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张安夷和阮慕阳夫妻在分析朝中局势、预言将来的腥风血雨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张青世在尹府过得如鱼得水,十分高兴。
昨日尹府刚办了乔迁宴,今日大门外还有许多鞭炮立下的红纸,看着十分喜庆。
亲自品尝过了裘太后赏赐的这位厨娘的手艺之后,张青世一副大人的样子,点评道:“干爹,你府上这个厨娘的手艺真好。”他摇头晃脑,小脸上全是餍足,活脱脱一副京城子弟的样子。
“是吗?”尹济失笑。他并没有很大的口腹之欲,于他而言只要不是很难吃的,都是差不多的。
见张青世的下巴上泛着油光,他让伺候的下人拿来了帕子,亲自给他擦了擦,问道:“看你今日活蹦乱跳的,身子怎么样了?”
看得出来尹济是十分喜欢张青世的。
当年在扬州城外的大雨里遇到阮慕阳的时候。尹济的年纪就是寻常人家男子成亲的年纪,到了现在,他依旧是没有成亲。寻常男人在他这个年纪说不定都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张青世除了在张府、在尹府受宠之外,还十分得他的“沈叔叔”喜爱。
因为沈未到现在还住在官舍里,他不方便经常去玩。
张安夷、尹济、沈未,都是如今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张青世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幸福极了。他乖巧地任由尹济给他擦下巴上的油渍,说道:“许久没犯病了,我现在挺好的,谢干爹关心。”
张青世能得这么多人喜欢,小嘴自然是特别甜的。
尹济笑了笑。
“干爹,听说你府上这个厨娘说太后娘娘赏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太后的赏赐呢,能不能把厨娘叫出来给我看看?”张青世满脸好奇,“我想看看太后娘娘赏的人跟我们这些寻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提起裘太后赏的人,尹济那双眼睛里闪过冷意。即便他现在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但是眼角眉梢的轻佻却一点点都没有变。
“干爹——”
尹济点了点头道:“好,正好你干爹我也没见过她。我也要看看这裘太后赏赐的人有什么不一样。”他勾起了唇,语气隐隐地带着恶劣。
没一会儿,人就被带上来了。
进来的人恭敬地低着头看不清容貌,有些瘦小,穿的是厨娘的衣服,为了做事方便,袖口被卷起,露出了一小节小臂。
“怎么不抬起头?看不清脸。”坐在凳子上的张青世撑着桌子就要站在椅子上,尹济伸手护住了他,防止他掉下来。
记得去年的时候有一回张青世来找他玩,那时候他底盘还有些不稳,走路晃荡,结果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将膝盖给磕青了。知道这是阮慕阳的心头宝,尹济亲自将他送了回去。谁知第二日张安夷就让人参了他一本。
简直就是公报私仇,吃了暗亏的尹济气得不行。
张青世是他的儿子,但也是他的干儿子啊,他自然也是心疼的。
听到张青世的话,尹济对低着头的人道:“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里威严一些。
得了尹济的指示后,厨娘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是一张还隐隐带着稚气的点,看上去顶多十六岁,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敬畏和慌张。像只小兔子一样。
尹济不为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向来不欣赏这样的女子,也根本不吃这一套,不怜香惜玉。裘太后这次派错了人。
要问他欣赏什么样的,当然是阮慕阳那样气势强、端庄高贵的。
“回大人,奴婢名叫十方。”小厨娘开口,声音里也带着些惶恐。
“十方一念,这名字倒是有几分意思。”尹济点评道。
小厨娘看了眼尹济,道:“大人,奴婢在家中排行第十。”
因为排行第十所以叫十方,可想而知在她前面还有九方、八方……
果然是普通人家会取的名字。
尹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也不觉得尴尬,一边注意着张青世以防他从凳子上摔下来,一边审视地看着十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嘴里状似不在意地说道:“十方这个名字太过随意了一些,既然太后将你赏赐给了本官,那以后就是尹府的家奴了,自然是要姓尹的。”
十方看向尹济,惶恐又为难地开口:“可、可是——”
尹济根本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张青世问:“你也四岁了,即便什么都没学也该耳濡目染到一些。今日考考你,你不是觉得她的手艺不错嘛。那就赏她个名字。”
让一个四岁的孩童赏赐名字,无疑是一种戏弄和羞辱。
“啊?”张青世没想到原本只是想看看太后赏赐的人长什么样,现在还要他给人家取名字。
他的小脸皱在了一起。
尹济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好笑地说道:“你爹八岁的时候写的诗就能被收录在呈给武帝的诗集里,你自然是该继承些的,尽你最大的能力取,取出来了干爹送你件好玩的东西。”
他不知道,张青世真的一点都没继承到张安夷的文采和天赋,这一点差不多是随了从小读书就不如家中姐妹的阮慕阳。
听到有好玩的东西,张青世来了兴趣,立即乖乖坐了下来。皱起了眉。
他连《三字经》、《百家姓》这样的书听都没听过,更是一个字都不认识,怎么会给别人取名字?张青世想了好一会儿想不出来,又是小孩子心性坐不住,就开始东张西望了起来。
忽然看到窗外隐隐的月亮,他的眼睛里闪过狡黠说:“我知道了!”
