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中文系的教学楼刚好是课间,女生很热心地把夏如画喊了出来。夏如画看见魏如风时惊呆了,她愣愣地站在一旁,只顾着冲魏如风傻傻地笑。女生捅了她一下,小声说:“你男朋友真痴情,满学校地找你!你们好好聊吧,我走了。”
夏如画红了脸,魏如风有点儿不自然地挠挠头,说:“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我看着像学生吗?”
“像!”夏如画开心地说,“进来陪我上课吧!”
夏如画和魏如风一起进了教室,两人坐在最后一排。夏如画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脸晕红一片。魏如风有些拘谨地拿起她的书看,小声说:“你们老师会不会把我撵出去?”
“不会!这么多学生,他记不住的。”夏如画笑着说。
“那不会提问吧?”魏如风有点儿发憷地看着夏如画的课本说。
“要是提问,我告诉你!”夏如画指了指她手里的笔记本,一边记一边自信地说。
魏如风抬头看,那上面记得很满,娟秀的字迹非常整齐。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同样用红蓝铅笔画了线,很仔细地标注着。魏如风知道夏如画从小就爱念书,而他却不得不让她的学业半途而废,带着她以逃离的方式偷偷摸摸地离开她从小生活的城市。除了极度的爱,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回报她,也许这爱有些难缠、有些自私、有些霸道,但魏如风还是不想放开,夏如画是他很久以前就认定了刻在骨子里的人。
“姐,船找好了,大后天走。”魏如风压低声音说。
夏如画仍在记着笔记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黑板、老师、同学、教室仿佛突然一下子离她远了。魏如风悄悄地握住了她的左手,掌心的温暖填满了夏如画心里小小的失落,她嘘了口气,挺直背说:“好。”
那节课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老师说的每一个字夏如画都记下了,这是她有生以来最认真的一次课堂笔记。而她的左手一直被魏如风握着,内心的波澜使她不自觉地用力,魏如风一声不吭,任由她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排弯月形的指印。
陆元走进教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夏如画在写着什么,而魏如风一动不动地坐在她身边。虽然他们看上去和教室里其他的学生没什么不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元觉得他们身上有着一种安详的气氛,把他们从人群中间剥离开了。
那段时间陆元已经开始找工作了,所以经常会翘几堂课,如果有和夏如画一起上的大课,都是夏如画帮他占座。可今天魏如风坐在了那里,陆元一边被老师数落着一边赔笑地往那边走。夏如画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他也同样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随即涌了上来,原来他一直看重的夏如画身边的座位,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个普通板凳而已。
下课后,夏如画和魏如风一起收拾东西往外走,路过陆元身边时,夏如画停下来问:“面试怎么样?”
“还好。”陆元轻轻地笑了,“不过这科估计要挂了,你看刚才我进来,老师就差直接在我的学号后面画零分了。”
“我把笔记给你吧。”夏如画把怀里的本递给他说,“到今天的,都是全的,后面的你找别人问问看。”
“那你呢?”陆元接过来,翻看着说,“你把笔记给我了,你拿什么考试?”
“我不用了。”夏如画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却让陆元看不清楚。
三个人一起结伴往外走,下到一层时,苏彤迎面走了过来。她背着画板,眼睛下一圈青色,十分疲惫的样子。她看见魏如风和夏如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怎么?认识?”陆元问。他们三个神色各异,气氛稍稍有些尴尬。
“我朋友。”魏如风答。
苏彤揉揉鼻子说:“你来啦,正巧,我要找你呢。你跟我去那边吧,我有点儿事要说。”
魏如风顿了顿,低头对夏如画说:“那你等我会儿?”
