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沉尸
自家爷爷是个不愿意轻易服老的性子,总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现在就算是年纪大了又如何?但有需要,照样能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
可他的家人就不这么想了。家里的这一老,可真正是个宝,老人家性格并不古怪,对后辈子侄和蔼可亲,自身还有不菲的退休金,生活无忧之余还总给小辈们零花钱,没有了金钱上的纠纷,自然容易父慈子孝。
李家这位小孙子没少从李爷爷这儿得好处,虽然年龄上的差距让他们有十几条代沟,但对爷爷也是真心敬爱,如果因为自己一时大意,让家里的老祖宗受了伤害,他会很内疚的。
冬天河水有多冷,只要站在边上感受一下风的威力就知道了,这飘着碎冰渣的护城河,水面上处处平静,哪还看得到李爷爷的身影?李家小孙子狂奔到河边,欲哭无泪,手忙脚乱地就想脱衣服下水,还是他刚刚去的商店店主看他神情不对,跟了出来,赶过来阻止了他,让他先别着急,打电话通知家人,自己则在附近走走,看看是不是老爷子一时兴奋游得远了。
这位老爷子可不是一般人,80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比60的都硬朗,再说他可是附近名人,每年冬天都算得上一条独特的风景线,冬泳惯了的,不能出事吧?
往护城河下游走出去没200米,水里边一大片阴影引起了店主的注意。x市的这条护城河一直以来水质都不错,今年夏天政府还特意拨了钱搞清理工作,水里边的水草多数被连根拔起,怎么可能短短半年就有大片阴影呢?
他疑心之下,探出半个身子想要凑近一些看看清楚,一开始没看明白,那么大一团不规则的阴影,离得又远,谁能猜出来是什么,可是这回仔细打量之下,吓得他自己也差点掉进护城河——那隐在水底一起一伏,被水流的作用冲刷不停的,可不就是经常来冬泳的老大爷嘛!
“救人啊!快来人啊!小子,报警!快报警!你爷爷真掉进去了!”店主一边扯着嗓子狂叫,一边往回跑,他怕这小子冲动之下直接跳进水里救人,这护城河水足足三米深,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现在是冬天,一般就算会游泳的,没有做充足的准备活动,下水基本等于找死,只要身体适应不了水温,抽个筋痉个挛,救不及时,绝对是送命的事。
小年青考虑不了那么多,刚刚店主一声呼喊,李家小孙子自然听到了,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很是慈爱的爷爷,他急红了眼,深恨自己只顾着玩游戏,没有陪着他老人家,才出了事,此时当然只想跳下水去救人。
护城河边静悄悄的,工作日的半上午,竟是再没有第三个人出没,店主飞奔回来好劝歹劝拦住了人,问清楚他已经打了电话通知家人,再叫他赶紧报警,为了安全起见,不想让这孩子看到水里的一幕,死拉活拽给拽进了商店里等警察来。
回想刚刚吓到他的那一幕,李家老爷子,肯定凶多吉少了,唉!
因为接到报警只是说护城河里有人溺水,附近派出所出了两个人一辆车,拐个弯从消防支队接了个水性好的消防员来,另准备绳索若干,准备下河救人。
五分钟不到,他们就赶到了报案人所描述的河段,远远望去,河面上连挣扎的迹象都没有,报案人听到警笛作响,撒丫子跑出来,哭得很是伤心,拉着他们就往河边去:“求求你们,救救我爷爷,他落水了,我找不到他。呜呜呜......”少年心性,只顾着哭,他家人的动作没有警察快,此时还没赶到,他哪里经得住事,除了哭不知道干什么。
好在店主是个热心肠,人命关天的事,碰上了就没有往回缩的道理,带着警察并消防员往他发现的阴影地带去,只要探出身去,老爷子的身形还是很容易发现的,他身上穿着的泳衣是亮绿色的,虽然在水底不太显眼,却也基本能看清。
一个人形,随着水流晃来晃去,不挣扎,不上浮,九成是已经死亡了。
派出所处理这种溺水案件次数不少,夏天尤其多,因此也算得上经验丰富,既然人已经死了,他们就没有必要着急,让消防员在岸边先活动开,再慢慢下水适应一下,身上绑着安全绳,向死者方向靠近。
捞尸与救活人比起来,危险系统低不少,尸体就在那里,等着你捞与不捞,而活人却因着求生本能,会不由自主地抓住身边一切救命稻草,水性不佳,无人相助之时,往往救人的也很容易被溺水的拉进水底,力竭而亡。所以救落水之人,最重要的是量力而行,以免救人不成,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消防员很快接近李爷爷的尸体,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潜入水底,将手中另一根安全绳绑在老人家身上,再拽出水面。
岸上众人焦急等待,不错眼珠地盯着消防员潜进去的地方,等待他带着尸体重新浮上来。
水下,一个人影缓缓下沉,突然,大大的气泡自水底升起,把已经恢复平静的水面搅得像开锅一样,只见刚刚潜下去的消防员迅速冒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咳嗽着,把不小心吸进肺里的水尽数往外吐,缓了好半天,才终于能勉强说出话了。
身经百战,不知道参加了多少次救援灭火任务的消防员这一次真的被吓到了:水底下,除了李爷爷的尸体外,在他旁边还有具尸体,被麻袋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圆瞪着眼睛的脑袋!下水的消防员仅仅以为这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捞尸任务,把绳子绑好,让上面人合力往上拉也就是了,所以下了水,居然发现旁边还有一具尸体,而且这具尸体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不是自然死亡,惊慌之下,可是喝了好大一口河水。
离着两具尸体这么近的河水被吸进身体里,还真是说不出的恶心,浮上水面之后,恨不得把自己的胆汁并整个胃都吐出来才好!
