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介子带着众人赶过去,葛妮亚一个人先上前去了。
弟史拉着潘幼云过来打招呼,道:“傅将军,你见了潘姐姐,怎么一点儿也不热情,这可不好。”潘幼云瞪了弟史一下,道:“你这妮儿,不懂别瞎说。”
傅介子哈哈笑道:“这不是今天早上才见到嘛。这都逃了大半夜的命,哪里还有热情哟。”潘幼云哼哼得瞪了傅介子两眼,转身就走,傅介子忙过去“热情”一下,潘幼云却不买账了,转身就进了屋子。
弟史见傅介子这样狼狈,反而觉得这个将军可爱,一个人笑得花枝乱颤。葛妮亚一直拿她当小孩儿看,现在发现,这个姑娘,其实也长大了。
一会儿常惠过来带他们安排地方住,别的都还好办,只是傅介子与两位夫人难处理,给三间怕招人骂,给两间一定会招人骂,给一间的话,咳,貌似也不太方便。
到最后却因为没有了房子,给了个一间。
傅介子偷着乐,本来以为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没想到结果却是被两人赶了出来,不得已到兵营里面去挤了一晚上。
第二天趁着清早赶路,从纳伦城到赤谷城也有十余日的路程,这一路多是大漠,走上一天的路没有一点儿感觉,惟一的感觉就是无聊。
这一日穿行在无边的大草原上,碧水长天,大漠荒颜,有着说不出的萧索和空旷,大群小堆的牧民和数之不尽的牛羊马匹,便是这个国度最主要的风景。
行路的日子,对于傅介子他们这种一年四季走的人来说,清而不苦,但也同样腻得慌。
倒是葛妮亚与潘幼云坐在车驾上,时不时得传来弟史的瑟琶声,这个姑娘爱舞乐成痴,整日琵琶不离手,在这方面的造诣之高,傅介子平生仅见。
傅介子只是不清楚弟史的成就有多高,他半生戎马,对乐律粗通而已,以为是自己少见多怪,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吾家嫁吾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
傅介子不经意间听琵琶声一转,变得哀怨起来,傅介子听了心情一下子变得格外沉重,特别是是最后一句“愿为黄鹄兮归故乡”,一下子把整个队伍笼罩在一片哀怨之中,就连不懂声律的汉子也被弟史的琵琶声所感动,本来还有些声音的队伍一下子变得没有一个人说话。
远在他乡,思归故乡。
汉军这一年来行程万里,一路上,路过了高山,路过了湖泊,路过了森林,路过了沙漠,路过了城堡和花园,路过了幸福,路过了痛苦,路过了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路过了生命中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一直都在路过,何时能归故乡?
不仅是众汉军,就连傅介子自己也开始想起了长安的母亲,想起了早逝的殷茵,想起了失踪的苏巧儿。
傅介子发现自己突然能够理解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心里面的孤寂了。
自己这一行人好歹还能几个说话的,但是细君和解忧两个弱女子,语言不通,行事不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还得在政治旋涡中周旋,最苦的是,这两个公主都嫁了两代人,用汉人的思维来说的话,就是*。
但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都把这些一个女子难以承受的事情都承受了下来,心里面的苦该有多深?
想到这儿,傅介子突然想尽早赶到乌孙国见解忧公主。
看着汉军的情绪有波动,傅介子怕影响了行程,当下拉住马,大喊道:“陆明,别让弟史公主一个人弹嘛,咱们也唱一支如何?”
众汉人正闲得发慌,听了傅介子这一说立时大声叫好起来,陆明更是起哄道:“大家说,让老大唱一首如何,老大唱了弟史公主唱如何?”
这分明就是一个起哄的事情,众人大声叫好。
傅介子为的就是活跃一下,当下就扯着他那并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起来,正是那首军旅中最常有的《将军令》:
塞上长风,笛声清冷。
大漠落日,长月当空。
日夜听驼铃,随梦入故里。
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
定斩敌将首级,看罢泪涕凋零。
……
手中三尺青锋,手中六封家书,定斩敌将首级,看罢泪涕凋零……
众汉军唱着唱着就吼了起来。
这时琵琶声陡止,弟史从里面跑出来,看样子是受了什么刺激,道:“傅将军,你能再唱一遍么?”
