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白月生穿着僧衣僧鞋从剃头房出来,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走在五月间愈来愈强烈的阳光下,——还别说,比那一头长发凉快多了。但是这副模样,比原先那个秀发飘逸的白日鼠看起来更像老鼠了。
没毛老鼠。
好在白月生心胸不算太窄,在剃头房的铜镜中看见自己这副尊容后,只不过是生出了自杀的想法而已,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蹲在衙门附近等杨戬。他不能确定杨戬是不是已经来了阳谷县,但看那些无聊衙役的行为做派,并不像是有京官到来的样子。于是他只能守株待兔,并暗暗祈求老天爷别让杨戬给死了。不然的话,他只能回郓城去找时文彬,继续当他的小都头。
白月生蹲在衙门斜对面的一条小胡同口,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一直等到天擦黑,也没瞧见杨戬的影子。在这段漫长而又无聊的等待中,他在县衙的外围墙壁上发现了一些文字。这些文字排列有序,笔迹各异,有用毛笔写成的,也有用木炭画就的,还有用石头刻上去的,显然出于不同人的手笔。
“一个寡妇不得不说的故事。一楼献给尊敬的太爷,防抽。”这是第一行。
“头排。”这是第二行。
“二排。”这是第三行。
“风骚小娘,吹拉弹唱样样俱全,人靓活好,包您满意!地址:三叉街柳家巷第三家。”这是第四行。
第五行:“楼上大胆!”
第六行:“四楼私娼,已抓获,普天同庆,太爷威武!”
第七行:“楼主安在否?等一个月了!”
第八行:“楼主标题党!”
第九行:“小大和小二打架抢粮食,打了一个时辰零三刻,小二赢了。”
第十行:“小大和小二是谁?归案否?”
第十一行:“小大是一只蚂蚁,小二是另一只蚂蚁。楼主炊饼。”
“炊饼”俩字旁边,画着一个圆圈,圆圈里点着几个点,意思是芝麻炊饼。炊饼右边画着一个王八,王八盖子上写着“十一楼”三个字。
似此文字和图画,将衙门外白花花的墙壁涂得乱七八糟,白月生惊诧其内容的同时,再瞧衙门口那帮无精打采晃悠而进、毫无生气晃悠而出的衙役,突然对这些缺乏业余生活的家伙产生了一丝怜悯。于是他在墙根下捡起块木炭,在最显眼的位置,写下了一句话:“阳谷县所有衙役的爷爷到此一游!”
几日后,白月生再次光临这块墙壁时,便看到下面已有了三行新内容:
“给爷爷请安!”
“爷爷我好想奶奶!”
“爷爷诈尸了!好兴奋啊!”
白月生不得不对阳谷县的衙役们重新评价:他们看似在物质上无聊、实则在精神上充盈的生活,已经使他们提前跨入了和谐!
月挂中天。
白月生又饿又困。
“杨戬死了!被那头猪害死了!”白月生脑袋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本来想去找阳谷知县,告诉他自己是杨太尉的虞候,希望知县能招待自己;但望着守在门口的那帮随时在寻找快乐、而且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快乐机会的下作的衙役,白月生不得不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而且他也毫无办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夜半时分,白月生回到了广学寺。
看见“罗汉爷”穿上了僧衣,变成了秃瓢,再次光临“敝寺”,老和尚惊喜无比,对“罗汉爷”大半夜叫醒他让他给做饭,老和尚毫无怨言。
白月生饱饱地吃了一顿,稍微睡了一会儿,便在天还没亮时,从禅房里跳窗户*而去,走的时候还不忘从外边把窗户给关上。
虽然他很想睡到日上三竿,奈何老和尚在他吃饭的时候就跟他请教“佛经”,被白月生拒绝后就死皮赖脸在门口守了一夜,直守到第二天的月亮升起,也没见罗汉爷从房门里出来。正当老和尚疑惑的时候,却见“罗汉爷”带着一脸的疲惫,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来无影,去无踪!
