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票这么少,老唐很不淡定。
小学面前的空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地摊,上面铺满了连环画,很多小孩子蹲在地上看书。李炀知道这是一个二手小人书摊,一毛钱就可以看一本书,深得小孩子的欢迎,已经在柳桠镇上摆了好多年,包括李炀小时候也经常在这里流连忘返。
当然,那个时候看书还没有这么贵,即便是到新华书店里买一本新书也才几毛钱。小时候家里穷,即便是这么几毛钱,家长也不舍得拿出来给孩子买这些在他们看来可有可无的书。
李炀记得为了买连环画,小时候还吃过不少苦头。有阵子镇上有人收购松果,也就是松塔,据说是用来做饲料。那个时候正是七月酷暑,放暑假的李炀闲来无事,就拉上张君去打松果卖钱。上山下乡忙活了一个暑假,人被晒得跟非洲难民似的,打了满满几大口袋的松果,居然只卖了一块多钱,正好各买了一本连环画。这也是李炀人生当中第一次拥有连环画,他现在还记得那本连环画的名字,叫《真假孙悟空》,只可惜后来被人借去便杳无踪迹了。
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大叔,脸上有很大一块乌青的胎记,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使得他的脸远远看起来一半黑一半白,十分可怖。后来看《火影忍者》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个喜好吃尸体的忍者,名字叫绝,也是这般长相,让李炀一度以为他就是绝的原型。
与绝截然不同的是,老板是个极好的人。他总是一脸爱怜地看着那些蹲在地上看书的孩子们,偶尔有小孩子付不起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也会和善地递一本书过去,再努力地露出亲切的笑容来。
李炀一直不明白这些孩子居然并不怕他。常有小孩子付了钱拿了一本小人书,看了没一半又不想看了,就跑过去拉拉他的袖子,大声乞求道:“聋子叔叔,我想换一本。”
老板并不是聋子,不然孩子们也不会和他说话了,他只是有点耳背,据说是小时候经常挨父母的耳光,慢慢就成了这样。
老板也不叫聋子,他叫杨得胜,和父母住在镇子的一头,至今单身,因为没有姑娘看得上他。
杨得胜在柳垭镇大大小小也算半个名人。为什么说半个呢?因为他和另外一个外号叫“瞎子”的人合称“天聋地瞎柳垭双绝”,也不知道是哪个看了《白眉大侠》的缺德鬼叫出来的。
说起来,这两人还真的称得上双绝。正如聋子不是聋子,其实柳垭镇的瞎子也不是瞎子,他就是经常坐在储蓄所里以代人写信为生的那个落魄的书生。他叫袁兆民,一个典型的读书人的名字,出自《尚书·吕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袁兆民当然不是瞎子。能帮人写信的人还会是瞎子吗?之所以叫他瞎子,是因为他戴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近视眼镜,即便如此,写信的时候眼睛还是要几乎凑到纸上去。江湖传言,他的眼镜足有几千度,在极少有人近视的农村,他绝对是一个异数。
据说袁兆民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柳垭镇上第一个大学生,在六十年代就考上了大学。可惜的是他生不逢时,恰好那一年,全国至上而下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于是,他本该宏图远大的命运彻底悲催了,不仅大学没读成,还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天天被押着游街不说,家里人也和他彻底划清了界限。巨大的屈辱、羞愤和绝望让这个曾经心比天高的读书人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躲在黑屋子里整整十年才敢出门。再后来,他就有了一个外号,叫“瞎子”。
李炀在书摊前驻足,看着琳琅满目的小人书,有种久违的亲切的感觉涌上心头。
“反正没事做,看会书吧。”也不管张君同不同意,他蹲下去随手挑起一本小人书,就在聋子边上的泥地上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看起来。
年轻人都好面子,张君拉不下脸和一堆留着鼻涕的小屁孩一起看书,便说道:“这个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们去少冲那看录像去。”
“今天他的生意不知道好成什么样,哪有功夫理你。”李炀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你要实在无聊就去找刚子打会球吧,中午我们一块回去吃饭。”
张君知道李炀的性子,见他这样说,也不再劝,转身去找吴刚去了。
李炀手上拿的是一本讲诺曼底登陆战的书,书虽然有点旧,但保管得很好,用牛皮纸做了书封,里面也没有缺页的现象。其实李炀一眼挑中这本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小时候就曾看过它,也是在这个书摊。李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它居然还在,而且保存完好,看起来多许多年前没什么两样。想起大学在图书馆看书的经历,常常看得正精彩的时候,一翻下一页,却发现内容对不上了,仔细一瞅才知道中间一页早被谁撕去了。这么想着,李炀就觉得“人之初,性本善”简直是颠簸不破的至理名言,现在的大学生很多人真的是书越读越回去了。
尽管李炀看得非常仔细,薄薄的一本小人书还是很快就让他翻完了。他起身将它放回原地,又挑了一本《狼牙山五壮士》,依旧坐回去捧着慢慢翻看起来。
或许聋子老板认定他不会赖这么几毛钱,因此他虽然一分钱没付,老板也没有出言制止。
以李炀浸淫网络几十年造就的看书能力,即便是一本大部头他也能一天翻完,更别提这些小人书了。半天功夫,李炀几乎将地摊上的书全翻了一遍。见他伸了伸懒腰,聋子老板才咧着嘴笑道:“怎么,跑来回味下童年?”