傅介子不由一愕,这时潘幼云也出来了,哼哼道:“没事搞的这么杀气腾腾得干什么,好好的一首琵琶曲被你糟蹋成这样儿。”
弟史道:“不啊,潘姐姐,我觉得很好啊。”傅介子知道自己唱的与好听远与难听近,笑道:“恩,弟史公主很会夸人,就是不诚实。”
弟史却一脸严肃道:“真的很好!傅将军你再唱一遍这类的曲子,我要学习。”
潘幼云掩口笑道:“弟史你莫要被他骗了,他翻来覆去就会这么一个,当年在楼兰时就就唱这一个,这家伙一边敲钟一边吼,比这儿还难听!”
傅介子不由一头暴汗,那是在楼兰第一次遇上潘幼云时的事情了,自己都快忘了,潘幼云还记得。
弟史听了也吃吃得笑起来。傅介子有些尴尬,道:“弟史,在乌孙国,你是最好的乐师吧?”傅介子说完都觉得这话一定是在恭维这个小姑娘。弟史听了有些小得意,道:“我哪有傅将军说得那么厉害。说到乐律,母后比我强太多啦!”
傅介子见她一脸的严肃,心知她对自己的母亲还是仰望的态度。
晃晃数日,汉军顺着纳伦河而下,再折道向南,穿过了大峡谷,便是赤谷城了。
赤谷城是乌孙国的王治之所,人种与汉朝差别巨大,从弟史的身上就可以看来,这个姑娘有着一半汉人一半乌孙人的血统,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赤发碧眼,但也不凡来往的汉人、大宛人、月氏人、匈奴人。
赤谷城可以说是一个水草肥美的城市,虽然大??部分都是聚集的营包,但也有一些汉化的东西,建立了城防、建筑、还有护城河、哨口,各国和商队、使臣来往不断。
傅介子一行来到赤谷城的消息已经先一步到达了赤谷城。傅介子等人赶到的时候,虽然是乌孙国王亲自迎接。
浩大的迎接队伍让傅介子大吃一惊,乌孙大昆弥翁归靡带了足有五百人的仪仗队,前面分派的校刀、武士守备森严,分守在城门的两侧,翁归靡骑着一匹极为神骏的汗血马,他两边的马上,一左一右两个夫人,左边的夫人乌孙人打扮,但是右边的却是一身汉人打扮。
不消说,这个就是解忧公主了。
如潘幼云所说,解忧公主打扮得得当,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三十上下的样子,比实际的年龄要小了许多,头上盘着高鬓,插着带有极大珍珠的籫花,腰间系着汉帝亲赐的玉带,是一个标标准准的美艳贵妇人,特别是那一身蜀锦而制的汉袍,更让人说不出的亲切。
与傅介子想必惟一不同的就是,解忧公主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文弱,只从她那眼野里面就看得出来,这个女人不简单,相比之下,潘幼云虽然有这个潜质,但却没有她份贵气,如果说潘幼云是精致的话,解忧公主便是高贵,这一点上,解忧公主与葛妮亚倒是相近得多。
除开解忧公主之外,傅介子还发现了一个汉人女子,看上去和解忧公主差不多大小,而且两个神情颇为亲密,想必就是与解忧公主一同出嫁的侍女冯嫽,据傅介子所知,冯嫽后来嫁给了乌孙的大将军,封了夫人,而且她常年受解忧公主的之命出使西域诸国,被人尊称为“冯夫人”,她出使时常把弟史带在身边历练,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左边的夫人也是一个极为美艳的妇人,只是眼神不太和善,想必就是那个匈奴公主了,因为是匈奴人,傅介子从一开始就把她降了一格来打量,还不错。
大昆弥看上去四十左右,赤发碧眼,身披着华丽的袍子,上面居然有几分汉人的样式,想必是经过解忧公主改良过的。
后面则是列阵颇为整齐的百官,乌孙人的官制远没有汉朝那么复杂,但也来了上百号人,想必都是赤谷城里的头脸人物。
这时,弟史向傅介子道:“是父王和母后来了,还有冯婶婶。”她说着催着马蹄先赶了过去。
因为隔得还有些远,傅介子下令打马过去,潘幼云在傅介子耳边道:“我说吧,那解忧公主可真是漂亮!”葛妮亚也道:“是那个穿汉装的吧,可是一个贵妇人呢。”
傅介子还是头一回听到她们两个姑娘称赞别的女子,不由大不习惯,以为两人又整什么幺蛾子,但是回过头来一想又明白了一些,解忧公主是身处权力高端的政治女人,和她们不是一个路数,不论是敬佩还是羡慕,都吃不上什么醋,夸两句就夸两句,心里面也不会渗得慌。
