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清冷的声音无情地戳破了仅存的一丝旖旎,将一切潜藏的危机和问题拿到了台面上来说。
他们能有现在这样令人羡慕的位置,位高权重,可谓是九死一生拿命搏来的。那浮沉的宦海让太多人殒命了,如同大浪淘沙,真正能留下的人都是十分不易,这样换来的,怎么会有人不珍惜?所以只要他们一日在现在这个位置,一日在朝廷里,便永远都不可能。
看着沈未语气笃定,仿佛将一切都看透、分析透了,将他也看穿了,尹济抬高了眉毛,语气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感慨说道:“沈大人,或许是因为我们都身居高位太久了,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又是最考验的缜密的心思,要动心忍性的,所以让我们都有种能将所有的事情都看透的错觉。可是。脱离在这些阴谋阳谋之外的是人心。人心的变数最大,是我们这样习惯了冷静理智的人永远分析不透的。”说到后来,他轻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像是在嘲讽沈未,又像是在嘲讽自己,又或是在嘲笑许多跟他们一样的人。
人心是最大的变数。
沈未因为这句话心中微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她下意识地去猜测尹济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一个想法飞快地从她脑中略过,又立即被她否定了,快得如同浮光掠影一般。无论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现在都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唇上还有被他吻得发烫的感觉,明明已经过去了一会儿了,现在的感觉却比刚刚更加清晰,让沈未的心再次飞快地跳了起来。她看向尹济,对上他满含声音的目光,迅速移了开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你也不要耽误了,胜败都看明天。”
知道真的有正事要做,尹济也没有无赖地留她。他点了点头说:“放心去吧,我这里自然不会有问题。”
沈未身为女子,却比天下许多男子要有才学有胆识有策略,她本身的起点这么高,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全天下有几个男子的身份够陪得上他?她曾经觉得除了张安夷之外,再也没有男子能入她的眼了,但不知不觉之中,有人以另一种姿态轻佻地闯入。
尹济年少便经历了身世的巨变,兄弟姐妹无情的暗害和算计,心中早就是一片冰冷,他欣赏的是阮慕阳那样的女子,觉得天下再难有女子比得上她,却忘了身边还有个女扮男装混迹朝堂的沈未。
此刻他们心中那种触动无法对任何人诉说,就如同站在一片苍白的冰天雪地之中十几年,已经习惯这种荒芜,并且做好了永远在这种可怕的宁静之中、在这片宁静里孤独死去的时候,忽然遇到了另一个跟自己境遇相似的人,那种众里寻他、恍然相遇的感觉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
看着沈未离开,尹济的眼中变得一片柔和。
人心永远是无法估量和算计的,是最未知的变数。就像当年江寒云明知自己会丧命还要死劾洛阶,像当年洛钰嫁给江寒云之后明明发现他不喜欢她,却怎么也不愿意放弃最后却又心灰意冷了无生意,像当初为了给冤死的父亲和沈家平反,沈未一个弱女子不惜犯着欺君之罪女扮男装,一脚踏入这只属于男子的朝堂……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是人心。
这样的变数虽然当时看起来或许不起眼。但是冥冥之中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在这风起云涌你死活我的朝堂之中,也正是因为这些总是在不经意之时出现的变数让他们这些冷静的上位者活得有血有肉。只有对人心存着敬畏之意,才能始终处于不败之地,反之,便像洛阶一般。
第二日清晨,阮慕阳在珐琅和红釉的服侍下起床,用过早饭,用过大夫开的药之后,神情庄重严肃地换上了从一品诰命夫人的朝服。
从敕命到从一品诰命,这一路走了多年,经历了许多的惊险,这是她第一次穿上这让人望而敬畏的衣服。因为这几日的操劳,她的脸色始终有些苍白,那疲惫之态却被这一身庄重的衣服所遮掩。
她今日要进宫面圣。
