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元帝选秀女的事情交给了户部来负责。
而早在两年前,尹济就由户部侍郎升为了户部尚书。
张安夷的吏部、沈未的吏部、尹济的户部,内阁六人之中也就他们三人各掌一部。
圣上要选秀的皇榜一经发布张贴,在民间就引起了很大的动静。若不是走投无路,大部分人家是不愿意将女儿送去皇宫之中的。若能被圣上宠幸从此入主六宫是最好的,可即便有些女人被宠幸了,转而也就会被遗忘,要在深宫之中度过余生,享尽至死的寂寞。选进宫的秀女之中还有大部分是连圣上的真容都没机会见到的,只能等年龄到了,被放出宫,然而那时的她们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只能随便择一人,匆匆嫁掉。
选秀的事情一出来,许多原先已经订了亲的,父母们便着急把女儿嫁出去,没定亲的就匆匆定亲,都不想把女儿送进火坑之中。
然而这只是民间许多人的反应。而深谙朝政的人却能看出来些别的。
“圣上想要亲政了?”当天晚上张安夷从宫里回来,听到消息的阮慕阳便问他。
张安夷点了点头,笑着道:“夫人虽然身处后宅之中,却什么也瞒不过夫人。”
知道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揶揄,阮慕阳也不被他干扰,瞪了他一眼说:“恐怕即便圣上大婚了太后也不会这么轻易放权。这次选秀也不会那么太平。”当年她与裘太后接触很多,十分了解裘太后的性格。
张安夷自然也是知道的。
一切只是开始罢了。
“青世呢?”他在阮慕阳身旁坐了下来,问道。
提起张青世,阮慕阳也有几分无奈,说道:“白天玩累了,晚上早早地就去睡了。我觉得或许是我错了,不应该拘着他,叫他识字。”
就连张安夷拿这样的学生都没办法,更别说别人了。他似乎也同意阮慕阳的想法,道:“那边先让他玩着吧,反正还小。”
就这样,张青世这个混世魔王终于又过上了自由的日子。
一个月后,由各地选送过来的秀女又经过了严格的甄选,与排查,最终剩下了三十二人,全部汇集在了皇宫之中。这其中有京城世家贵族的小姐,也有地方官员的女儿,还有寻常人家的女儿。
虽然出身不同,但是她们一个个样貌都很出挑。
“皇上,哀家看了看,这些女子都不错。尤其是这冯年意更是才貌双全,而且还是江南布政使司冯达的女儿,可立为后。”翻过这些女子的画像,裘太后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冯年意的画像上,话语里暗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江南布政使司,说江南的官。
而裘太后的大部分亲信都来自江南。
元帝没有拒绝,只是道:“母后说的不错,这冯年意看上去是很出众。”至于别的,就没有了。
对于元帝的态度,裘太后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别有深意地弯了弯被勾勒得非常精致的唇。
从裘太后那里离开后,元帝本是要回御书房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中途改道,对跟在身旁的小太监说:“你跟朕去看看那些秀女,其他人就别跟着了。”
元帝去秀女们生活起居的地方没有惊动任何人。
临近傍晚,天色微微的沉,秀女们大多在屋中。若是进去的话势必会被认出来,动静闹得很大。元帝正准备离开,回头的时候不小心就跟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哎呀。”被撞的人一个趔趄。
元帝身边的小太监吓得不轻。喝道:“大胆!”
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秀女打扮的女子,也是这一届的秀女。
她被小太监喝得一愣,立即皱着眉看了看小太监,又看了看元帝,说道:“明明是他先撞我的,哪来的小太监这么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谁?”
“你——”
元帝拦住了小太监,有几分好奇地问:“你是何人?”
小秀女一脸奇异地看着元帝,道:“我自然是秀女了,这你都看不出来?怎么这么没眼力?”
元帝给气笑了:“我是问你是哪家的女儿,是哪个地方来的。”
原先被小太监喝懵了,现在小秀女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气度不凡,似乎不是什么小太监。想到来宫中几日自己吃的亏,她立即乖巧了起来,道:“我——我是湖南湘潭人,我们家……我说出来你也不认识。”
元帝立即明白了过来。只是普通人家的,怪不得这点眼力劲都没有。
这个小秀女跟他想象之中的不一样。他自小接触到的女子很少,宫里的宫女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偶尔在宴会上见到几个世家小姐和郡主也都是规规矩矩的,本以为秀女也都是这样,没想到竟然还有性子这么直率的。
“你叫什么名字?”元帝问。
小秀女警惕地看着元帝,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小太监在一旁看着急了,又知道元帝起了玩心,不想表露自己的身份,催促道:“问你话呢,好好答!”