“嗯。”夏如画看着苏彤,而苏彤却没什么表情。
“你们聊你们的,我陪如画坐那边等。”陆元指着教学楼前的长椅说。
魏如风点点头,跟着苏彤往楼后面走。一路上她也不说话,瘦小的身子被画板遮了大半,外套不修边幅地随便系在腰间,看上去落魄而萧索,让人有点儿心疼。
魏如风对苏彤多少有些怜爱,这种感情细细碎碎,说不清楚,可以解释成各式各样的答案,但是,他能肯定的是,这不是爱。爱情是无须解释而一锤定音的,就像他对夏如画那样。
“你们俩在一块儿了吧?”苏彤走到一个花坛前停下,漫不经心地坐在栏杆上说。
“嗯。”魏如风坐在她旁边说。
“她不是看你难受,所以才安抚你吧。到时候你别傻帽儿似的,又被人一刀捅了,抬到医院去。”苏彤仿佛毫不意外。
“不是,你应该知道的。”魏如风说。
苏彤轻哼一声,一边打开画板一边涩涩地说:“那你们现在怎么办?你决定了吗?”
“我们……要离开海平了。”魏如风抬起头说。
苏彤的手顿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魏如风说:“什么时候走?”
“大后天。”
“礼拜四?”
“嗯。”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苏彤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她使劲地撑开画板的绳子说:“魏如风,那是不是今天我没遇见你,你就这么走了?”
“不是。”魏如风看着她说,“我会告诉你的。”
魏如风没有说谎,在海平市里,他只有一个可以相信并需要告别的朋友,那就是苏彤。
“你们算是逃跑吧?那以后都见不到了吧?”苏彤的声音沙哑起来。
“对不起。”魏如风轻轻地说。
苏彤撇撇嘴,其实“对不起”与“我爱你”是一样地沉重,说“对不起”的那一个不一定不伤心,因为每一个“对不起”都辜负了一个良苦用心。
“得了,少来这套。”苏彤跳下栏杆,按住魏如风说,“你站着别动,帮我个忙,让我画幅画。”
魏如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苏彤打开画板,指着一幅未完成的画说:“就这个,不会很久的。”
那幅画里画的就是这个花坛,一个男孩坐在栏杆上,看身形能看出是魏如风,只不过面部还没画完,人物没有表情。
魏如风默默点了点头,苏彤跑到他对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拿着铅笔一边比画一边涂抹说:“我从夏天起就画这个了,你看这些花,开了又谢了,可我一直只画了一半。你不知道,我同学见了都说我神经病,明明只有花坛,我却硬画了个人在旁边。我就吓唬他们说,这是个鬼,只有我能看到,你们都看不到。哈哈,有意思吧!”
魏如风望向她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他想,在那些夕阳西下的傍晚,苏彤一个人坐在这里画着不存在的人像时,心底一定是很寂寞的。
苏彤看着他眼里的波光,渐渐地停下了,她细声说:“如风啊,你知道吗?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就想,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人,他可以上课替我占座,陪我买颜料画纸,去三食堂抢最好吃的菜留给我,傍晚和我手拉手地在学校里转悠。而我呢,要为他画一幅画,一定要画得非常好看,这样老了以后还可以拿着去跟别人显摆。我遇见过一个很帅的男孩,我们俩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好很好的日子。我觉得这很简单,想知道是不是爱一个人,其实只要十分钟就够了。我见到你,只用十分钟就确定了。可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留下来陪我的,因为你遇见我早就超过了十分钟。魏如风,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爱’这个字,可是,我真的爱你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魏如风静静地听着苏彤的诉说,她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我爱你”一口气说尽,只是她并没发现,这么多个“我爱你”连起来说时,“你”和“我”之间,恰恰少了一个“爱”字。
