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恩,赤血堡城外。
这是一座规模极小的军营,坐落在赤血堡城外,由一个废弃的哨塔改造而成。
在第十世代之后因都灵家族失去公爵头衔,拜恩被肢解,无力支撑庞大的骑士大军的都灵家族,类似被废弃的哨塔和骑士堡垒,在拜恩的郊外和荒野中比比皆是。
唯一的水井供应着整个哨塔所有人的日常用水,保护他们的除了哨塔的断壁残桓,就只有周围的一圈篱笆和壕沟;三层哨塔两层漏雨,破烂的壁炉随时会引起火灾;哨塔底层是卧室,唯一的空地既是操场又是食堂。
就是这样一处破烂又寒酸的哨塔废墟,任谁也不会想得到居然是“拜恩公爵卫队”的专属军营。
当然,眼下这个卫队也只是个名字好听,实际只有九十六个人的百人队。
和长得酷似“孤儿院”的都灵巫师学院不同,一支军队是不可能藏在城内,即便在宫廷中也不行――这种地方的眼线,比闹市里的苍蝇还多。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们赶到荒郊野外,和其他正在备战的军队一样,去重建那些被废弃的哨塔和堡垒。
身着破烂,从头脏到脚的九十六个卫队士兵们,被集中在艳阳高照的空地上站成四排,长得像难民多过像士兵。
正对面,站着的是他们这群“难民”的队长,比最矮的士兵还要矮一头的灰瞳少年;同样的衣衫褴褛,唯一的区别只有背后的两柄短剑。
插着腰的路斯恩仰着头扫视一圈,确认着每个人的眼神;在他的身旁,是整整齐齐的二十只木箱。
“今天,是我们这支军队的大日子!”瞪圆眼睛,灰瞳少年沉声道:“自成立至今过去了五个月,从三百九十人打到九十六个人,总算有正式的编制,有我们自己的军营了。”
“为了庆祝,公爵特地让我给你们带来了武器和装备,要我送到你们每个人的手里!”
看着人群中一张张开始变得兴奋的脸,勾起嘴角的路斯恩也“啪!”的一脚,踹开了第一口木箱。
一柄崭新的长剑,被他插在脚前的土里。
“你们拜恩人最爱用骑士剑,今天给你们更好的――银盔山的矮人锻造的手半剑,千锤百炼的花纹钢,剑锋掺了秘银,说削铁如泥都算自谦了!”
“劈开萨克兰人的铠甲,比撕烂一张纸还容易;打完一仗,连一滴血花都不会留在上面!”
话音落下,灰瞳少年踹开了另一口木箱子,手中多了一个布满花纹的小铁棍。
“你们在波伊的战场上用过萨克兰的军用引火剂,这个是它的改良品,叫‘不稳定引火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它不仅点燃能炸,扔出去也能炸;
就算你来不及扔,想和敌人同归于尽,硬掰开一样炸!”
“缺点和名字一样,极其的不稳定;而且我手里的,还是改良品中的改良品…我们的公爵大人给它起的名字叫‘炼金炸弹’。
只要一根,就能把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炸的粉身碎骨!”
人群中依旧鸦雀无声,但路斯恩已经能感觉到背后一双双兴奋又贪婪的目光了。
“还有你们的护甲,知道西境的山岩守卫吗?他们不穿骑士甲而是巨怪皮缝制的皮甲,给你们准备的甲胄是巨怪皮配链甲,轻便;
底衬用的是上好的链甲,编织的铁环孔比针孔还小,三十步,十字弓都射不穿!”
“这些还仅仅是最基本的配置,包括不限于匕首、手弩、袖剑、炼金药剂……但凡你们能想到的,要什么有什么。”路斯恩大声喊道:
“除了这些,等到明天还会有巫师顾问带专人来,教你们学习各种基础知识,配发专属的魔杖――所有的武器、装备,都是给你们量身定做的,连真正的卫队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些!全部都是公爵从赤血堡城中的工程账目里,专门省下来拨给我们的。现在…有谁敢站出来告诉我,他配穿这身衣服?”
“哪个敢拍着胸膛站出来,告诉我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一个个被灰瞳少年那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刚刚还因为新武器、盔甲而兴奋不已的士兵们,立刻找回了他们的羞耻心。
“你们都是从大绿海的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每个人身上至少都背着三个袍泽的命;告诉我,我们的所作所为算不算是一支合格的卫队?!”
“不算――!!!!”
整齐划一的呐喊声。
“也知道自己丢人――堂堂卫队,却被自己保护的人给保护了,奇耻大辱!”雷鸣般的怒吼,路斯恩昂起了头:
“这么好的装备,你们这帮兵渣滓也配!我在断界山要塞待过,那里的兵要在冰天雪地里和狼人,魔物对面厮杀,他们拿的什么?打一仗就坏的铁剑和被狼人爪一下就烂的盾牌。”
“知道为什么断界山要塞的军团,盔甲最沉吗?不光是保护士兵,更是为了防着他们见到敌人就跑;再看看你们眼前的这些,公爵就差再给你们准备一副钢牙套了!”
“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卫队,养了有什么用――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上了战场一边旁观,专程给公爵大人摇旗呐喊的啦啦队?!”
“不是――!!!!”
“哑巴了?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们不是――!!!!”
声嘶力竭的喊声里,还带着哭腔。
“那你们是什么?!”猛地转过身,恶毒的路斯恩活像个小痞子。
“我们是洛伦公爵的卫队――!!!!”
卫兵们再次整齐划一的怒吼道。
“我告诉你们,不是了!再也不是了!”路斯恩猛地一挥手:“我们的公爵,是能凭一己之力结束一场战争的人,用不着九十六个在周围鼓掌的啦啦队!”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名字,是猎魔人――!”