“你!”小秀女瞪了小太监一眼,随后才看向元帝,犹豫了一下说,“我叫蒋盈盈。”
越想越觉得元帝的身份有些奇怪,出现在这里更奇怪,蒋盈盈道:“我要回去了。”
看着蒋盈盈离开的背影,元帝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容。这是十分难得的。
几日之后选秀开始,元帝和裘太后亲自见了这些秀女。
每个秀女的出身和背景尹济都提前查过回禀给了元帝,此时他只不过是将一张张脸和脑中的名字对上号而已。
“皇上,这就是冯年意,多乖巧的孩子。”裘太后道。
裘太后的人元帝自然是不喜欢的,敷衍地点了点头。
一个个秀女看完后。裘太后问:“皇上可中意哪个?”
元帝皱起了眉,问负责秀女的太监:“人都在这了?”
“回皇上,都在这里了。”太监答道。
元帝的眉毛皱得更深:“朕记得有个叫蒋盈盈的秀女,来自湖南湘潭,怎么没见她?”
“这——”太监犹豫了一下,偷偷看了眼裘太后,答道,“皇上,那个蒋年年因为冲撞了皇上。犯了宫规,已经在前几日被处死了。”
元帝的脸色立即变了。
能做这样事情的只有一个人。被处死的蒋盈盈让元帝想起了从前陪自己一起玩,然后被处死的小太监,气得浑身发抖。无法当场发作,他只能紧紧地攥着拳头。
裘太后对元帝的怒气视而不见,说道:“皇上,那个蒋盈盈规矩学得不好,又不懂事,竟然胆大包天敢冲撞皇上。只是处死了她,没有连坐她的家人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她的儿子,自然得听她的。
是她给的他皇位,给的他一切,如今翅膀长硬了,竟然想跟她作对,自然是不能容忍的。尤其是这后宫,一定是要在她这个太后的掌控之下的。
面对裘太后的暗中提醒,元帝沉默不语。他看似平静。实际上紧抿着唇。
直到回到皇极殿之后,元帝才大发雷霆,砸了一只杯子,杯子碎裂的声音让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始终跟在元帝身后的小太监抖得跟筛糠一样。
元帝看向那个小太监,还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满是怒意,含着杀意的眼睛里满是阴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信任的小太监也是太后的人。
小太监再也站不住了,双腿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哀求道:“皇上饶命啊皇上,奴才也是迫不得已,求太后饶命。”
可是元帝怎么可能饶过他呢?
“来人,将他给朕拖下去,活活打死!”
随即,小太监就被拖下去了。
实际上,元帝对蒋盈盈并不能说是一见钟情,只能说是有一些好感,觉得她有趣,让他这么愤怒的原因是裘太后对他的干扰和警告。
接下来依旧是这样,只要元帝对哪个秀女另眼相看,这个秀女多半就要出事。弄得秀女们人心惶惶,提心吊胆。
元帝愤怒至极。
尹济劝道:“皇上,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五年,手上的权力不是说拿就能拿过来的,得徐徐图之。”
“那朕就非要听太后的封那个冯年意为后?”元帝气愤地问。
“皇上息怒。”尹济道,“您与太后这样耗下去只会让更多无辜的秀女丧命。江南一带几乎已经成了太后的势力,但是江南自古就是出人才的地方,皇上不能因为太后就放弃江南。封江南布政使司冯达的女儿的为后,不仅能向江南的官员们表示皇上愿意接纳的态度,还可以让太后放松警惕,到时候皇上再找机会。”
元帝沉默不语,眼中写满了不甘心。
他虽然早早地就坐上了皇位,却到十四岁也不曾亲政。
在尹济的建议之下,元帝最终像裘太后妥协,立江南布政使司冯达的女儿为后,同时还钦点了山东总兵程光的女儿程揽月和福建巡抚魏无的女儿魏舒为妃。
冯年意被立为皇后之后,裘太后也退了一步,让元帝立了程揽月和魏舒为妃。
这场历时几个月的选秀风波终于平息了下来。
随后就是钦天监挑选吉日,礼部准备圣上大婚的流程。
终于在这一年九月,也就是新德五年,元帝与皇后冯氏大婚。
大婚之后,元帝再次跟裘太后提出了亲政,可是裘太后依然不愿意放权。
这一切在张安夷等人的意料之中。
尹济等人带着支持元帝亲政的大臣每日上奏要求圣上亲政,可是朝中也有一部分是裘太后的势力,两方整日唇枪舌剑。谁都不肯让步,谁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在动荡与较量之中到了年末。
