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姐姐。”
芝兰回头一看,见一名举止风流的女子朝自己走来,这样的长相身板,在青楼或者富商后宅中容易得宠,但在宫里,在一个奴婢身上,就显得不那么庄重,一不留神就要讨人嫌。
“你是?”芝兰淡淡扫她一眼。
“我是绣坊的宫女,锦绣。”锦绣急忙自报家门,双手托起一只托盘,盘中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绿衣,“张嬷嬷让我来送刚制好的春装了。”
“哦。”芝兰点点头,“放下吧。”
锦绣却不愿意就这么走,她以极慢的速度放下手中托盘,嘴里说着讨好的话:“都是一样的宫装,穿在姐姐的身上就是与众不同,瞧袖口的花儿绣得多美,一看就知姐姐是手巧的人。”
芝兰笑了笑,虽说大伙穿得宫装都一样,但仔细一看,又各有不同,那些有些本事地位的大宫女,袖口领口都会额外绣上些花样,其中也有高下之分,她身上这件就绣有桃花吐蕊,却不是她自个绣的,而是吩咐绣坊的小宫女替她绣的。
名字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叫……璎珞?
“……比我们那绣工最好的璎珞都要手巧。”却听锦绣笑着说,“说起这璎珞,不但一手绣活巧夺天工,人更十分聪明。上回要不是她,我们都不知道枇杷膏还有那么多讲究!”
芝兰原已经腻歪了她,正要挥手让她退下,却猛然一转头:“你说什么?枇杷膏?”
“是呀。”锦绣一脸天真,“璎珞上回在永和宫提起幼年曾经误食琵琶新叶,我们才知道新叶有毒,不能入药啊,怎么了?”
右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芝兰咬牙切齿道:“好啊,原来是她!”
“芝兰姐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锦绣装模作样的垂下头,声音怯怯,心中却冷笑连连。
魏璎珞那个小贱人,表面上一副清高模样,不许她勾引富察傅恒,转身却自己跟侍卫勾搭在一起。
可惜她通知方姑姑通知的晚了,没能抓到那个奸夫,但没关系,她手里还握着别的把柄,借着慧贵妃的手,总能将这碍眼的鬼东西从她身边拿走。
“前面带路。”芝兰起身道,“带我去找那个叫魏璎珞的。”
“是,芝兰姐姐。”锦绣忙回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绣坊,赶到时,一群人正围绕在魏璎珞身旁,或目露惊叹,或神色陶醉。
“这彩霞绣得真好看,回头我也绣一个。”
“呵,可别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从前也绣过彩霞,可绣出来却像一片片浮云,璎珞,你是怎么绣的?”
“这是满绣技法,绣出来的东西色彩渐变,层次分明,看着虽美,却是台下十年功,你们要绣出一样的东西,没十年的功夫是不行的。”
一双绣鞋踱到魏璎珞身后,笑声响起:“果然绣的不错。”
魏璎珞停下手中的针,回头望向来人,然后急忙起身朝她行礼:“芝兰姐姐。”
众宫女也急急忙忙向这位慧贵妃身旁的红人行礼,连在场年纪最大的张嬷嬷都站起了身,不敢在芝兰面前坐着,声音极客气的问:“芝兰姑娘,您怎么来了!是不是送去的春装,您不喜欢?这哪儿用得着您亲自来一趟,遣个宫女过来说一声,我立刻去储秀宫。”
“原先还是满意的,但见了这幅云霞图,就不满意了。”芝兰笑着说,目光转向魏璎珞,“这小宫女绣工十分不错,让她跟我走一趟吧。”
不少宫女朝魏璎珞投去羡艳的目光,唯魏璎珞与张嬷嬷心中咯噔一声。
主子真要吩咐下来什么事,只需一句话即可,有什么是必须过去一趟才能说清楚的?只怕此去是祸非福。
张嬷嬷有心保魏璎珞一把,赔笑道:“芝兰姑娘,这不好吧,这丫头正跟着我打下手,还没出师呢,要不,还是让我来替你绣吧!”
好歹是管着一间绣坊的嬷嬷,能够主动提出为一个宫女绣衣裳,已经算是屈尊降贵,极力讨好了,然而芝兰却压根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道:“张嬷嬷,你别在这儿跟我打机锋,我点了谁,就是谁,由得你挑三拣四,换来换去!魏璎珞,随我来!”
她这话一出口,人人都听出了当中的恶意,当下所有人收起目中羡艳,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望着魏璎珞。
“……是。”事已至此,魏璎珞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等到她与芝兰离开,绣坊内立刻炸开了锅,纵使张嬷嬷不停呵斥,也止不住小宫女们暗地里的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魏璎珞是不是得罪芝兰姐姐了?”
“见都没见过几次面,何来得罪之说?”
“可……可芝兰姐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当然是兴师问罪。
储秀宫偏殿内,魏璎珞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已经跪了很长一段时间,凉意透过她的膝盖,一路钻进她的骨髓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几声调羹搅过汤汁的声音。
慧贵妃坐在椅子上,旁边的紫檀木茶几上放着一碗藕粉丸子。
汤色雪白,丸子一个个黑如泥捏,黑白相映,黑的愈显得黑,白的愈显得白,如同一副山水画卷,只是时间长了,已经凉得没了一丝热气。
觉得下马威已经够了,慧贵妃这才停下手里的调羹,慢条斯理的问道:“你就是魏璎珞?”
