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张安夷早起进宫,在路上问起了莫闻:“一会儿送郑姝走的人安排好了吗?”
莫闻答道:“安排好了。”
“路上便将她处理了吧。”张安夷吩咐道,“到京州就说她路上染了恶疾。”说话的时候,他依旧是一副温和的样子。
“是。”
几日之后,张家又有了一个好消息——张安玉的亲事定下来了。
对方是今年新科状元胡易的妹妹。胡家在京城原先就是个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金榜放出来的时候许多世家甚至皇亲国戚的府上都派人上门去提亲,可是胡家因为胡易原先已经有了婚约,便拒绝了这些。可见胡家也是个不攀附权贵的人家,家风端正。
胡家的小姐自然也不会差了。
阮慕阳听到的时候有些意外,因为先前只听说张复与季氏在为张安玉相看亲事,却没听说有什么眉目,谁知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胡易如今是朝中新贵,又在翰林,在张安夷手下编书,她猜测这门亲事应该与张安夷有关。
胡家小姐和张家四少爷定亲的事情在京城里传开后,两个出状元的门户结亲,成了一段佳话。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仿佛赶着时间一样。前四礼走得很快。
一日,阮慕阳去向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季氏在与老夫人讨论请期。张安玉也在。
请期便是择定婚期。
好些日子没见张安玉,阮慕阳觉得他虽然看着还是原来的样子,却有些变了,又说不上哪里变了。
张安玉的目光对她对上。
阮慕阳笑了笑说道:“还未恭喜四弟,终于要成家了。”
张安玉笑了笑:“多谢二嫂。”他眼底闪过落寞。
“慕阳,你来得正好,我与你二婶去卜问了几个吉日,你来看看这几个日子,哪个好。”老夫人朝阮慕阳招手。
阮慕阳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这几个日子都集中在明年上半年,而现在已经是九月中了,时间有些仓促。
“怎么日子这么赶?”她疑惑地问。
“听安夷说——”老夫人隐晦地指了指上面,低声说,“恐怕也就一年的事情了,要是恰好遇上国丧,又要等一年了。”
阮慕阳有些惊讶。
“上面”的人自然就是皇上了。
她没想到武帝的身子已经这么差了,若是真的就是一年内的事情,恐怕马上就要开始不太平了。
想到这里,她心飞快地跳了起来,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还有对未知的结果的恐惧。
提到武帝的身体状况,老夫人、季氏和阮慕阳都是一脸严肃,唯独坐在一旁的张安玉懒散地勾了勾唇。
谁知道他的二哥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危言耸听,想让他早点成家呢?
“那便六月初八吧,那时候还不是特别热。”阮慕阳指着纸上的“六月初八”说道。
老夫人觉得可以,又征询季氏的意见。
季氏点了点头。
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张安玉垂了垂眼,随后又笑了笑。不同于平时恶劣或者懒散的笑容,这是一个夹含着隐晦的温柔与苦涩的笑。
他苦的是,他的婚期婚期是她亲自定下的。
他笑的是,她至少给他定了婚期。
从今往后,她只是他的二嫂了。他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仗着自己年纪小,整日与她作对了。
果然,不出阮慕阳所料,半个月后朝中发生了一件事。
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学光去年在边境因为谋划失利而输了一场仗,因为害怕被责罚,便谎报了战果。自去年开始,边境的将领便开始上访却被他重重阻拦,知道近两日传到了都察院御史和内阁耳中。
而王学光是永安王个谢昭的部下。
武帝知道是大怒,当场就将王学光拖出去斩了。全家连坐,一个不留。
随即,武帝又当着众大臣和太子的面,将谢昭和狠狠骂了一顿。
王学光一事使得武帝的态度又破朔迷离了起来,原本朝中许多大臣觉得改立太子是迟早的事,如今又觉得不一定了。
阮慕阳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是上上下下的,据张安夷所说,武帝的身子大不如前,也就这一年的事情了,却迟迟不改立太子。
当真是帝心难测。
十月,阮中令生辰。
张安夷与阮慕阳一同回了阮府。
阮中令早已今非昔比,不仅自己是工部尚书,几个亲家也都是了得。嫡长女阮暮云嫁的是内阁宋学士的嫡子,二女儿阮慕阳则是张阁老的夫人,嫡长子阮明华娶的是右都御史刘之洞的嫡长女。