到了腊月里,就渐渐开始有有过年的气氛了。
腊八那天,珐琅特意去京郊的隐露寺里上香然后弄了些腊八粥回来。
张青世喜爱甜食,十分喜爱腊八粥。
而阮慕阳吃着吃着,忽然一阵恶心,干呕了起来。有过一次身孕。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了,立即让珐琅去找大夫。
大夫来了探了探脉象,立即道:“恭喜夫人和二爷,夫人已经有个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阮慕阳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慨。生下张青世之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调养了许久,终于又有了。
张青世在一旁看了看大夫,看了看阮慕阳,又看了看珐琅。似乎不太明白有身孕是什么意思。
珐琅难得见这位小祖宗这么安静,笑着道:“小少爷,夫人有身孕了,很快就能给你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了。”珐琅在新德四年的时候与合月成了亲。
张青世愣了愣,忽然小脸上满是喜色,高兴地扑到了阮慕阳身上,钻进了她的怀里,把一旁的红釉吓得不轻。
阮慕阳极其温柔地摸了摸张青世的脑袋,问道:“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廿一高兴吗?”
“高兴!娘,我想要个妹妹。”张青世因为高兴,带着些病态的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格外的可爱。
阮慕阳失笑:“为什么?”
张青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已经有四婶家的弟弟了,还没有妹妹。”对他来说,弟弟又调皮又傻气,还是妹妹好。
前年的时候,胡云喜给张安玉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叫张青出,比张青世小两岁,才会走路没多久,整日跟在张青世的屁股后面跑。
“那你以后可要听话一些,不要再闯祸了。”阮慕阳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终于要有第二个孩子了,她心里自然是十分激动的,可是同时她又有些担心,担心等第二个孩子出世了,自己会顾不上张青世。让他感觉被冷落了。
阮慕阳有喜让穿云院的下人们脸上都带着喜气。
傍晚,张安夷从宫中回来的时候,一进张府便看到下人们朝他笑,府里的下人对位成了内阁首辅的二爷还是有些畏惧的,可是穿云院的下人却好很多。张安夷一进穿云院,下人们便围了上来道:“恭喜二爷。”
同时,他们向张安夷讨要喜钱。
忽然间所有人都跟他道喜,张安夷也是有些愣神的,但是很快他就猜到了。
“可是夫人有喜了?”他问。
下人们点头。
让莫见和莫闻留下来派喜钱后。张安夷大步走向了屋子。
屋子里,张青世正乖巧地依偎在阮慕阳身边,好奇地看着她的肚子。
听到声音,张青世抬起了头,看到张安夷,乖乖地叫了声“爹”。
四岁的张青世长得十分可爱,模样继承了阮慕阳的秀气,像极了张安夷的眼睛中和他五官之中的女气,小小的一只。肉肉的脸,再加上说话讨喜,给外让人喜欢。
“爹,我马上要有个妹妹了。”他的声音奶声奶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张安夷失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你就这么确定是妹妹了?”
在旁人面前张青世总能理直气壮,可是到了张安夷面前,他就被问住了,高高地仰着小脑袋,有几分不满地看着张安夷。
怎么好像说的不是妹妹一样?
张安夷看向阮慕阳问:“夫人可觉得哪里不适?”
阮慕阳摇了摇头。
面前是自己的夫君,身边是自己的长子,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她觉得此时的自己格外幸福满足。
晚上,夜深人静,阮慕阳被张安夷从背后拥着,搂在了怀里。
后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和厚实,阮慕阳舒适极了,同时心里的担心和忧虑也再次涌了上来。
似乎是感受到了阮慕阳的情绪,张安夷贴着他的脖子,极为温和地问:“夫人有心事?”