他看向十方,小短腿够不着地就在那里晃啊晃啊的,说道:“你就叫尹月吧。本少爷给你取的。喜不喜欢?”
尹济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小脸道:“虽然不出彩,但是也不差,勉强过关。”
张青世高兴极了。
原先欲言又止的十方终于急得鼓足了勇气,委屈地对尹济说:“大人,奴婢这名字是爹娘给取的,不能改。”
尹济气笑了。头一回见到不给改名的丫环的。果然裘太后赏赐的就是脾气大。
他指了指心思已经飘到了好玩的东西上的张青世,对十方说道:“你可知他是谁?他可是张阁老的儿子。给你取个名字还委屈你了?”
十方立即跪了下来道:“奴婢不敢!”随即,她磕了个头以示感谢。
尹济勾了勾唇,心中一阵冷笑:“起来吧,往后你就叫尹月了。”
“多谢大人。”尹月起来的时候,声音里隐隐地带着哭腔,眼睛也红红的。还带着些稚气的脸上满是委屈,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尹济十分不喜欢这样哭哭啼啼的女子,觉得精明的裘太后这次失手了。没有摸准自己的性子,派了个这么不招他待见的人来。即便世上没有第二个阮慕阳,也要勉强找个沈未那样聪明的女人。只不过沈未实在太没有女人味了,知道她女子身份也好几年了,同朝为官,他始终未将她当作女子看过。
因为她看着实在像个男人。
看到尹月那副柔弱的样子,尹济有些头疼地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尹月下去后。一旁的张青世忽然一副正经的样子皱着眉看着他,笃定地道:“干爹,你把人家弄哭了。”
尹济挑了挑眉毛,神色不变,一脸坦然地说:“你看错了。”
张青世皱了皱小小的眉毛,有些疑惑,想再看看尹月是不是哭了,可是尹月已经走了。
“走吧,干爹带你去看好东西,看完早些睡觉。”尹济站了起来,随后将坐在凳子上的张青世抱了起来。
张青世的注意力立即被所谓的“好东西”吸引,小脸上满是激动。
第二日,他自然是满载而归的。
一回到张府,张青世就高兴地来找阮慕阳了,将自己从尹府弄来的好东西给阮慕阳展示了一遍。
阮慕阳看着有些头疼。
前日尹济乔迁,她好不容易派人送了份礼过去,还了些这几年尹济给张青世送礼物的情分,一转眼这孩子又带回来了许多东西。
“娘,你怎么好像不高兴?”张青世皱着眉问。
阮慕阳摇了摇头。
张青世又高兴地跟她说起了自己在尹府吃到的好东西和见到的人,最重要的是炫耀自己能给人取名字了。
阮慕阳从他东一句、西一句里听出了个大概。
尹济没有在收下这个厨娘后立即给这个厨娘找个错处处置了她,看来是想暗中观察裘太后派这个人来的用意。让张青世给取名字,自然是尹济想到府中有个裘太后光明正大安插进来的人,不太高兴,想要羞辱一番出出气。
看来现在的尹府不太平。
想到这里,她对张青世道:“这些日子好好在家,不要到处跑了。你也四岁了,改明教你一些简单的字,不能再整日闯祸了。”
张青世原本想跟阮慕阳撒个娇,可见阮慕阳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定,只好垂着小脑袋点了点头。
今年三月的上巳节过后,也就是新德五年的三月三之后,元帝再次向裘太后提出了想要亲政的想法。
裘太后面色不改。笑着同他说道:“皇上还小,朝中有张安夷那样只手遮天的大臣,哀家怕你年纪小,一亲政正好遂了他的意愿,这光华的江山会彻底落到他的手上。”
元帝从小就活在裘太后的强势之下。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裘太后就对他的要求很高,继位后更是什么事都要听他的。这让元帝心中生出了厌烦和抵抗的情绪。
他道:“可儿臣觉得张阁老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他是父皇钦点的辅政大臣。”
裘太后不为所动。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说:“皇上,你还是太年轻啊。皇上身边的尹济也不是值得信赖之人,他是个弄权的角色,切勿听他多言,被他蒙蔽了,离间了我们母子的情分。”
元帝不语。
裘太后继续道:“当年先帝忽然驾崩,朝中内忧外患,是哀家处处小心。扶着皇上上位。皇上可不要辜负了哀家的苦心啊,等皇上大了,到了能亲政的时候,自然是能亲政的。”裘太后这一番话先提了当年永安王谢昭还在的时候的情景,又说了自己是多么辛苦才让元帝登上皇位。
她苦口婆心的样子让元帝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再执意亲政好像就是无理取闹一样,只好作罢。
