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附议。”
直到张安夷和沈未都开口支持了尹济,许多人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他们三人联合起来唱的一出好戏。
彻查官员贪污,肃清吏治是为了整顿朝纲,虽然会造成朝堂的动荡,但更多的带来的是好处,那些心肠耿直,一心为了光华的江山社稷,不屑张安夷这些权臣的御史们还有清流这一次都不得不站在了张安夷这边。
阮慕阳坐在一旁,作为这朝堂的局外者,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得真切。
她自然看到了那些附议的御史们脸上的不情愿。在这充满算计和利益的朝堂中坚持着刚正不阿固然可贵,但是在这凶险的宦海之中步步为营、精心算计,接触到了权力的巅峰,能在只手遮天之时依旧不忘踏入官场的初心才更加难能可贵。
前者刚正不阿,不会虚与委蛇、为自己谋划,大多不得圣上喜爱、大多被同僚打压,顶多成为个御史。享有一个清廉正直的名声,而真正能左右江山社稷、左右圣上裁决的,从来不是御史,而是那些被官员弹劾、被民间谩骂的天子近臣。
正真能做事的人身上大多背着骂名。
张安夷便是这样的人。
这是阮慕阳第一次看见他在朝堂上的样子。他位列百官之首,身上还是那温和儒雅的气息,宽大的肩膀仿佛扛起了光华的千万里和河山。
在许多大臣的附议之下,元帝并没有着急答应,而是看向斜后方珠帘内的裘太后,说道:“毕竟朕还未亲政,太后觉得如何?”
明知道这是个圈套,只要彻查贪污,她这些年在朝中培养起来的势力就要烟消云散了,可是裘太后却没有拒绝的理由。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裘太后隔着珠帘看了看文武百官,又看向元帝,脸上露出一丝不甘和嘲弄:“皇上都已经这么有主意了,还需要过问哀家吗?能整顿朝中风气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裘太后的败势已定。
元帝充满着少年气的脸上闪过激动之色,随即看向跪在下面的裘林说:“这户部呈上来的名册上也有你的名字,还有张阁老所说的你买通他的庶弟的事情,可有什么要解释?”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裘林心中慌张,连忙道:“皇上,臣冤枉啊。”
光是买通张安朝协同刺杀张安夷的事情已经够让他乱的了,现在还要加上一条贪污,他已经乱了阵脚。
张安夷看向他问道:“裘林大人,这是我的庶弟亲自招的,难不成我的庶弟还能无缘无故诬陷你?”
“我——太后!”裘林没想到张安朝如此没用,这么快就将他供了出来,心中后悔没有早早杀了他。若不是为了让他诬陷已尹济,早就将他灭口了。
裘林只得想裘太后求助。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来人,将裘林押入刑部大牢。”元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有气势,这是他第一次不用看裘太后的脸色自己下令。
“皇上。”裘太后终于开口阻止了,“张阁老的庶弟张安朝本就对张阁老有所不满,裘大人只不过是被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谦和所骗,与他有些交情罢了。张阁老有这样的庶弟当真是家门不幸啊。”
裘林的反应很快,立即道:“此事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与张安朝见过几次面罢了。”
元帝道:“好了,真相如何刑部到时自会查清楚,也必定会还张阁老一个公道。”
张安夷道:“谢皇上。”
听到裘太后的话。阮慕阳就知道她是准备将所有的事情推到张安朝身上。裘林毕竟是圣上的亲舅舅,而且还有裘太后在,定然不会有事的,到最后替他们背黑锅的只能是张安朝。
不过张安朝是罪有应得,自作自受。
看来不用她动手了。
想起张安朝,阮慕阳眼中有冷意一闪而过。
在裘林被当着裘太后的面带下去的时候,群臣知道,九岁登基、做了六年摆设的元帝终于要亲政了,裘太后把持朝政的日子也将结束了。
元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臣子们,眼中的情绪暗暗地涌动着。他还年少的脸上神情严肃,显得有几分老成,威严得叫人不敢直视。“既然户部已经将账目查清楚了,那彻查贪污之事便交由户部尚书尹济负责,如朕亲临,内阁从旁协助,所有官员必须配合,如有违抗,轻者革去官职,重者斩立决!”他开口,声音清晰,没有任何人敢违背。
满朝文武跪倒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前,齐声道:“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彻整个朝堂。
第一次亲身感受,阮慕阳心中生出了肃穆之感。
“退朝。”
终于退朝了。
阮慕阳松了口气。
“夫人可有觉得哪里不适?”张安夷将她扶了起来,温声问道。
阮慕阳摇了摇头:“就是有些累。廿一呢?”从张青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离开过这么久,她心里格外的想他。
张安夷幽深的眼睛表面浮动着浅浅的柔情,说道:“已经叫人保护着送回府里了。”
阮慕阳点了点头。她已经迫不及待回去见他了。
“嫂夫人。”
听到声音,阮慕阳转头,只见沈未和尹济走了过来。他们两人穿着一样的朝服,并肩而来。十分养眼,阮慕阳忽然生出一种他们二人走在一起十分登对的感觉。
“方才嫂夫人的表现让人叫绝。”沈未道。
阮慕阳有种沈未似乎比从前开朗了一些的错觉,或者说是对待她的时候跟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很难描述,只有女人才能体会。
她笑了笑道:“沈大人过奖了。”她对沈未是由衷的欣赏的。她是重活了一世才会有现在的城府,而沈未没有这样的机会。别说是女子了,就连男子大部分也无法做到她这样,怎能叫她不敬佩?