“夫人,好了。”珐琅和红釉似乎被这华贵所震慑,一直十分安静,神情肃穆。
她这些年积淀下来的沉静在这一身繁复明丽的从一品诰命的朝服的衬托之下更加明显,优雅尊贵,让人不敢直视,即便怀着身孕,肚子突起也分毫不受影响,端的是本朝内阁第一夫人该有的雍容和端庄。
珐琅站在阮慕阳身后,从铜镜之中看着她的样子,眼眶莫名地发酸。她实际上不是容易激动之人。她与点翠两人是跟着阮慕阳从阮府过来的,她们看着她家小姐起初是如何辛苦的,也知道能有今天是多么不易。
“可要用一些脂粉提一提气色?”她压下了涌动的情绪问道。
阮慕阳看了看铜镜之中的自己,摇了摇头说:“就这样吧。”
有一些苍白憔悴才好。
这一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却始终没有机会踏进过朝堂。她先前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机会,以一个臣妇的身份出现在圣上面前、出现在满朝文武面前。
她手抚上了自己突起的肚子,眼中满是温柔之色。过了今日,张安夷和张青世就能回来了,再过不到三个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出生了。慢慢地,她抬头看向铜镜,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眼中的温柔慢慢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风起云涌,而那张韵致无双的脸上更加沉静。
就是今天了,新德六年、元帝登基以来最大的一场好戏将由她来揭幕。
莫见走了进来,恭敬地说道:“夫人,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好。”阮慕阳站起了身。
听闻阮慕阳今日要进宫面圣,张家的人各自有着一番反应。都已经好多天了,张安夷和张青世还没被找到,多半是遭遇了不测了。下人们看着脊背挺得笔直、挺着肚子的二少夫人,心中不忍。
“父亲、母亲。二叔、二婶,我去了。”阮慕阳的声音平静。
张吉道:“今日一定要在圣上面前告发尹济这个奸臣。”
阮慕阳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新德六年的六月底,天气闷热。好在大殿之中宽敞阴凉,才使得穿着繁复朝服的大臣们不至于晕厥过去。
今日早朝,看似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有几个人却是知道今日必有大事发生,心中都是沉沉的。
本朝首辅、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张安夷遇刺失踪了六日还是没有消息,自然是当下最大的事情。
“张阁老父子还是没有消息吗?”元帝问。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皆是一片惶恐。说来也奇怪。整个京郊都要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人。
“回皇上,还没有。”顺天府府尹跪了下来道。
元帝不满地道了一声:“废物!”
所有人跪了下来,齐声道:“皇上息怒。”
珠帘之后,裘太后悄然无声地勾了勾唇。
“皇上!”沈未的声音响起,在群臣安静的时候,她的声音十分突兀。
元帝皱了皱眉:“沈爱卿有什么事?”在旁人眼里,元帝已经开始疏远沈未了。
沈未跪着道:“张阁老失踪了六日,显然是被奸人所害。张阁老是三朝的大臣。深受先帝的器重,如今这样失踪得不明不白,始终抓不到害他的人实在叫朝野寒心。且不说跟张阁老一同遇害的还有他五岁的孩子,他的夫人如今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却要经历这样的事情,皇上理应还张阁老一个公道。”说着,她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尹济。
她这一番话意有所指,都是指着尹济。
元帝年少的脸上带着不满,问道:“没有证据,人也没找到。要朕如何主持公道?”
沈未抬起了头道:“皇上,此刻张夫人就在宫外候着,她想亲自进宫面见圣上,求皇上替张家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这意味着张安夷的夫人阮氏要告御状!这在本朝从未有之。
这时,尹济道:“皇上,一个妇人上朝堂恐怕不符合规矩。”
沈未冷笑了一声道:“张夫人是诰命夫人,有俸禄,有品级,上朝堂有何不可?”