老和尚对“赤身罗汉”的身份更加没有怀疑了。
于是,白月生夜里在广学寺骗吃骗喝,不等天亮就跳墙去十里外的阳谷县等候杨戬。五天下来,一无所获。
又是一个黄昏来临。
又在衙门口等了一天的白月生心灰意冷,决定回广学寺混点吃喝,然后跟老和尚混点盘缠返回郓城。
踏着落日的余辉,晃到庙门外。
却见庙门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
臃肿的身材,华贵的衣饰。
走一步,停三步。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正是那天在白月生裸奔时喊白月生为“老鼠成精”的女人。
这女人瞧见白月生,神色明显一愣,然后疾走两步,跪倒在白月生面前。
“求罗汉爷保佑!”看她这模样,老和尚肯定跟她讲过“赤身罗汉显身”的故事了。
“信女余氏,与丈夫张半城结婚三十年,未得一子一女。拙夫年近六旬,因张家无后,数年来愁眉不展,如今病卧床榻半载有余,日渐消瘦。信女担心拙夫身体,故日日前来求佛保佑。今日有幸遇到活佛罗汉,诚请罗汉保佑拙夫身体健康!若罗汉能赐与我张家一子,信女来日定为您大修金身,广奉香火!”
望着中年妇女余氏热切的眼神,白月生纠结了。
他很想告诉她,神仙都是骗人的,不可信。但又怕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罗汉后,跟老和尚传闲话去,——白月生回郓城的指望,可都着落在老和尚身上了。
为了保险起见,白月生便打算先跟这位余氏回家,然后想法子安稳住她,再连夜来跟老和尚要盘缠好回郓城。
随余氏下了山,余氏请他坐进轿子里,让两个轿夫抬着他返回了阳谷县。
阳谷是个穷县。那帮无所事事的衙役就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
但再穷的县,衙门也是建造得富丽堂皇。
即便衙门口每天都会有成群结队衣不蔽体的乞丐来去,也丝毫不影响衙门的富丽堂皇。
好在阳谷县没有乞丐。因为平常百姓连自己都养活不来。实在活不下去的,也绝不会来这样一个鬼地方行乞。
在那些无所事事的衙役背后,有一位曾经很是忧国忧民的县太爷。他不止一次申请朝廷拨款建设阳谷,但每一次的申文到了汴京就被京官截了下来,每一次都送不到徽宗面前。因为他是个清官,在京中没有后台。为了苦难的百姓,他不得不在本来就没有油水的阳谷县狠狠地捞了一把油水,千辛万苦巴结上了杨戬。在他成为杨戬门人的第二天,徽宗便看到了他的“贫困县拨款申请”。在款项到达阳谷时,已是这位太爷任职此地的第三个年头。这时,他早已意识到了做一个贪官的好处;早已意识到那些生命力顽强的平民百姓,你管不管他们,他们都死不了;早已意识到巴结杨戬是他最最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一次次给杨戬送礼,他才能在三年期满后继续当官。于是,在朝廷的建设阳谷之款项拨下后,阳谷太爷只是把那条衙役们用来打发时间的墙壁刷了刷,涂成白色,然后在那上面写了一行红字:“热烈庆祝阳谷县被列为国家级贫困县”。便把扶贫款分成九份,四份留给自己,四份送给杨戬,一份用来建设阳谷以免民怨。
而这所谓的建设,也是交付给地主恶霸来执行。故而,一项扶贫款,犹如一碗面条,当官的吃了面条,地主恶霸喝了口汤,贫民百姓只不过是看了看盛着面条的碗,连里边的东西是白面还是玉米面都不清楚。当然,百姓之所以能看见碗,还得归功于这位脸皮不薄的太爷的大字宣传。而那一行字,没过一个月就被王八、炊饼和狗还有“太爷威武”之类的字样所替代。
以上这些,不是白月生关心的事情。他所关心的,是自己该如何逃跑。
他被囚禁了。
张半城的宅子,比宋江的院子大十倍都不止。进了院门,是一个小四合院。小四合院的北边,有一扇门,进去后又是一个大四合院。大四合院的北边,还有一扇门,进去后有一个更大的院子。如此院子连院子,称为“进”,张半城的宅子,有“十进”,也就是说有十个各自独立而又两两相连的院子组成。
形神瘦弱、年近六旬的张半城卧在床上,闻听余氏请回活罗汉来了,便稍稍直了直身子,就看见了穿着僧衣僧鞋、脑袋光亮的白月生。
张半城只看了白月生一眼,就说道:“把他关进柴房里!饿死他!”
“我乃赤身罗汉!”白月生八字眉倒竖,怒视张半城。
“呵!”张半城冷笑,“前几天,我在剃头房理发时,看见一只老鼠被一帮公差抬进去,给他剃了个秃瓢。——胆子不小啊!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张半城是谁?居然骗到我的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