沈未又看向张安夷,语气稔熟地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同意让嫂夫人上朝堂。”这夫妻二人一个比一个心大。
“快带嫂夫人回去吧。”她又道。“过几日我再去府上拜访,去看看我的乖侄儿。”女子都是心软的,大部分都是喜欢孩子的,尤其是张青世那样能把谁都哄得高高兴兴的孩子。沈未这个做“叔叔”的一直很疼他。
刚刚经历了那样的大事,现在这种聊家常的情景让人感觉格外的亲切可贵。
这时,尹济忽然附和了一句道:“我与沈大人一同去,去看看我的干儿子。”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看了沈未一眼。就是要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撩拨她一下。
实际上他说的话并没有显露出来什么,沈未心中却紧张了一下。果然如尹济所料。
他们很熟吗?为什么要一起去?
她想警告尹济不要乱说话,可是在张安夷的眼皮子低下又怕露出破绽。
尹济惯有的轻佻的语气让阮慕阳心中一阵无奈。他果真是对谁都是这样,迟早有一天得有人收了他。
在场的这三个人各自怀着一番心思,唯独张安夷目光不易察觉地略过沈未和尹济,老神在在地勾了勾唇,看透了一切。
“夫人,我们回去吧。”
阮慕阳点了点头。
张安夷一手牵着她的手。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减轻了不少她的负担。
出了大殿,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宫人向他们行礼的很多。阮慕阳带着优雅的浅笑,朝他们点点头。
想起刚才,她看向身边的张安夷问道:“你方才笑什么?”她觉得刚刚张安夷那老神在在的一笑有什么隐情。
大殿之前十分空旷宽敞,一眼望去毫无阻碍。升起的太阳给皇宫镀上了一层肃穆的金色,也将张安夷轮廓分明的脸照得更加清晰。他望着这一片威严肃穆,高深地说道:“事关重大。或许夫人很快就会知道了。”
阮慕阳原本的好心情因为他这句话微微凝滞。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安夷和阮慕阳离开的时候,沈未和尹济还站在原地没有用。
沈未看着他们夫妻二人携手走出去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刚刚经历了剑拔弩张,松懈了下来心就特别柔软,竟然有些羡慕他们这样。
“沈大人?”
耳畔轻佻的声音和温热的气息让她回过神来。
一转头,她发现尹济就附在她耳边,跟她看着同一个方向。
“你做什么?”沈未立即退开了一些,看了看四周。
尹济直起了身子,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他看着穿着一身朝服,比平日里看起更加严肃的沈未,笑着提议道:“不知有没有幸请沈大人喝酒庆祝一番?”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很好。
沈未下意识地想拒绝。
不过不仅是尹济,包括她自己,甚至刚刚离开的张安夷现在的心情应该很很好。
他们从参加进入翰林以来就逢上了武帝晚年的动荡,然后又是灵帝,灵帝虽然只在位短短四年,朝纲却一直处于混乱的状态。徐厚、洛阶、永安王现在的裘太后,每一个都是他们的大敌,都是他们所构想的盛世的障碍。
他们步步为营,仔细谋划,时刻不敢松懈,终于将一块块绊脚石踢开,裘太后是最后一块了。
现在恐怕是他们入仕以来心里最轻松的时候,所以怎么会不高兴?