“不是拜恩的骑士,不是阿尔勒的刀斧手,不是艾勒芒的游击兵,不是洛泰尔的弓箭手,不是波伊的骠骑,不是埃博登的渣滓…更不是萨克兰的盾墙!”
“公爵要的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军队,是能够独自狩猎敌人的猎人!”
“我们的敌人…不,是猎物!也不再是土匪强盗,叛军,半人马或者矮人,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对,就像你们在波伊战场上遇到的那个一样。”
“我们要能在平地战斗,在壕沟中战斗,在丘陵、在密林、在草原在山巅在荒漠在海中,在能把活人冻成死人的冰原上,狩猎我们的敌人!”
“我们狩猎它们,就像老猎人狩猎兔子和狼一样;要包围、要蹂躏、要追讨、独斗!偷袭!伏击!要不惜一切代价,用尽最后的手段!”
“哪怕浑身带尖的只剩牙,也得咬死它们!”
声嘶力竭的灰瞳少年,只感觉自己嗓子都在冒烟;看着这些已经和一开始表情完全不一样的战士们,他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狂热的情绪能让士兵们一时膨胀,血淋淋的耻辱能让他们找到奋发向上,牺牲的勇气;军队中的“风气”令他们团结,拥有向心力;一个壮怀激烈的目标,能让他们拥有持之以恒的动力。
让他们感到自豪,让他们找到值得去牺牲的“东西”,要让他们的眼神都变成一样的……
断界山的天才旗团长,对这些再明白不过。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是从立军时三百九十多人打剩下的老兵,他们会通过新兵把这种“壮怀激烈”的气势传承下去,让它变成这支军队的某种传统。
这就是路斯恩宁可和道尔顿・坎德“抬杠”,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原因。
从头训练一群天才,他也会;但这些人不会拥有这种气质,他们不会有丝毫的感激之情,只当成是自己通过实力得到的,应该的;他们会和公爵,和自己这个队长有疏离感,形成自己的小圈子,有他们的三六九等。
所以路斯恩坚决不干。
“今天下午,公爵的巫师顾问,道尔顿・坎德大人就会来给你们进行最后一道试炼。”
顿了一下,灰瞳少年放缓了语气:“据他说,成功率只有五十分之一;
换句话讲,就是最坏的结局下,你们九十六个人可能只有一到两个人,通过试炼并且活下来。”
卫队士兵们顿时鸦雀无声。
“我不是在和你们开玩笑,这都是真的;所以不愿意冒这个风险的人…下午的时候可以放下东西,悄悄的独自离开。”抬起头,路斯恩平静的看着他们:“公爵会按照你们原本的军职,发给你们应得的补偿。”
“我们,就当你阵亡了。”
人群中没有声音,路斯恩那凶恶的目光绝不像是“当做阵亡”的样子。
“至于留下来,并且活下来的人。”路斯恩提高嗓门:“公爵会在明天黎明时分,站在我站着的地方,检阅他的新军团…我们的军团!”
安静的队列,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哪怕没有看他们的眼睛,路斯恩也能感觉到那一颗颗剧烈跳动,火热的心脏。
“公爵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所效忠的并不只是拜恩,甚至不是他本人。”紧抿着嘴,路斯恩长长叹了口气:“你们是为整个帝国,乃至帝国境内任何一个活人而战。”
“为什么…不用我废话,你们都在战场上看见了!”
“现在因为一封信,圣十字教会,天穹宫…乃至所有的贵族老爷们,都恨不得掐死公爵大人,为什么…也不用我多解释,你们心里清楚!”
“我们在战场上遇到的那个‘东西’,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突然出现的,这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们肯定早就知道了;但他们把头从起来,闭上眼,堵住耳朵,假装不知道!”
“因为如果一切真相大白了,这貌似繁荣,花团锦簇让他们可以纵情享乐,明争暗斗打得你死我活的帝国,根本就是个随时会被点着的纸房子!”
路斯恩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愤慨,目光愈发的灼热:“他们用来掩饰的繁荣与和平被戳穿了,他们不得不去扭头去面对那个假装不存在的大麻烦,不得不立刻做出一些事情来弥补……”
“所以他们恨死公爵了,恨不得现在就找到一个理由,掐死这个吵醒他们的恶人。”
“所以我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不仅要知道为何而战,更要知道为谁而战;能拯救拜恩和帝国,更值得你们誓死效忠的有…也只有一个――!”
“拜恩之主,洛伦・都灵――!!!!”
惊雷般的呐喊,却没了悲壮和哭泣,多了些恶狠狠的气势。
这才像话!
看着那一双双凶恶的眼睛,咧嘴笑出来的路斯恩插着腰,大摇大摆的又“啪!”的一声,踹开一口箱子:
“所有人――不管是谁,上前来领你们的装备!”
“遵命――!!!!”
卫队士兵们乱糟糟的答应了一声,像是饿极了的野兽般从灰瞳少年的身旁穿过,扑向那一口口木箱子。
看着这些兴高采烈,浑然不知道他们自己马上就要面临一次生死抉择的战士,路斯恩脸上的笑容逐渐的褪去,剩下一声叹息。
希望到时候,还能看到九十六个冲自己笑的老兵吧。
“你在担心?”
冷不丁传来的声音让路斯恩后脊一凉,猛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道尔顿・坎德就站在他背后。
“巫、巫师顾问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道尔顿挑起眉毛,打量了一眼头顶的骄阳:
“一直都在。”
一直都……嘴角抽搐的灰瞳少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自己居然连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
“还有什么问题?”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传入路斯恩的耳朵里却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没、没有了。”
“没有了…很好,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道尔顿・坎德抬起头,看着依旧站在原地,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九十六个试验品:
“那就开始吧,我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