走了这么久的路终于到了,又见到了名气在外的汉朝公主,众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得知今天之内就会到,傅介子还特意让汉军注意了一下军容和着装,此时的汉军看上去威严十足,这见面的第一印象是打好了的。
特别是傅介子自己,被潘幼云和葛妮亚两个倒腾了半个时辰,更是人模狗样的,就连弟史看自己的目光都曾变了几下,不再拿他当叔叔了。葛妮亚和潘幼云她们两个女子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度让汉军中不少犊子流了一地哈啦子。
傅介子把霍仪带在身边,因为霍仪年纪小,所以潘幼云想了些办法,将霍仪打扮了一下,果然是去尽了少年的青涩和稚气,成了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汉。
依礼,傅介子隔得很远就下马过去。两国相交礼仪十分重要,傅介子依照汉朝礼仪向翁归靡和解忧公主敬礼,翁归靡会说不少汉话,道:“使者远到而来,有失远迎。请进城说话。”
解忧公主才是这一个场面的真正主角,也下马上前,旁边的冯嫽也笑呵呵得过来,不经意得扫了身旁的匈奴公主一眼,没有说话。
弟史挽着解忧公主的胳膊,笑着道:“母后,这位便是汉朝天子派来的使者,傅介子将军,他可了不得呢,匈奴人都称他为‘大汉铁手’,可厉害得紧呢。傅将军,这位便是我的母后,这位是父王,这位是冯婶婶……”她一口气说了七八个,连冯嫽的丈夫都报了名,却独独没有报匈奴公主的名号,匈奴公主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解忧公主示意弟史不要胡说,上前道:“各位使者一路辛苦来到乌孙国,也算是我刘解忧的娘家人,请进城说话。”说完请傅介子他们上马进城。
傅介子谢过之后,他特意看了一下翁归靡的态度,看来,他对汉人的到来十分高兴,似乎是盼了许久的了,傅介子想到这一回不必看冷脸色,心里面也就舒服了许多。当下上马,他与常惠、霍仪三人赶在前面,与翁归靡和解忧公主并辔而行。
也许是权力顶端的女人特有的魅力,傅介子越走近越发现这个解忧公主美丽高贵。
进了城,城里面看热闹的百姓把道路都给堵了,好在有武士们负责秩序,才没有混乱。行出一程,傅介子见到一座极为广大的汉家宫殿,上面写着“大汉解忧公主府”。
解忧公主道:“使者从汉朝来,也许住不惯乌孙的帐蓬,所以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住处,如果使者不嫌弃,这段时日就住在公主府内。”
弟史笑道:“母后,这样正好,我可以让傅将军再教我几只汉朝军旅的曲子。”
解忧公主笑道:“使者一路劳顿,还有很多正事要办,哪有功夫教你。”
翁归靡的汉语不流利,所以说的很少,多数都是解忧公主在说话,听了道:“今天的晚宴也就设在公主府内,请使者到府内先稍事休息。”
在公主府接待使者,这样的事情还真是不多见,但是解忧公主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傅介子也不好说什么,进了公主城,这里和汉朝的建制一模一样,都是回廊、花圃、池塘、正堂偏殿耳房什么的。傅介子出走西域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地道的汉家建筑。
解忧公主见傅介子这个神情,道:“我初到乌孙时住不惯乌孙的帐蓬,就着人建了这么一处宫殿,后来住得久了,规模也就渐渐大了起来。里面地方宽敞得很,使者可将汉军尽数带进来。”
傅介子听了心里面微微有些吃惊,解忧公主让把所有的随从都带到府内,而是不住在驿栈,这是什么意思?傅介子感觉到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当下也就不推辞了,道:“公主如此抬爱,傅某照办就是。”解忧公主道:“常惠大人的随从也都在西厢居住,傅将军与常惠大人也算是相熟了吧?”