苏彤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泪,笔下少年的目光因她颤抖的手而更加迷蒙,完成最后一笔时,花间吹起了一阵微风,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听见了魏如风轻轻的叹息。她知道,自己最终还是失去了这幅画里的如风少年。
成全是一种尴尬的大度,没有谁愿意舍弃自己的幸福。然而一个人只能给一个人幸福,给其他人的则是不幸。
写着他呼机号码的便笺,“小红莓之恋”的搅拌棒,半块已经发毛的提拉米苏,被他的血染红的衬衫……小心收藏的这些东西,苏彤决定今天都要统统丢掉。
爱情诡异而美丽,两个人天长地久的背后很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抱憾终生。
“圆满”这两个字,奢侈得可笑。
4。
谢谢你
陆元陪着夏如画坐在长椅上,海平已近深秋,傍晚时分略有凉意,陆元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怕她无聊,给她讲起了求职的趣事。
夏如画一边环视着校园一边仔细地听着,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去做和陆元一样的事了,她的人生将在这里拐个弯,和魏如风一起去往另一个方向。
“如画,你有什么打算吗?”陆元很自然地问。
“可能要过和现在不一样的日子。”夏如画隐晦地说。
“哦,是吗?其实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你工作是什么样,我总觉得你不是要为生计奔波的人,你就应该过那种很享受的生活,悠闲而安静。每天早上起来,静静地看一本书,饮一杯茶,如果天气好,就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浇浇花……”陆元憧憬地说。
夏如画想起魏如风,眯着眼笑起来:“是啊,多好啊,可是等不到毕业了。”
“怎么?这么迫不及待?至少把论文写了呀。”陆元以为她开玩笑,不在意地说,“还有,要帮我写毕业致辞呢!”
“陆元,我毕不了业了。”
夏如画低下头,陆元惊讶地看着她,不明白地问:“什么毕不了业了?”
“我要去别的地方了,不念书了。”夏如画淡淡地嘘了口气说。
“为什么?”
陆元有些茫然,夏如画笑了笑说:“因为要去过你说的那种日子啊!”
“如画,你别开玩笑,我和你说真的呢!什么就不念了,那你以后怎么办?”陆元皱着眉,夏如画认真的表情让他慌乱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夏如画远远看见了魏如风和苏彤的身影,她站起身说,“陆元,有些事我没法跟你说,我想你可能也不会理解我,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但是我有我要追随的人,我想一直一直跟着他。”
陆元顺着夏如画的目光看去,远处慢慢走近的魏如风让他心底猛地一颤,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难以置信。
夏如画脸上的笑容温柔平静,陆元很想冲她笑笑,可是酸涩的无奈感在他心里狠狠打了个结,他站起来走到夏如画旁边说:“是要说再见吗?”
“嗯,要说再见了。”夏如画仰起头,表情很坚定。
“还会再见吗?”陆元带着最后一丝期盼问。
夏如画的眼里泛起了一点儿亮光,她凝视着陆元,没有回答。她并不愚钝,对于这份感情她只是无以回报。
秋日的寒冷就这么一下子钻进了陆元的心底,他距离夏如画不过半个手臂的距离,然而他感觉再也拉不住她了。
魏如风一点点走近,陆元吸吸鼻子,看着他说:“如画,其实看《卡门》那天,我本来想找到魏如风和他换票的,这样就能挨着你坐了。你说,如果我们那天换了票,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夏如画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他是不会和你换的。”
陆元笑了笑,夏如画的幸福彼岸,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到达。
魏如风走到他们跟前,很自然地紧了紧夏如画的围巾说:“回家吧。”
“嗯。”夏如画把陆元的外套递还给他,努力冲他笑着说,“六块钱,谢谢你。”
“谢什么。”陆元接过自己的衣服,同样努力地笑。他知道这三个字是夏如画能对他说的分量最重的话,只不过仍然没能填补她在他心里留下的那个空儿。
陆元和苏彤都没再说什么,他们把夏如画和魏如风一直送出了校园。在海平秋日淡淡的星光下,魏如风和夏如画默默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他们仿佛牵起了手,可是再也看不真切。魏如风的黑和夏如画的白混成了一片灰色,就如同他们的未来,难以预见。而站在明亮处的苏彤和陆元,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慢慢走远。