“好些年没回来了,没想到你还在摆摊,想起以前在这里看书的日子,横竖无聊就过来看看。”李炀起身弹了弹屁股上的灰尘,才叹了一口气道:“哎,长大了,再也找不回当年看这些书的激情了。”
老板不以为意地说:“什么年纪就看什么书。这些书既然叫小儿书,自然不会适合你这个年龄段的人看了。”
“什么年纪看什么书,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李炀咀嚼着这句话,不禁眼睛一亮,没想到老板居然能说出这么富含人生哲理的话来。
李炀重生以来,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尽力地融合进这个年代,但毕竟多了几十年的经历和记忆,偶尔也会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听了聋子老板的这句话才豁然开朗。
他哈哈一笑道:“你说得没错,小孩子就该爬树下河摸泥鳅,年轻人就该读书学习谈恋爱,大人就该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想得太多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顺其自然就好。”
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看了多少本书,便掏出十块钱来递过去,“老板不用找了,剩下算作小费。”一句话说完才觉得大汗,一高兴竟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幸好聋子老板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执着地找给他一堆零钱。
李炀没有拒绝,倒不是他后悔了想出尔反尔,他只是担心如果坚持不要可能会让老板以为自己是可怜他,反为不美。
他正想往小学去寻张君,就见到张君和吴刚两人急匆匆地从里面奔出来。张君脸色铁青,见到李炀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出来。旁边的吴刚解释道:“听说他爸又在酒楼喝酒闹事了,我们赶紧过去看看。”
李炀知道张君老爸是个喝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闻言也不敢怠慢,跟着他们一块往酒楼而去。
柳垭镇虽然大大小小的饭馆不少,但称得上酒楼的就只有一家,就是镇政府对面的“兴隆酒家”。
远远看去,那边果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圈人,正伸长了脖子看热闹。李炀他们赶到近前,二话不说扒开人群挤了进去,抬眼一看里面的情形,顿时哭笑不得。
只见张君老爸盘腿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做出一副气沉丹田姿势出来,对旁边正在劝他的伙计喝道:“我哪里醉了,没看我正在运功逼酒吗?你给老子滚开,别来烦我。”
围观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张君本来气匆匆地赶出来,一看他老爸的丑样,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旁边的李炀却是松了一口气。去年张君老爸也是在这家酒楼,将半坛子白酒倒在桌子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着了,差点酿成大祸,自己的眉毛胡子也被烧了个精光。从那之后,他就消停了下来,很久没再喝酒闹过事,没想到今天又旧态复发了。
李炀朝刚子使了个脸色,两个人上去将张君老爸从桌子上架了下来。由于是出其不意,张君老爸还沉浸在练功当中,根本没有反抗,加上吴刚长得三大五粗,力气不小,因此比想象中要轻松多了。
那伙计在旁观叫道:“哎哎哎,君娃子,还没付酒钱呢。”
张君一脸阴沉,气愤地说:“去年就说过,让你们别卖酒给他喝,还跟老子要酒钱。”
或许是有所依仗,那个伙计尽管认识张君,却依然不卖他面子,叫道:“君娃子你也是在这街面上混的,可不能这样蛮不讲理。我们打开大门做生意,哪有将上门的客人推出去的道理。老子今天把话摆在这里了,今天你不给钱就别想带人走。”
“多少钱?”李炀插嘴道,又朝张君使了使眼色,让他别说话。
张君老爸一看桌子上的瓶子就知道是喝的散装白酒,能有几个酒钱,李炀不愿意为这些钱落人口实。况且他知道能将酒店开在政府边上,肯定是有背景的,将事情闹大了反而收不了场。
这么多人看着,伙计也不敢随意乱报,一共也才二十几块钱。李炀知道张君身上没钱,示意张君过来扶着他老爸,然后才掏钱付了帐。
出了酒楼,李炀见张君还有些愤愤不平,就笑道:“你和一个跑堂的斗什么气,等你以后有本事了,他们老板都要跑来哭着喊着求着你把钱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