从裘太后那里离开后,元帝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伺候的宫女和太监大气都不敢出。
他派人叫来了尹济。
尹济进来的时候,元帝正沉着一张脸。
十四岁的他身上的威严之气叫人不禁心下紧张。不得不说,这个十四岁的皇帝十分比起他的父亲,甚至他的祖父都要优秀得多。
尹济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元帝忽然看向他,语气坚定地说:“爱卿,朕要亲政。朕等不了了。”
元帝从没有展现出这样的坚定的决心,尹济没有露出多大的惊讶,只是神色微微一变。对于像他们这样身居内阁要职,亲身经历过皇位斗争和夺权的人来说,已经很难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色变了。
“皇上做好准备了吗?”沉默了一下后,尹济问道。
元帝点了点头:“母后已经变了,这几年裘家已经成了光华的蛀虫和硕鼠。但是她毕竟是朕的母后,朕不想与她闹翻。只是想让她退居后宫颐养天年。只是如何才能让愿意放下……”
尹济问道:“太后娘娘是不是一直以皇上年纪还小为理由?”
“是的。”
尹济想了想,忽然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皇上已经十四岁了,到了大婚的年纪了。”
元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明白了过来,看向他问:“你是说朕大婚之后,就能说自己长大了,太后也就没了借口?”
“正是,皇上英明。”
只要成了婚。就是大人了,到时候裘太后就再也没借口说元帝还小了。
元帝觉得这个方法甚妙。
尹济又道:“皇上大婚的事情还是由群臣提出来的好。群臣心之所向,裘太后无法阻止。皇上大婚也就名正言顺,还将是我光华的一大盛事。”
“还是爱卿考虑得周到。”元帝思索了一下道,“张阁老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大婚之事还是让他上奏较为妥当。”
元帝的这番考虑十分周到,尹济点了点头露出了眼中隐隐地带着满意。
他是看着元帝长大了。虽然现在还稚嫩了些,但是等亲政之后元帝接受了磨炼成长的速度会更快。再加上现在是太平盛世,假以时日,元帝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随即,张安夷被召见了过来。
“朕今年十四岁了,历朝历代的皇帝到了朕这个年纪,都应该大婚了,张阁老以为如何?”张安夷是灵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平日里经常也会给元帝授课,传授治国之道,元帝对他还是十分敬重的。
元帝的话一说出来,对局势的洞察与敏感如张安夷,立即就猜到了七八分。他看了尹济一眼,就连圣上如何会忽然有这个决定也能猜到大部分。
将朝中的局势与重要的人物飞速在心中过了一遍,随即,他温和的声音响起,说道:“皇上确实到了大婚的年纪。明日上朝,臣便启奏。”他那双高深的眼睛深处暗藏的是对一切的洞悉。
元帝十分满意:“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张阁老。”
张安夷已经当了五年的内阁首辅,除了那股子高深还有不动声色散发出来的尊贵让人敬畏之外,并无外面所传言的那样飞扬跋扈。他的威严靠的不是强硬的手段,而是那种不动声色之间给人的压力。而浮于外在的,依然是那温和。他道:“臣是光华的臣子,必然会为皇上分忧,为光华的江山社稷着想。”
说了一些具体事宜之后,一切只欠东风。
张安夷和尹济一道从元帝那里出来,并肩走在了一处。
自从尹济成了圣上的近臣后,他们两人没有了立场上的对立,政见几乎同一,偶尔还要一起联手对付裘太后的党羽,只是暗中的一些小较量一直都存在。
“皇上今日从太后那里回来大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就召见了我。”尹济说道。
他们虽然是走在一起的,但是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看起来就像两个陌路人一样。
说话的时候。尹济也没有去看张安夷。
“看来圣上亲政的决心很坚定。”张安夷脚下的步伐一丝都没有变化,目光看着前方。
尹济忽然笑了笑:“没想到真有一日会跟张阁老共谋大事。”确实有些奇异。
张安夷根本没有搭他话的意思,只是问道:“尹大人的新居可还安定?”