明明知道沈未是在演,可是尹济却觉得她字字铿锵、冷然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似乎是真的对他存着很大的不满一样。公报私仇,偏偏他还没办法还口,尹济暗自挑了挑眉毛。
沈未顿了一下问道:“一同失踪的张阁老的儿子可是尹大人的义子呢,怎么?尹大人不应该担心义子的安危吗?为何要出言阻拦,莫不是真的心虚了?”她的每一句都十分尖锐,像一把尖刀指着尹济。
“沈未!放肆!”元帝喝道。
沈未朝尹济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皇上,这朝堂上怎么能有女子,张夫人前来实在不妥。”不支持的大多是那些思想老派又顽固的御史。
反倒是裘太后的人始终都没有说话,像是在坐山观虎斗一样。
“皇上。”阮中令站了出来,“臣恳请皇上允许张夫人面见圣上。”阮中令自然是站在自己女儿这边的。两日前,他收到了阮慕阳的书信,才知道张安夷和张青世都安然无恙。不过对于阮慕阳挺着个肚子上朝告御状的事情,他始终是不放心和不赞同的。
可是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了。
同意阮慕阳的来面圣的都是站在张安夷这边的,当然也有动了恻隐之心的。
是以官员们开始了争吵。
一直在珠帘后旁观着一切的裘太后眼中闪过得意之色,开口道:“皇上,哀家与张夫人也有些接触,如今张阁老父子下落不明,张夫人怀有身孕,一个人也不容易。她有什么冤屈,便让她上这朝堂说吧。”
裘太后虽然强势,但是在朝堂之上面对百官群臣的时候却是很少开口的。
这一次,她是觉得胜利在望了。当年灵帝驾崩之际,裘太后跟阮慕阳合作,自然是知道阮慕阳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既然选择来面圣,必然是有所准备的。所以她何不助她一臂之力,除了尹济?
裘太后开口表明了态度,她这一派系的官员们自然会看风向,纷纷替阮慕阳说话。
顿时,朝中的风向一边倒了。
最终元帝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宣阮氏。”
阮慕阳在宫外等了许久。她穿着诰命的朝服,本就觉得身上沉沉的,随着日头慢慢上来,汗水从她的额上冒了出来。
她咬着牙坚持着。终于等到了有人出来宣她。
“张夫人,请。”出来带她进去的侍卫十分恭敬。
阮慕阳勾了勾唇:“多谢。”
“阮氏到。”
随着通报声,所有人看向外面。
阮慕阳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下,脚步平稳地一步一步走进来,脊背听得笔直,面上一片端庄肃穆的神情。
“臣妇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怀着身孕行动很是不便,但是阮慕阳的动作依然优雅,没有露出一丝笨拙。
“张夫人起来吧。”元帝道。
阮慕阳抬起了头。直起了身子却没有起来。她恭敬地看着元帝说道:“皇上,臣妇斗胆面圣是为了状告意图谋害我的夫君、我的孩子的人。”女子的声音与这属于男子的朝堂格格不入,回响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却是声声坚定至极。
她的脸色本就带着些苍白,再加上方才在外面站了那么久,更是看起来更是比刚刚憔悴了几分,正是这样,更显示出了她的隐忍,叫人看着动容不忍,心中震荡。
到底是本朝的第一诰命夫人。到底是张阁老的夫人,年纪不大,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不见慌张、不卑不亢、高贵优雅。她给人的感觉不是来这朝堂上乞求圣上怜悯的,而是凛然地来讨回公道的!
同为女子,在珠帘后的裘太后看了都不禁想为阮慕阳拍手叫好。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姿态太容易叫人引起共鸣了,不过十几岁的元帝哪里顶得住?她有预感她今日必然会成功。
果然,元帝开口了:“张夫人所告的是何人?”
文武百官看向跪在中间的阮慕阳。他们觉得答案显而易见。
阮慕阳的心沉了沉。稳住了气息,目光坚定,字字清晰地说道:“回皇上,臣妇要告的是顺天府府丞裘林,是他指使的刺客!”
她要告的不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尹济,而是裘太后的亲弟弟、顺天府府丞裘林!
每个人都把她的话听清楚了。这忽然的反转叫人惊讶,一片哗然。
裘太后脸上那如同得胜者一般的笑容凝住,猝不及防,取而代之的是眉毛深深皱在了一起。她蓦地有一种预感。预感自己落入了一个很大的圈套。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正确的。
被点到名字的裘林愣了一会,才慌张地跪了下来道:“皇上,臣冤枉啊。”他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忽然被检举的就成了自己。
事先知道了一切的元帝平静地看着裘林道:“哦?裘大人有什么冤枉的地方?”