这种时候确实要庆祝一下,还要跟志同道合、有着同样体会的人一同庆祝才有意思。尹济刚好勉强算一个。
见他态度诚恳,沈未心中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她不是个矫情的人,既然决定了一起喝酒,就豁然了起来:“我那儿正好存了坛绍兴送过来的好久,还烦请尹大人准备一桌好菜。”此时的沈未身上那股文人才有的快意洒脱是别的女子模仿不来的。唯有深刻地研读了许多书,有过许多见闻的人才能有的。
尹济看着她,满含笑意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动情。“好,月上柳梢时。我在府中准备一桌好菜,等着沈大人带着酒来赴约。”
你有绍兴的美酒,我刚好有一桌好菜。
张府。
张青世今天一大早就回来了。他平安归来让许多人惊讶。
既然穿云院的小少爷都平安回来了,那二爷肯定也没事了。
张青世一回来就被许多人围住了,下人们稀罕地一口一个“小少爷”,小小的身体被围着都要看不见了。他小脸上带着得意和高兴,看着十分喜气,显然是十分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李氏听说张青世平安回来了也是高兴得不行。赶忙来了穿云院,抱着他心疼地说道:“乖孙儿,怎么都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
张青世摇了摇头。
他这几日在外面自然没有在府里讲究,珐琅和奶娘一同给他洗了个澡,重新换了身衣服,红釉则给他准备好了吃的。
张青世在穿云院里显然是被所有人宠着的。
张青世安然无恙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陈氏那里,陈氏告诉了张安朝。她不知内情。只是庆幸地说道:“看来二哥也没事,到时候去求二哥饶了你,二哥应该会答应的。”
张安朝没有说话,脸色惨白。
回到府上,阮慕阳便径直回穿云院,远远地便看见张青世迈着小短腿朝她跑过来。
“娘!”
跟在他后面的珐琅和红釉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去追他想要拽住她。
张安夷看见小小的一团朝阮慕阳冲过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阮慕阳的前面。
好在张青世懂事,生生在阮慕阳面前停了下来。然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小脸在她的朝服上蹭了蹭乖巧地说道:“娘,我可想你和妹妹了!”
阮慕阳被他蹭得心都要化了。
“让娘看看你,在外面有没有闯祸惹事?”阮慕阳抚摸着他的小脸,心疼极了。
原先她还担心刺客的事情会把他吓坏,见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嘻嘻的,她就放心了。
张青世讨好地说道:“娘,我可听爹的话了。就是在外面的时候特别想你。”
有了他这句话,即便他真的闯祸了,又能如何?这个孩子,阮慕阳真的不舍得罚他。
一旁的张安夷亲眼看到了张青世是如何讨好阮慕阳的,不由地挑起了眉毛。大约是被自己儿子这讨好人的手段给惊讶到了。
阮慕阳还不知道张青世几天的时间收服了好些张安夷身边不苟言笑的冷面护卫。让这些个大老爷们给小少爷当护卫,想必他们也是愿意的。
回屋坐下后,阮慕阳又仔细看了看张青世,总觉得他瘦了些。
张安夷便安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眼底带着暖意。
玩了一会儿,张青世便累了。
奶娘将他带下去后,张安夷对莫闻道:“去将我那三弟带过来。”
阮慕阳的面色冷了下来。她知道张安夷是真的生气了,因为张青世是他们的底线。
知道张安夷虽然看上去高深莫测,实际上是十分看重骨肉亲情的,她主动覆上了他的手。他这一家人,让他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感觉到手上的暖意和柔软,张安夷将她的手反握在掌中。相握的手如同相通的心意一般。
他们都是情绪内敛之人。很多事情不愿意也不屑于说出口,但只要有人懂就好了。
张安朝恐怕万万没想到张安夷能平安归来。
被带到穿云院的时候张安朝的腿已经软了。莫闻将他松开的时候他直接扑倒在了张安夷的脚下。
“二哥,我真的错了。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没有想害你们啊。”张安朝哭着说道。俨然与当时被阮慕阳发现的时候是两个态度。
阮慕阳眼中闪过厌恶。
张安朝当真是没出息极了。若是他始终保持着冷静,姑且还能说有些骨气和胆量,现在这个样子,当真是一无是处,让人瞧不起。
“三弟。你前两日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阮慕阳冷然开口道,“你将指使你的人说成是尹济,半夜还有人偷偷潜入你的院子与你会面。裘林到底给了你多大的好处?”骗了一次之后还有第二次,真的是无法原谅了。
