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蛮人散去之后,林秀娘陪同我们一起开回了王公馆。小杨和大嫂他们开在前面,林秀娘载着我在后面。到了门口,我本想请她进去坐一坐,林秀娘却说舞月楼还有事,需及时赶回,便要就此道别。我只好道了谢,下了车。
没走进步,林秀娘忽然摇开了车窗,对我说道:“不要谢我。”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不是看在二少爷的份上,我不会出手救你。”
她的语气中说不清是酸,还是冷,亦或是怪。
“我知道。”我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也许是天意吧,她是元存勖身边的女人,厌恶于我本是理所当然;但今日偶然撞上此事,却于心不忍,只好违心的出手救我。我理解她的心思。
“但是,我还是要谢你。是你救了我,不是他。所以,我也不必感恩于他。”我的话听上去也许很冷,但却是事实。
——元存勖已经离开上海了,为什么还存在于我和另一个女人的对话中?想到这,我只觉得满心沉重和疲倦。
林秀娘见我如此,便推开车门,下了车,走向我,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对他?为什么逼他走?”
她的眼睛逼视着我,像是一定要逼问出一个答案似的。
忽然觉得,我本来是有理由不怪罪自己的,且可以就此麻木得不去想关于元存勖的任何问题,走了最干净,从此再无是非。但此刻,林秀娘连串追击的问话,让我无以回答,无以争辩——我并没有逼迫元存勖离开上海啊!总之,关于他的这些问题,我无法继续逃避。然那些事,又怎是一句话说得清的。于是,我只好别开脸去,望向远方的天空。
真希望此刻元存勖自己站在这里,自己来回答,来解释!
“他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对你们也好。”
“是,我知道他待我们也是好心,却不是一样的。”林秀娘轻声说道。
“一样如何?不一样又怎么样?我没有勉强他,也没有逼迫他。他怎样对我是他的事,我怎样对他是我的事。你们眼里的‘好’,对我也许是毒药。”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毒药?”她不能信。是啊,她怎么能理解我的位置和感受,正如我不能站在她的位置去感受元存勖一样。
“从我第一天见到他,就知道她待我们不同于其他老板,再没有遇到任何一个比他更善良、更为我们考虑的人了。”
我看着她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不想多言,也不忍打扰。
“我们的心里,都忘不了他的好。只有你,偏偏和他作对。哼!你一定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她的话固然刻薄,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想为自己解释。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了手枪,仔细的摩挲着,端视着,像一个母亲满含深情的欣赏着自己的婴儿。我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
林秀娘的语调轻轻的,像风吹过这片小径,无声无息之中,暗藏着凛冽。
“你知道吗,王小姐?用枪,是二少爷临走前特地教我的。他说,一个女人在外不容易,要会用枪才能保护自己,不受欺负——”
她说了没有几句,便有些哽咽,低了头,独自饮泪。
这几句话虽然简短,却使得我不禁默然。想不到元存勖对女人真是用心。不过,此刻这句“用心”是我真心实意的赞语,不再是讽刺和不屑。
“如果他知道今天你靠这个本领救了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
一直沉默的我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知道,无论我开不开口,恐怕今日都逃不过她的蓄意的惩罚。
果然,只见林秀娘忽然抬起头,端起抢来,将枪口瞄准了我——
第九十章春藏锦绣
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静止了。也许是惜命怕死吧,好像死神方才还在和我聊天,忽然就给我贴了夺命条。但也许,是极其的诧异——我没有想到,林秀娘竟然是这样恨我,她会选择,在救了我之后,要来亲手杀我。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脸,那里面的黑暗瞬间漫开来,像是无尽的夜。
“林老板,请住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杨已经出现在拐角处——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许久没有进去,担心我才出来探看的。
小杨伸出一只手,打着祈求和调解的手势,快步走过来。到离我们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看着林秀娘说,“林老板,有话好说,请不要伤害二小姐。你要是想出气,想发火,打我好了!求你了!”