傅介子道:“这一路来,多劳常惠大人鼎力相助。”
常惠道:“大昆弥,公主,我先带傅将军他们下去安顿一下。”
解忧公主道:“我和常大人一块儿去吧。”说着向翁归靡道:“大王请先到正殿去听支歌舞,晚宴正在准备。”翁归靡笑道:“也好,这里是公主府,你拿主意了。”
解忧公主面带笑意得谢了一声,匈奴的公主脸色又是微微变了一下。
翁归靡向傅介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带着各位将军大臣、朝中显贵去了前殿。解忧公主留下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女儿,长子元贵靡、次子万年、长女弟史、三子长乐、小女素光。
长子元贵靡是大昆弥内定的王储,万年不过十六岁,但是知礼仪明大理,是个极不错的年轻人,只说了几句话,傅介子就感觉出来了,解忧公主最喜欢这个儿子,因为他向汉朝的心最重。弟史就不说了,傅介子已经见识过了,三子长乐才十三岁,但是已经骑马上过了战场,武功很不错,不需经年便是乌孙的一大战将,小女素光才十二岁,还是一个没发育完全的小丫头,她和弟史相反,弟史活脱好动,而这个小丫头却很安静,从这模样上看,再养几年又是一个美丽翩翩的少女。
从这些子女的情况上看,傅介子发现情况并没有常惠说得那么糟糕,这个解忧公主做事干练,心思活脱,不至于会落到如此窘地,到赤谷城的第一天,傅介子并没有想明白,阻拦解忧公主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别的子女照例拜会了一下,元贵靡身为王储,得去前面和大昆弥一起接见大臣,就先过去了,长乐和素光实在太小,解忧公主拉他们过来只是想让他们见一下自己“娘家”的人,虽然几个孩子未必想见,但是傅介子看出了她这么做,定然是心里面想念故土。
说话的人留下了万年和弟史,万年和霍仪差不多年纪,傅介子将自己的随从也介绍了一下,解忧公主等到大昆弥走了之后就放松了许多,道:“傅将军,这一次假圣意把你请来,是有一些事情要傅将军你帮忙,还请傅将军勿怪。”
解忧公主说话这么客气,而且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傅介子道:“公主放心,只要是对汉朝有利,对公主的利的事情,傅某都会尽我所能去做。有什么事情,公主尽管安排就是。”
解忧公主笑道:“傅将军能这么说再好不过了。”
“禀告娘娘,冯夫人来了。”一个汉人侍女报道。
解忧公主头一扬,道:“翠儿,我不是说过了,冯夫人来时不必通报吗?”那个叫翠儿的侍女道:“翠儿知道,只是冯夫人还带了一个人来。”
[记得当时看汉朝史,在这么一个强横的时代,汉武帝、卫青、霍去病、东方朔的故事看了自然是热血沸腾,但更让我震憾的是细君、解忧、昭君等出使西域的柔弱女子,有感于这些美丽与坚强的女子,这是我写这个小说的初衷,虽然渐行渐远,但终是写来了。清贫乱世,正是男儿驰骋时,羡煞红颜!解忧公主、冯嫽的故事就此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