张安朝恳求地看向阮慕阳道:“二嫂,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早已没了先前的心气。此时恐怕阮慕阳让他做任何事情他都不会犹豫。
“三弟,我自认没有哪里对不起你。你心里那些想法我都知道。”平静地看了他许久之后,张安夷终于开口了,“我原本是想让你永远无法入仕的,不过今年你既然悄悄去了,我便也没准备拦着你。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还是落榜的。”
张安夷语气平和地下着定论:“因为你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无论是才学、人品或是远见,你都不适合。”
张安朝被说得脸色发白。
他这一生最想要的便是入朝为官,始终没有放弃过,现在却被张安夷无情地戳穿,说他根本没有能力,根本比不上别人。
“我给过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是你非但不珍惜,还不识好歹。我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
感觉到张安夷语气之中的冷意,张安朝立即哀求道:“二哥!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几年前你说过同样的话了,那时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张安夷的语气之中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只是在对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像是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临近死期了,张安朝的身子猛然抖了抖,抓着张安夷的裤腿,哭着说:“二哥,我们可是兄弟啊。你要是杀了我,会让大哥和四弟寒心的啊,祖父祖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住口!”阮慕阳喝住了他,“祖父祖母可是你能说的?”
张家这样家风严谨,自有风骨的门第也会生出张安朝这样没骨气的人。
他匍匐在张安夷面前的样子连一条狗都不如,难看极了。
张安夷没有生气,反而勾起了唇:“三弟倒也不是不明白,你以为如此便能有恃无恐了吗?只是你这样的人。何须我动手?”
在张安朝愣怔的时候,他继续道:“今日在朝堂上,太后和裘林就将所有的事情推在了你身上,谋害朝廷命官,你觉得刑部会放过你、圣上会放过你?就算没有他们,太后也不会放过你。你在这之前就没有好好想过吗?”
他的话让张安朝暂时忘记了哭,脸色煞白。
“二哥,求求你。救救我,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回过神来,他飞快地给张安夷磕头。
他这样子让张安夷和阮慕阳更加厌恶不想看,哪有一点张家三爷的样子?
张安夷从他的手中将裤腿抽了出来,语气中难得地带着一丝不耐说:“这一回我保不了你,也不想保你。因果循环,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放心吧,只要三弟妹不生事。就永远是张府的三少夫人,青玄和青至他们两个是我的侄儿,我也不会因为你迁怒他们。”说到后来,他的语气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温和。
这种温和才让张安朝有种绝望之感。在那温和平静的语气里,仿佛张家已经没有了他这个人了。
“青玄开蒙的事情我也不会忘记,我会给他找个德高望重的先生,好好教导他。让他先学会做人,不要步你的后路。”说到这里,张安夷心中已经没有愤怒了。生气、愤怒是因为他让他失望,现在他已经彻底了放弃他了。
这种平静太可怕了,像是要把人吞噬,将他吞入虚无,张安朝瘫软在地。
阮慕阳冷眼看着,怒其不争。心情复杂。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回去跟三弟妹告个别吧,刑部的人应该很快就要来提你了。你若是真的为三弟妹母子们着想,还存着仅有的清明,便该知道如何跟他们说。青玄和青至两个孩子在府中会跟青世过得一样,他们不会步你的后尘。”张安夷说完便不再看他。
张安朝听到这里,目光复杂地看向张安夷,动了动嘴唇,然后眼眶再次湿润了起来。
他这一生的悲剧便是从他这个庶子的身份开始的。
张安朝离开后,阮慕阳见张安夷始终沉默着,便柔柔地叫了句:“二爷。”
张安夷看向她,脸上露出了的笑容,还有一丝疲惫。
阮慕阳知道他的心从来都是善的,是包容的。
张安朝回去后没多久,刑部便来了人,拜访了一下张安夷后便将张安朝带走了。陈氏带着两个孩子哭着要来求张安夷和阮慕阳,他们事先知会过不见陈氏,是以陈氏没有进得来。
听着外面隐隐的哭声,阮慕阳心中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