热气,含混地说:“又找到了在家吃手抓羊肉喝马奶酒的感觉了,过瘾!”
两人就这么边喝边吃边聊。王健华说起他在长春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毕业一年后就只身来到上海闯荡,一年内换了六份工作,尝尽生活艰辛。盘缠和微薄的工资用尽,人穷志短,一咬牙决定先找份包吃住的活儿干着,之后再另谋出路。正赶上朵颐在万体馆设摊大举招人,他直接填了简历表,报名应聘服务员,面试他的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问他为什么选择餐饮行业,王健华直言不讳说因为餐饮业包吃住;又问他本科毕业甘心做一个端茶送菜的服务员么?王健华说不甘心,攒够钱就跳槽。结果把那人逗乐了。王健华对这种大热天西装笔挺领带不松的家伙一向看不上眼,也就是借机顶他两句,反正服务员的工作好找。没想到当晚就接到朵颐人力资源部的电话,通知他第二天报到上班。当他背着行李吊儿郎当出现在朵颐总部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当洪光问他是否同意把入职岗位从服务员调整为营运部助理时,他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直到第二天,那个面试他的戴眼镜的瘦高个儿出现在办公室,所有人都喊他“严总”时,王健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严式轩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哪天想跳槽,要是没攒够路费,直接来找我,我赞助你。”
王健华吧嗒着嘴,对周易说:“严总对我,这叫知遇之恩!我他妈要是不玩儿命干活儿,都对不起自己!周哥,你说,严总这人咋样?”
周易一粒接一粒向嘴里填着花生米,说:“白手起家,把企业做到这个规模,严总用人行事,必有其过人之处。”
王健华说:“后来呀,我算知道了严总为啥招我进来,下面各家分店的检查工作,几乎我全包了,并且,直接向他一个人汇报。”
周易嘿嘿道:“他就是要用你的口无遮拦忠心耿耿。”
王健华用槽牙费老大劲撕下骨头缝中的一块筋,说:“可不咋的,下面的各家店经理,背后骂死我了,不过表面上都得跟我赔笑脸,我比我们吕总监都好使,不是我吹,甚至每个店经理的升降,严总都会参考我的意见!”
周易自顾喝了一口酒,说:“兄弟啊,哥哥我要劝你一嘴,你现在在公司的这种身份,并不值得高兴。你如果把地方官们都得罪光了,只维护皇帝一人的利益,并非明智之举。比较而言,毕竟是店经理们对朵颐更重要,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到人人都背后说你坏话的时候,纵然严总还是如当初一样信任你,也难免会为了平息众怒,将你枭首示众,他严总继续做从善如流的圣明君主。晁错不就是这么死的么?况且,你和严总走得太近,难免引起你的顶头上司吕维芹的猜忌,他要是总给你小鞋穿,你在朵颐的日子就难过喽。”
王健华呆呆地听着,早停止了咀嚼,周易说完,他似乎还在品味,突然用手狠拍了一下周易肩膀,说:“哎呀妈呀,大哥,你说得太对了!不愧是搞人事工作的,太高了!我说这阵严总咋对我不那么热情了呢,还有吕总监,总支派我一些烦人的额外工作,你这么一分析我全明白了……那周哥,你觉着,老弟我该咋办好?”
周易慢条斯理地吸吮着骨髓,说:“我到朵颐时间也不长,太具体的我说不好,原则上呢,就是收敛你‘钦差大臣’的锋芒,对下面,不要过于严苛,不要反映太多你不说严总很难发现的毛病,店经理们也是出来讨生活,你断人财路,早晚被报复。对吕维芹,你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应对,在他面前,要谦卑,让他有做上司的尊严,对他分派的任务,有一些甚至要放在严总分派的任务前去做,千万别拿严总压他。严总的任务稍有延迟也无所谓,吕维芹自会替你和严总说,你不但没坏处还有好处。”
王健华连连点头,右手竖着大拇指,左手把瓶中剩的二两酒一口气干了,用袖子一抹嘴,说:“老哥你要是早来几个月,兄弟我就不用活得这么郁闷了!”
周易醉眼朦胧,说:“你也不要骤然改变,循序渐进,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是你的标签,奠定了你的特殊地位,只要多长个心眼儿,日子就会逐渐好过了。”
之后又聊了些什么,何时歪在床上睡着的,周易一概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外面春光灿烂,窗外树上还有麻雀的叽喳。对面床上,王健华四仰八叉,鼾声如雷。周易摸出手机一看,居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这一觉睡得够沉。
周易头枕双手,仰望天棚,思绪飘忽。那边王健华鼾声忽停,怪叫着伸了一个懒腰,“腾”地站到了地上,叫道:“周哥,我再去弄点肉,咱继续喝!”
周易吓了一跳,坐起,说:“还喝啊?还是来点清淡的吧,我请你去如花酒家吃几个小炒吧。”
王健华来了精神,说:“早听说王主任和如花的老板娘有一腿,你是不是想去参观参观,看看那个老板娘长啥样?那地方贵,我还真没去过。”
如花酒家不大,只有九张散台和三间包房。正午的营业高峰已经过去,只有一间包房和两张桌子还有客人。老板娘如花不是那种乍看就特别惹眼的女人,不过再一看,就能感受到眉眼中成熟江南女子特有的风流韵味,此时她正在柜台内恹恹欲睡。王健华先是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突然大着嗓门问:“我们是朵颐王主任的同事,有优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