此次他生辰,阮家极为热闹。
就连永安王谢昭也来了。虽然现在是敏感时期,不宜在武帝眼皮子低下公然结交大臣,但是阮中令是他的舅舅,前来祝贺别人也挑不出错来。但实际上,因为阮中令态度暧昧不明,始终没有站在永安王这边,阮妃暗中提了好几次也没有用,现在的关系不是那么好的。
男客与女眷是分开坐的,阮慕阳只是远远地看到了谢昭一眼。如今的谢昭意气风发,隐隐有了帝王之相。
就在阮慕阳出神的时候,忽然被人拉了拉袖子。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小外甥宋闻渊。她心头一软,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叫小姨。”
两岁多的宋闻渊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阮慕阳被他叫得高兴,从身上解下了一块玉佩给他。
一旁的阮暮云皱着眉说道:“你又给他东西。”去年年底她又生了个儿子,现在还抱在手里。
阮慕阳出手大气,每回见到两个外甥就送着送那的。她笑了笑说:“闻渊讨喜嘛。”
“看得出来四妹妹是真的喜欢孩子。”一旁的刘云欢道。
阮慕阳垂了垂眼睛,随后笑着道:“嫂嫂你可别吃醋,等你肚子里的侄子或者侄女生出来,我送的一定更多。”
刘云欢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赵氏听到了叹了口气,有几分忧愁地说道:“慕阳,你的肚子怎么一直没动静?”
受不了母亲加上姐姐和嫂子这样的目光。不知道如何回答李氏,阮慕阳找了个借口离了席。
她不知道,不远处谢昭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她一离席,他就有了机会。
阮慕阳刚带着点翠和珐琅走到了后院,便听到了一声“四妹妹”。
她皱了皱眉,不冷不热地说:“参见王爷。”
谢昭看着阮慕阳精致的脸,眼中露出了冷意,说道:“四妹妹好手段。前不久我才知道两年前摆我一道的不是洛阶,而是你。”他指的是蔡氏母子的事。那件事让武帝很生气,害得他元气大伤,花了许多精力和功夫来挽回。
阮慕阳面色不变,心中有些意外。
这件事到现在都没有怀疑到她,谢昭为什么会突然知道?
除非是蔡氏供出了她。
“点翠、珐琅,你们两个去帮我守着。”知道谢昭是来兴师问罪的,阮慕阳心中并不害怕。她问谢昭:“蔡氏告诉你的?”
谢昭冷笑了一声:“她已经被我杀了。”说话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两三年的时间过去,她比起原先成熟了许多。浑身那股子风韵动人极了,尤其是那沉淀下来的端庄,这几年始终萦绕在他心里,甚至有几次夜里梦到的都是将她压在了身下。
可现在,他看着她的端庄和沉静,除了依旧有那种想要侵犯的冲动外,更多的是愤怒。
看见阮慕阳听到蔡氏死了只是垂了垂眼睛,并不害怕也不惊讶,他眯起了眼睛说:“看来从前是我小瞧了四妹妹。”当在蔡氏口中听到了阮慕阳的名字。说两年多前来京城受了她的帮助,连劝她害他的也是她,谢昭心里说不出的震惊。
他没想到阮慕阳竟然藏得这么深,竟然这么狠,像是恨不得他死一样。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心机这么重的妇人,就连他的母妃阮妃或许都不及她。
“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阮慕阳心中实际上是有些感慨的。
蔡氏到底还是没有逃得过一死的结局。想来是她的性子所致,犹豫不决,担惊受怕,被谢昭瞧出了端倪。
想到两年多前不是被洛阶,而是被一个女人暗中害得那么惨,谢昭恨极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掐上阮慕阳那纤细的脖子,掐死她。
阮慕阳察觉到了谢昭的杀意,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现在的她不是当初那个侍郎府的四小姐了,而是三品诰命,内阁大臣张安夷的夫人。
她这沉静的样子在谢昭眼中就是有恃无恐,认定他不会把她怎么样。谢昭低头靠近她,见她仍是不躲,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气得双手紧握成拳。他现在确实不敢杀她,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欺凌她了。
这个关头,他不敢出错,输不起。
“没想到你竟然是洛阶的人。”他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所以张安夷表面上跟洛阶和徐厚都不错,没有站队,实际上也是站在太子那边的?”