他暗指就是裘太后的赏赐的那个、现在叫尹月的厨娘。
又被戳了痛处,尹济挑了挑眉,很想问问他张青世最近有没有闯祸,可是转而又觉得跟张安夷这样嘴上不肯吃亏的人逞口舌之能十分没意思。
只是他忘了,几乎每一次都是他自己挑起来的。
可是张安夷似乎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问:“尹大人图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尹济一下子没弄清楚他问的是哪方面的。
张安夷似乎根本没想要等到他的回答。而是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过头去看他,勾了勾唇道:“我知道尹大人图的是我现在这个位置,想取而代之,只是你注定要熬上许多年了。”
他们都是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可是这内阁首辅之位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人能执掌内阁。如果他们实力相当,并为宰辅。就会出现武帝年间洛阶和徐厚斗得不可开交的局面。
现在,不管是什么方面,还是张安夷略胜一筹。
蓦地而来的挑衅和嘲笑让尹济气得不轻。
他气得笑了起来,道:“至少我比张阁老年轻,等得起。张阁老近些日子似乎心情有些不好,可是我那个干儿子又闯什么祸了?”
果然,张安夷神色变了变,对着尹济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张安夷的克星不是从前的洛阶。也不是谢昭,更不是现在的尹济,而是他的亲儿子张青世。
尹济哈哈一笑,忽然觉得畅快极了。
实际上,这几日张青世确实把张安夷气得不轻。
自从二月上旬的时候阮慕阳决定教一些浅显易懂的东西给张青世之后,她便真的行动了起来。
只是张青世性子跳脱,根本坐不住,学也学不进去。
阮慕阳又舍不得狠狠逼他。
张安夷心疼阮慕阳辛苦。平日回去早的时候,或者休沐空闲的时候,就把张青世捉到书房里,关上门亲自教。
张安夷是谁?小时候就是享誉京城的神童,如今的内阁首辅,本朝第四个连中三元之人,还是最年轻的一个。现在他的字画千金难求,想拜在他门下、得到他指点的学子不计其数,来教一个四岁、还没开蒙的孩子,简直就是大材小用,若是让别的学子知道定然会嫉妒。
可偏偏张青世身在福中不知福,一样没心思学。
而且,张安夷教了他好些天,他硬是什么也没学会。
张安夷从来没教过这样的学生,这学生还是自己的亲儿子。
是以,他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心里还是很怄的。
第二日上朝,在奏完了国事之后,张安夷出列道:“皇上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为了光华的江山社稷和朝局的稳定,臣认为各地选拔秀女的事情可以开始了。”
珠帘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那是裘太后。
张安夷的话音落下后,尹济也站了出来道:“臣认为张阁老所言甚。皇上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接下来是沈未:“臣附议。”
“臣附议。”
许多官员都站了出来。
虽然这是元帝想看到的局面,但是他没有着急答应,而是看向侧后方珠帘后的裘太后,问道:“太后以为如何?”
此时若不是珠帘遮着,旁人定能看到裘太后的脸色很不好。
只是朝中大半的官员都赞同,就连平日里最会来事的御史言官们也没有异议。她眼中闪过寒光,道:“皇上确实到了大婚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