“是!!娘娘!!”一声大吼,惊得她手中的调羹差点落在地上。
做贵妃这么多年,慧贵妃就没见过敢在她面前这样大呼小叫的人,抬手抚了抚胸口……其实她更想抚抚还在耳鸣的耳朵:“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魏璎珞抬头一笑,之前她一进门就跪下了,慧贵妃没能见到她的模样,如今一见,涎水都还挂在她嘴角,似乎是跪地上的时候,趁机睡了一觉。
“对不起,贵妃娘娘。”抬手擦了擦嘴角涎水,魏璎珞傻笑道,“奴才向来大嗓门,嬷嬷打了好多回,就是改不了!”
宫中或站或立,都要讲究一个规矩,特别是侍奉贵人们的宫女,那便是连睡觉的姿势都要讲个规矩,如她这种跪着都能睡过去的傻丫头,定是要比旁人多吃十倍的板子的。
慧贵妃狐疑地看看她:“是你说枇杷新叶有毒?”
“对,有毒,不能吃!”魏璎珞忙不迭的点头,“娘娘您问这个干嘛?啊,难不成您也要吃枇杷膏?那您可千万别吃果核,也别误碰新叶,都有毒!我小时候太贪吃,不小心吃多了,上吐下泻,差点没命!上回,永和宫那位娘娘也要吃,被我劝阻了!好险哦!对了还有还有……”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说下去,偏偏嗓门又大,一个人活像几十只鸭子似的,吵得慧贵妃太阳穴不停的跳。
“停停停!”慧贵妃不得不喊停,“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进宫这么久,连怎么回主子的话都不懂吗?”
魏璎珞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之后目光游移不定,最后总算是定住了,却又定在了不该定的地方――慧贵妃身旁那只盛藕粉丸子的碗上。
“娘娘。”见她一副不断吞口水的模样,这次连芝兰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凑到慧贵妃耳旁轻轻道,“这丫头,看起来似乎有点傻……”
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本宫看不出来吗?慧贵妃招招手:“过来。”
魏璎珞哦了一声,居然不懂得这是让她起身的意思,双膝依然在地,一路膝行至慧贵妃面前,这幅狗奴才的模样差点把慧贵妃给逗笑了。
“知道这是什么吗?”慧贵妃如同逗狗一样,端着青花瓷碗,在魏璎珞面前左右晃动了两下。
魏璎珞的脑袋也跟着青花瓷碗左右移动起来,傻傻道:“是元宵吗?可为什么是黑色的,奴才还从未见过黑色的元宵呢!”
“可怜的孩子,连藕粉丸子都没吃过吗?”慧贵妃笑,“赏你了,拿去吃吧。”
她将碗给了魏璎珞,却没有给她调羹。
“谢娘娘赏赐!”魏璎珞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接过她递来的碗,竟不用调羹,直接端着喝了起来,剩下几个黏在碗底倒不下来的丸子,竟被她直接用手抠出来吃了。
“好吃吗?”慧贵妃和蔼可亲的问。
但认识她的人,都知道这和蔼之下,藏着多么深的恶意。
“好吃。”魏璎珞回之以憨厚的笑。
从未见过眼前的人,也猜不透对方的性子,但这不妨碍慧贵妃用自己的办法整治她,以及试探她。
“好吃就多吃些。”慧贵妃一摆手,“芝兰――”
接下来,一只又一只碗送进储秀宫。
青花瓷碗,彩绘漆碗,细白瓷碗……碗虽不同,里头盛着的东西却都一样,全部都是个大饱满的藕粉丸子。
“吃吧。”慧贵妃歪在椅子上,笑着对魏璎珞道,“全都吃了再走。”
地上的碗已经空了一半,但更多的碗从外面送进来,魏璎珞的肚子已经肉眼可见的凸了出来,却还在一刻不停的狼吞虎咽。
像一条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吃饱,只要有人投食,就能活活把自己吃死的金鱼。
“嗝,贵妃娘娘,您人真好,都不嫌弃奴才贪吃!”魏璎珞再次端起一只青花瓷碗,“嗝,真好吃啊,奴婢,奴婢……呕……”
有些吃进去的东西已经沿着她的唇角漏下来,她却一副恍然不知的模样,又开始呼哧呼哧的吞咽起碗里的汤汁。
宫中贵人哪里能看见这样恶心的场面,慧贵妃皱了皱眉,有些厌恶又有些轻视的嗤了一声:“还真是个傻子!本宫累了,让她赶紧滚,看着就碍眼!”
芝兰也觉得恶心,甚至都不愿意用手去拉扯地上的魏璎珞,伸出脚踢了踢她:“好了,别再吃了,娘娘让你走!”
魏璎珞猛然吸了口汤,直到芝兰再次踢了她一下,她才可怜兮兮的回过头,嘴里含着东西,口齿不清道:“可奴才还没吃完呢!”
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那只碗上,芝兰觉得这碗都跟着她变脏了,皱起眉头道:“把碗带走!”
“真的?”魏璎珞眼中一亮。
“快滚!”
魏璎珞急忙将剩余的藕粉丸子都倒进同一只碗里,然后抱着碗就跑。
“这……这到底什么人啊!”望着她那副频频回头,一副生怕自己反悔,叫她把丸子还回来的模样,芝兰忍不住哭笑不得,回头将这事与慧贵妃一说,慧贵妃也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下回问问内务府,都招进来什么人啊!”慧贵妃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要将某个恶心的画面从自己脑袋里挥出去,“这根本是个傻子!”
芝兰本想应和她,可是忽然之间忆起自己踏进绣坊时,看见的那副彩霞图。
彩霞万里,遍染天空,一万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能有这样高超的手艺,那真是一个傻子能绣出来的东西?
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慧贵妃问:“怎么了?”
犹豫再三,芝兰终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娘娘,您觉得……她会不会是在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