裘林看向阮慕阳,眼中带着狠意道:“她根本没有证据,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裘氏派系里,有反应快的人立即帮腔道:“皇上,张夫人若是拿不出证据,便是诬陷朝廷命官。”
有了第一个人带头。很快便有人开始附和。
面对裘氏派系的官员们的质疑和恐吓,阮慕阳不为所动,一点畏惧和紧张之色都没有,面上一片平静之色。她经历过的惊险的时刻有许多,每个的惊险程度都不亚于现在。裘太后他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已经乱了阵脚,而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所以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皇上,臣妇所言句句属实。”
裘桐冷冷地道:“你一会儿说要告尹济。一会儿又要告别人,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阮慕阳平静地看向裘桐,坦然且平静地说道:“裘桐大人,我从始至终都未提过尹大人,你是不是记错了什么?”她确实没有提过,但是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请求圣上处置尹济的。
意识到被骗了,裘桐的脸色很是难看,又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能僵硬地道:“空口无凭!”
这时,大殿外出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声音。在乍然出现的混乱之中,注意到的人很少,只有沈未等人注意到了,暗自勾了勾唇。
“若我说是我亲眼所见的呢?”
张安夷的声音响起,混乱的朝堂上顿时陷入了安静。
裘太后精致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灰败之色。她中计了,根本没有准备,所以无力回天。
在众臣惊恐诧异的目光之中,张安夷走了进来。他走到阮慕阳身边停下,跪下道:“臣参见皇上。”
胜利在望,即将亲政,元帝压抑住欣喜问道:“这几日张阁老去哪里了?”
这也是许多人想要问的。
“皇上,臣的夫人阮氏怀有身孕,十分虚弱,臣恳请皇上恩准她起身。”张安夷没有回答,而是先请求让阮慕阳站起来,吊足了许多人的胃口。
“这是自然。”元帝道,“来人,给张夫人赐坐。”
自打张安夷进来,阮慕阳的心就彻底放了下来。
“夫人可还好?”张安夷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温和极了,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怜惜与温柔。这一刻,他仿佛将满朝文武甚至元帝都抛在了一旁,眼中只有对她的关切。
阮慕阳点了点头。手臂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和力量,在这样严肃的地方,这样紧张的时刻,她的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总是这样,张安夷不在的时候。她可以沉着冷静,临危不乱,甚至独当一面,但是只要他出现,那样温柔地关心她一声,她就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了。当真没有人对她来说比这个男人更可怕也更喜欢了。
她的脚本来就有些肿,再加跪得久了,起来的时候根本用不上力,完全是靠着张安夷手上的力量起来的。
虽然是个文人。但是因为平日里十分自律,所以他的身体很好。阮慕阳将所有的力气靠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臂也没有一丝颤抖。
扶着阮慕阳坐下、给了她一个极温柔的眼神之后,张安夷看向元帝恭敬地说道:“皇上,臣遇到了行刺,受伤昏迷,被人找到后能行动了便立即回来面圣了。刺杀臣主谋便是裘林裘大人。他买通了臣的庶弟,是庶弟亲口交代的。”
还未等裘桐来得及说什么,原先一直处于风口浪尖。又一下子被人遗忘了的尹济站了出来。他的声音响起:“皇上,臣有本要奏。”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昨晚一夜未眠写下的折子。
明明在说着张阁老遇刺的事情,他一下子要上奏,不是在添乱吗?
许多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拿上来。”元帝对身边的宫人道。
宫人将尹济的折子呈了上去,在元帝打开折子看起来的时候,尹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中说道:“皇上,户部奉旨清查六年以来包括各地方的所有账目,发现上到京中。下到地方,贪污行贿之事不在少数,许多官员涉及其中,尤其以江南金陵一代最为严重。”
尹济的话一出,朝中许多官员顾不上裘林了,纷纷看向元帝手中的折子,回忆自己是否牵扯其中,人人自危。
元帝气愤地将折子摔在了地上,对下面缩着脑袋的官员道:“你们自己看看!”
端坐在珠帘后的裘太后手紧紧攥着衣袖。面色非常难看。原来一切只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她。
“彻查出来有问题的官员名单全都写在了折子上,臣恳请皇上彻查官员贪污、肃清吏治!”尹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皇上,臣附议。”沈未道。
尹济闻言,看向沈未的侧颜,暗自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
沈未察觉到他的目光,皱了皱眉,回以一个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