又加派人手,把两具尸体都从水里捞出后,李爷爷的家人终于赶到,他们扑在自家长辈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尤其以跟着爷爷一块来的小孙子最是伤心,如果他当时不是跑开去玩游戏,还来得及在爷爷出现异常时救他一救,却没想到,自己沉迷于游戏世界的时候,自己爷爷生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终于没能逃过厄运。
他们把尸体小心抬走,人群散去,仅剩另外一具仍然装在麻袋里的女尸以及等着刑警队派人过来的民警,凶杀案,派出所没有侦办权利,还得刑警上。那位刚刚下水的消防员浑身湿透,已经有民警开车先送他回单位了。
栾法医这回是自己开车来的。他终于搞定了外市的案子,已经正式回归,颜志勋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天天忙得像狗一样,整个人都累瘦了一圈,被他强制要求放假休息一周。
重案四组接手了这起案子。组长王猛带着两个组员也在栾法医到达现场后不久赶来。此时栾法医已经开始验尸工作。
裹尸用的麻袋是最常见用来装饲料的袋子,在水里浸泡过,上面留有检材的可能不大,但栾法医也很仔细地沿着接口处一点点挑开缝合线,力争保证麻袋的完整。
失去了束缚的尸体仍然呈卷曲状,四肢收拢,未着衣物,尸僵已经遍布全身,连脚趾都僵硬了,尸体背部布满浅紫色尸斑,比正常颜色浅得多,推测尸体曾大量失血,且在死后4-6小时内尸体曾被多次翻动,导致尸斑形成过程中毛细血管少量存血一再发生位移,血液一直没能稳定凝结,未形成深色尸斑。
至于死因,栾法医只能透过尸体的双上肢,观察到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利器伤,但因为尸僵现象,他无法在野外场所以暴力破坏,具体情况还需回了局里再判断。至于死者的死亡时间也是一样,低温的水体打破了尸体死亡后的降温过程,通过尸温来判断死亡时间已经不可信了。
栾法医带着尸体先行一步,留下王猛带着人继续。尸体被发现的位置,正是护城河与应急排水涵洞口的交界,这涵洞本是怕雨大时护城河水泛滥特意挖的排水口,平时并不处于开启状态,铁栏杆里还有关闭的闸门,因着地势修建得平坦,免不了水流到这的时候会有几分缓和,积下不少杂物。铁栏杆的存在就是为了避免太多垃圾废物进入涵洞,堵住闸门,汛期时出问题。
不想这一回,阻住的是两具尸体。如果不是李爷爷溺水身亡,也漂流到此处,冬天里连个鬼影子都少见的护城河里,这具被害的女尸一时半会怕是无法重见天日,等被发现时,指不定已经变成累累白骨,平白变成公安局悬案里的一页纸。
小商店的监控录像没有拍到什么可疑身影,附近更不可能找到目击证人,王猛带人忙了一圈,毫无收获,只得先回局里,知道这回的案子怕又是个麻烦,查不到尸源,还有什么搞头?
栾法医将尸体带回法医科,并没有着急去解剖,尸僵正是发展到顶峰的阶段,他这把老骨头一个人想要暴力破坏可不行,颜志勋又刚刚被他勒令休息,怎么好马上再叫回来上班,等上一两天吧,自然缓解之后再说,眼下,他的手头尸体可多,虽然多数已经不用他再费劲解剖了,可是工作量却是比解剖还要大。
文沫得知栾法医回来,早早等在他的办公室。望着这位比自己大上不少,气质让她无比心安的大哥鬓角又多了些许白发,心头忍不住一酸。想说的话就咽下去了,他已经够不容易了,五加二白加黑,几乎没有闲时候,再拿些自己的小事打扰他,似乎不大合适。
栾法医倒了杯茶放到文沫身前的桌上,瞪了她一眼:“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啊?”
“啊什么啊?”栾法医笑骂道:“怎么的?以为我是个只会解剖死人的呆瓜,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你们一组忙得连轴转,你还有闲心跑到我这来?不是真的想我个糟老头子吧?”
文沫抬头,定定地望向栾法医里,记忆里,有一位比他大一些,气质却很相近的老者,也用同样的口气跟她说话,她觉得这位老者既熟悉,又亲近,却为何偏偏很多人很多事她都想起来了,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对上栾法医关切的目光,文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从脑海中清出去,倾诉的**很强烈,她只是,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随着记忆的复苏,她也常常梦到以前去过的案发现场,支离破碎的肢体,阴险残忍的罪犯,让她真实明白什么叫恶魔行走于人间,地狱降临于俗世,她不应该感动不适与愤怒。
这些过于初级的情感,不应该出现在一位老警察身上。她想起来那么多过往,早已经不是菜鸟了,不是吗?
可是想起来的,始终差着一层,片断般的记忆,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碎片越来越趋于完整,但内心深处,文沫很明白,过去的经历与现在的她之间还有着很深的隔阂,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回想,去认同。
耀洁玻璃厂里,一场大火熄灭,留下的,除了满目疮痍,还有二十三具尸体,靠近起火点的那两具,甚至已经严重碳化,除非抓住凶手,让他主动交代,不然以现代的技术手段,连判断死者身份都难上加难。烧得轻的,也已经面目全非,离得近些,就能闻到肉类被烧焦的糊香味。
文沫扭头就跑,最终忍不住靠在角落里,很没出息地吐了个翻江蹈海,直到连胆汁都吐个干净,才终于勉强停下来。
二十三条人命,就这么消亡了。幸好颜志勋说,这些人在被焚之前,就已经死亡,不然文沫仅是想一想,便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