小杨拍着自己的胸脯,一双眼睛里掺杂了焦急、忧虑和恳求,一脸容色说不出的复杂。
我看到林秀娘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像是在犹豫接下来的动作。她在沉思什么?是一枪毙命,还是像此前那幕一样,朝我的脚底打下一枪,以示威胁?算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么还有这等功夫揣测别人的心思?于是,我闭上眼睛,屏蔽一切光亮,那双带着五分愤怒五分仇恨的眼睛,以及那一只黑色的枪口。
大约过了三四秒的样子,林秀娘放下作出了决定:她放下了枪。
“我不是不想伤你,只是不能伤你。伤了你,他会恨我一辈子。”
我的心跳恢复正常,但脸色却是异常的*。看着林秀娘,忽然觉得悲哀,为自己,为她,为所有和元存勖有关系的女人。
“没想到,你对他一片情深。”我看懂了她的神情,她的举止,她的理性背后的炽热的感性。
林秀娘没有说话,只有两道泪珠滚了下来。只见她眼角泛红,泪花盈盈。那种神色,犹若梨花带雨,让人不得不为之动情,心生怜惜。
“我若是他,为了一个如此爱他护他的女人也不会离开。”我的心微微一痛,道。
“可是,你难道不懂一个道理吗?一千个爱他的女子,比不上一个他爱的女子。”
林秀娘的这句话触动了我的心弦,仿佛人生里从来没有弹出这样明亮彻悟的曲子。元存勖未必有她说得那么“爱”我,但我相信林秀娘一定特别深爱着他。这两份感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并不因为自己成为元存勖的关切之人而自视优越,却因林秀娘的痴情默守而心生敬意。
“你若舍不得,可以去找他。”
我见她如此心伤,有些不忍,便道。
林秀娘摇了摇头,“已经有人去了。”
我刚想问出一个“谁”,但话到嘴边,却止住了。不管是谁吧,姹紫嫣红开在他身边,不寂寞便是了。
“你还好吗?要不要进去歇一歇?”
此刻,我们两人均已经恢复了正常,犹如刚刚见面时一样。看到林秀娘有些伤心过度似的疲倦,我颇为担心。
“我很好。只想求你一个事。”她忽然抬头道。
“什么事?”
短短几分钟,林秀娘忽然从杀我到求我,简直是天与地的转变,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去理解她的过于波动的心情,去接受她突如其来的请求。
“二少爷他一直都很喜欢玫瑰,说玫瑰虽然带刺,却不掩其清美。但是离开上海之前,他把舞月楼种养的所有玫瑰都毁了。我听闻二小姐擅长工笔,能不能给我画一幅玫瑰?权作一个念想。”
我听了,心中不由得有些潸然,点点头,“好。”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一而再再而三送玫瑰的含义。
——含着几分痛楚的美,大概是那种以烽火戏诸侯换来嫣然一笑最后导致亡国的褒姒之美,或是那种为一时快意而尽情撕扇子损物求乐的晴雯之美。可惜,美是美,一般人承受不起,也给予不起。
既允诺于林氏,次日,我便着人送了一幅画到舞月楼,并在画上题了一首诗,即唐人徐寅所做的: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
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
春藏锦绣风吹拆,天染琼瑶日照开。
为报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苍苔。
恰好休假在家的德元见我题诗,便问我这首诗什么意思,说太深奥、看不懂。我便笑着解释说,“春天万物复苏,成就了锦绣;锦绣呢,为了报答欣赏他的人,要迎风而开,邀人共赏,而不是零落于苍苔,萎靡于尘埃。这是一种积极入世的心理。”
德元听了,若有所思的说道,“这样说来,很有点像雪莱的那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我看着德元悲伤之中不失朝气的笑脸,道,“是啊,要想等到春天,一定要熬过冬天,不论多么寒冷,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