谢昭心里始终认为阮慕阳一个后宅妇人做不出这样的事,背后一定是张安夷在指使她,告诉她该如何做。
只有这样想。他心里会好受一点。
张安夷一直是两边拉拢的对象,可是他始终保持着中立。换做是其他官员,早就被洛阶或者是徐厚铲除了,但偏偏他是张安夷,如今皇上极为信任他。他有这个能力让两边的人都不敢动他,只能拉拢他。
阮慕阳后退了一些,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而且我也不是洛阶的人。”
她的话打破了谢昭最后那一点身为男子的骄傲。一个曾经被他威胁,被他玩弄于鼓掌中,红着眼睛想要去死的女人竟然有能力在背后暗算他。
说到这里,阮慕阳顿了顿,再次直视他,目光中带着再也不压抑的冷然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好过而已。”
听到她这样说,谢昭不怒反笑。她这种恨他的样子再次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和藏在骨子里的好胜心,他的目光恶意地从她身上扫过,说道:“记仇?恐怕不能如四妹妹愿了。要是我日后好过了,四妹妹可要小心了。到时候可不要哭着求我放过你。”
任她心机再深,也始终只是个妇人而已。谢昭骨子里对她还是轻视的。
阮慕阳也露出了个娴静的笑容:“多谢表哥提醒。”实际上,她心中的胜负欲也没激起,心中前所未有的激荡。顶多一年的时间,一切都会有结果了。
日后到底如何,走着瞧好了。
与谢昭分开后,阮慕阳回到了席上。
“妹妹你去哪了?方才四妹夫来找你了。”阮暮云说道。
阮慕阳心里跳了一下,笑着说道:“去园子里透了透气。他现在人呢?”她四下张望着。
“我也是这么同他说的。”阮暮云说道,“后来他好像就被人拖着敬酒了。”
果然,阮慕阳在屏风另一侧看到了被几个人围着的张安夷,松了口气。
可是当看到围着张安夷的人之中有尹济,她的心又提了起来。想起张安夷曾经说尹济灌他酒很厉害,又想起之前晚上发生的事还没跟他道谢,便站了起来。
另一边,张安夷确实被几个翰林的庶吉士和编修围着敬酒。
尤其是尹济,看似是敬酒,实际上是一杯又一杯地劝酒,看得与他一起的三人额上冒汗。这可是张阁老啊,平日里在翰林带他们的人,尹济居然敢劝酒。放眼整个朝中也没几个人敢吧。
而张阁老,老神在在地笑着与他打太极。
慢慢的就变成了尹济一个人在劝酒,旁边三个人惶恐地看着了。
“听说二爷方才找我?”
一个端庄清脆的女声响起,几人看过去,随后极有眼力地行了个礼道:“张夫人。”
他们都听说过张阁老有个极漂亮端庄的夫人,也听说过这位夫人曾经与永安王定过亲的事。
尹济比别人慢半拍,说道:“张夫人。”
他这一声“张夫人”叫得极为清晰。
阮慕阳朝他们点了点头,走到了张安夷身边。
“夫人。”此时的张安夷手上还拿着酒杯,到底是在朝堂上混得久的人,手上的一杯酒尹济劝到现在,他还是没喝下去。
“他不善饮酒,就由我替你们喝吧。”说着,阮慕阳从张安夷手中拿走酒杯。
张安夷并未阻拦,而是看着她,眼中带着包容柔和的笑意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张阁老竟然需要夫人来挡酒?几人惊讶。
他们哪里敢跟张夫人喝?
就在三人要推辞的时候,尹济却忽然道:“荣幸之极。张夫人一杯,下官三杯。”
荣幸?他们三人使劲拿目光暗示尹济,他却像没看到一样。
阮慕阳举起酒杯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道,“那我三杯,尹榜眼是不是要九杯?”她存了几分捉弄他的意思,也存了几分感谢的意思。
旁观的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难得看到阮慕阳替自己出头,张安夷忽然觉得吃软饭也不错。知道阮慕阳酒量好,他也不阻止,只是目光越发宠溺。
尹济愣了愣,勾起了唇,眼中带着看似寻常的笑意说:“自然。”
就这样。阮慕阳三杯酒,尹济九杯。
许多事情,心照不宣。
喝完后,阮慕阳面不改色,而尹济因为喝得有些急,脸上泛起了红色。“张夫人好酒量。”
“不及尹榜眼。”阮慕阳回以一笑。
旁观的三人笑着道:“张夫人好酒量。下官们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说着,他们三人怕尹济又抽风,拉着他离开了。
看着他们走后,阮慕阳回过头,看见张安夷正看着自己笑着。
琢磨出这笑里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她嗔道:“笑什么?”