那天以后,夏如画就不去学校了,留在家整理行李。魏如风说尽量不要带太多东西,那样走在路上不方便。夏如画也不想用这些程豪的钱买来的东西,她挑拣着两人平常的衣物装起来,还有一些老房子带过来的东西,比如她妈妈的旧衬衫、她奶奶的手绢。上学用的东西,还有话剧团的剧本,她狠狠心一件都没带走,唯一一盘她和如风看《卡门》时录的磁带,她实在舍不得,装在了旅行袋的夹层里。
魏如风把他们银行存折里的钱都取了出来,分放在两个信封里,他和夏如画一人带一个。他怕万一途中走散了,夏如画没有钱支持不下去。他考虑的远比夏如画多,而且面面俱到地想尽一切坏的可能。而这其中最让他忐忑的,就是程豪。
程豪给他的手机他一直没有开,而东歌的人也没来找过他。魏如风万分希望程豪暂时没想起他来,可是又总隐隐地觉得不对劲。他不敢消失得那么干脆,一直和滨哥打电话联系着,探探东歌那边的情况。
临出发前一天,夏如画让他下楼买手电筒的备用电池,他顺道转了个弯,去电话亭给滨哥打电话,作最后的确认。
滨哥的语气很平常,问了问他身体的情况。魏如风小心地答:“还要换药,就觉得身上没力气,要是有事我就回去,没事我就多歇两天。”
“没什么事,你踏实养着吧。下次打架,别跟人家那么玩命。”滨哥说。
“要不是黄毛说我姐,我才懒得动他们呢!”魏如风冷哼一声说,“你们最近没去码头接货啊?”
“没有,程总最近没船进来,他这些天都没来东歌,去外地开会了。哦,对了,程秀秀明天的飞机,她要去美国,你不送送去?”滨哥问。
魏如风听到程秀秀的消息,愣了愣说:“嗯,我给她打电话吧。”
“她就在这儿呢,我叫她过来接吧。”
滨哥大声喊着程秀秀的名字,没一会儿,程秀秀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我,我一直在等你电话呢!”
她有些喘,好像是疾跑过来的,魏如风轻叹了口气说:“这不是打了吗?”
“我以为你忘了……我都差点儿去你家找你了。”程秀秀哽咽着说,“美国的签证本来不好办,我爸急托了人,我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几点的飞机?”
“六点钟,你来东歌吧,钟叔开车送我们去。”
“好。”
“如风,你会来吧?”
程秀秀一向跋扈的语气这时却充满了恳求的意味,魏如风顿了顿说:“嗯。”
“那我等你!”程秀秀高兴地说。
魏如风挂了电话,从公用电话亭走出来。他站在楼下,看着楼上他们房间的灯光,点了一根烟。
他不会去送程秀秀了,明天晚上九点,他和夏如画将坐“天河”号轮船离开海平。他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夏如画,对程秀秀,他只能辜负。
魏如风深吸了一大口,扔掉烟头一脚踩灭,他手里掂着电池,向楼门口走去。就在他差一步进入公寓楼的时候,楼门的阴影处闪出了一个人。
魏如风的手停在半空,电池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老钟弯腰捡起来,笑呵呵地说:“如风,跟我回趟东歌吧。”
5。
不会太久
魏如风跟着老钟上了车,车上还有两个眼生的人,魏如风坐在后座,被他们夹在中间。
路上他不动声色地问:“钟叔,这么晚怎么来我这儿了?晚上要接货?”
“程总找你。”老钟简单地回答。
魏如风没再吭声,滨哥刚跟他说程豪不在海平,现在老钟却说程豪找他,虽然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魏如风看着车窗外,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老钟领着魏如风直接上楼去程豪的办公室,进门前魏如风暗暗吸了口气,他握住门把,往里推开,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程豪并没出现。
魏如风不解地看向老钟,老钟也不理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递给了他。
魏如风接过电话,程豪徐缓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如风,休息得怎么样啊?伤好了吗?”
“还成。”魏如风冷静地说。
“那就好,明天晚上你没什么事吧?我有东西要进来,你去接一下。”
“嗯。”
“让老钟把那张纸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