阮慕阳想了想,道:“我在担心廿一。”
张安夷立即明白了阮慕阳在担心什么。
张青世病弱的身体多半是因为他们做父母的,所以他们对他亏欠极了。
“我怕我到时候顾及不上他。”阮慕阳说道。她原来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大约是因为怀孕了。
张安夷搂着阮慕阳的手紧了紧,吻了吻她的头发,低声说:“夫人放心,青世是我的长子,即便我们往后有更多的孩子,他依旧是我最疼惜、最宠爱的一个。无论如何,他这一生都会无忧。”
他在用平和的语调做着郑重的承诺。他那双悠远的眼睛里流动着的是当年他们的猜疑、争执、还有那年夏天许多年不遇的大雨。
张安夷的话让阮慕阳的不安定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的心里像是被他的承若所装满,都要溢出来了。他知道她的心,知道她只希望张青世能平安长大,无忧无虑,喜乐一声。
阮慕阳翻了个身,面朝张安夷,抬起头吻了吻他。
张安夷轻笑,依旧紧紧地搂着她。
享受了一会儿夫妻之间缱绻的情意之后。他开口道:“圣上对太后越来越不满,恐怕他忍耐的底线就在明年,到时候必定又是一番动荡,只盼着我们的孩子能平安出生。”
怀上张青世的时候正逢灵帝驾崩之前朝局动荡的时候,好巧不巧的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来时,朝中也即将迎来元帝登基以来第一个真正的风雨。
或许这就是宿命,他们都是脱离不了朝政的人,一生的起起落落也都跟着朝局的变化。
穿云院在阮慕阳怀有身孕的喜气下。今年过年也格外热闹。
正月十五,上元节灯会。
阮慕阳怀上不久,没有害喜反应,便与张安夷一同带着张青世去逛灯会了。
张青世性格跳脱,格外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看到琳琅满目的花灯,更是吵着每个都要。路上阮慕阳给他买了个老虎的帽子,带着格外的可爱。
他们身旁没有跟着许多护卫,只有莫见莫闻还有红釉远远地跟着。
张安夷、阮慕阳还有张青世他们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一家三口。只是两个大人十分养眼,孩子格外可爱,频频引人注目罢了。
毕竟年纪还小,腿也短,再加上身子弱,走了一会儿张青世就累了。
寻常都是阮慕阳抱他的,可是现在她怀了身孕,不方便抱他。她想了想,看了眼张安夷。对张青世说:“廿一,娘的肚子里怀了妹妹,抱不了你,让你爹抱你吧。”
张安夷一愣,看了看阮慕阳。
她朝他笑了笑,此举目的再明显不过。从张青世出生到现在,他都没有机会抱过他。
张安夷娇惯地看了看她,随后看向张青世。他浮动着温和的眼睛里映着上元节不会熄灭的灯火,星星点点的如同浩瀚的夜空。璀璨幽深。
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有些紧张,恐怕当年参加会试、再到殿试、以及放榜的时候,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了刚刚读书的时候,想要得到夫子的认可的感觉。
听到阮慕阳的话,张青世的眉毛就皱了起来,小脸上写满了复杂到让人发笑的情绪。
他先看了看阮慕阳,随后又纠结地看向张安夷,与他对视。
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脑袋,极为相似的两双眼睛对视着。
小小的张青世带着老虎帽,仰着脑袋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爹抱我?”张青世似乎有几分不相信的样子。
他大伯家和三叔家的哥哥们都说他们的父亲从来不抱他们。
张安夷什么也没说,俯下身子朝他张开了手。
张青世的眼睛转了转,一下子扑进了张安夷的怀里,似乎十分不习惯跟他爹这样相处,觉得怪怪的,他爹平日里总是有些严肃的。“金珠和银宝说我这些日子长胖了一些。”小小的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别扭。
张安夷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道:“确实胖了些。”
张青世哼了一声。
阮慕阳终于看到了想看的画面,心里高兴极了,目光里满是温柔说:“走吧。”
张安夷一只手抱着张青世,一只手牵着阮慕阳。
没走几步,随着一声响声,半个夜空亮了起来。每个上元节,皇家都会在城楼上放烟火。
他们驻足观看。乍然而起的烟火将他们的脸都照亮了。
“爹,你抱的真高。”烟火迸裂的声音里,夹杂着张青世奶声奶气的声音,亲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