“我是欢喜。”张安夷的声音温柔极了。
大庭广众之下,阮慕阳的脸红了,转移了话题道:“方才听说你找我?”
张安夷目光一闪,笑道:“没什么,与岳父岳母说一声,回去吧。”
十月中旬,阮慕阳收到了洛钰的信。
她的亲事定下来了。男方是国子监祭酒江寒云,从四品,跟张安夷同一科,那年的探花。
说起来,那时因为齐有光一案朝中动荡,人心惶惶,却给了张安夷那一科的学子很大的机会,因为被杀的官员太多了,许多职位空缺,所以武帝提拔了许多新人。那一科的学子。包括张安夷在内都是幸运极了的,升官的速度很快,都比旁人少熬了三到六年,成了传奇。
是以,张安夷才有机会成为本朝甚至加上前朝入内阁最早的人,成为最年轻的阁老。
洛钰除去说了自己的亲事外,还邀阮慕阳和韩若两日后一同去凌日山赏枫叶。用洛钰的话来说就是她即将成亲做妇人了,再也没那么自在了,要好好再玩一玩。
阮慕阳自然是答应了的。
当晚,张安夷回来后,阮慕阳同他说了洛钰的事情。
张安夷道:“寒云最终还是公然站在了洛阶这边。他心怀大志,品行也不错,应当是洛二小姐的良配。”
江寒云此人阮慕阳也听说过,现在听张安夷这么说,她就替洛钰放心了。
“圣上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许多事情也顾及不到了,太子一派和永安王一派近日恐怕都要开始在圣上眼皮子低下有大动作了。”说到这里,张安夷看向阮慕阳。语气依然柔和,目光却有些晦涩不明地说道,“往后,夫人与洛府的来往还是少些为好。”
阮慕阳心中一跳,看向张安夷,只见他眼中除了一片氤氲温和的笑意,别的什么也没有。
难道他察觉到了她与洛阶之间有往来?
阮慕阳努力想看出些什么,可是他的神色无懈可击,太高深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心中没底。
“好。”她垂了垂眼睛说,“往后我会注意的。”
在他的温和之下,藏着的是她看不透的高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不太寻常的动静。
“怎么了?”张安夷问。
隔了一会儿,有人敲响了房门,叫了声:“二爷。”
是莫见的声音。
“进来了。”
莫见打开门走进来后,神色里透着不同寻常的宁静和着急,欲言又止说:“是沈大人。沈大人好像——受伤了,二爷快出去看看吧。”
张安夷和阮慕阳面色皆是一变。
“有几个人看见了?吩咐看见的不许说出去,让所有下人都在自己房里。”张安夷的语气很是凝重,一边吩咐一边朝门外走去,脚步有些匆忙。
沈未怎么会大晚上到张府,还受了伤?
阮慕阳也坐不住跟了出去。
“怎么会受伤?”张安夷走到沈未身边,从莫闻手中将她扶过来,皱着眉说。
沈未本来就很白,此时的脸色更是苍白,气息也有些不正常,看起来很是虚弱。她本来准备开口。可是看到了阮慕阳站在门口,原先要说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阮慕阳与她的目光对上,看着张安夷难得露出来的着急的样子,心情复杂。
先前还觉得他高深,可一下子他便将担忧表现在了脸上,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像是长在她心里的暗刺的女人。若是寻常的女子,她的不喜和怀疑可以表现出来,可偏偏是女扮男装欺君的沈未,在旁人眼里她是个男子。
张安夷像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说:“去我书房。”
像是意识到了阮慕阳站在门口看着,他又转头看向站在明暗交界之处的阮慕阳,说道:“夫人——”
“我懂。”阮慕阳打断了他说,“你快带沈大人去吧,下人我会吩咐不说出去的。”
或许是因为自小家中父母的教育,或者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因为跟张安夷之间因为互相都有着秘密、始终存在着隔阂,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发作而是表现出了善解人意的样子。
张安夷不知道阮慕阳已然知道了沈未是女子的秘密,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想了那么多,只觉得她这样的善解人意极为让他觉得贴心,心里一片柔软。
他点了点头道:“麻烦夫人了。”
随后,阮慕阳便看着他带着沈未去了书房。
将看见沈未的下人叮嘱过一番后,阮慕阳回了屋子,心绪始终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