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沈未独自悄无声息地来,还受了伤,狼狈的样子像是遭遇了什么逃过来的。
难道是有人刺杀?
刺杀朝廷命官的确实有,尤其是现在这个局势之下,但是又不像,因为沈未来得隐秘,表现出的是不想声张。
而若是刺杀,绝对不该是这个态度。
张安夷听到沈未受伤的事情,第一反应便是吩咐下人不要说出去,说明他是隐约知道沈未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而且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去的那种。
到底会是什么?难道跟沈未的“平反”有关?
阮慕阳等到大半夜,张安夷才回来。
见到她还没有睡,张安夷有些惊讶:“夫人怎么还不睡?”
“沈大人怎么样了?方才见她脸色苍白,有些吓人。”阮慕阳收起了心绪问道。
“还好,让大夫来看过了。只是左手手臂受了伤。”张安夷显然不愿意说得更多,“时候不早了,夫人早些睡吧。”
深知张安夷这几年在朝堂上将“打太极”这个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想说的无论别人怎么问也问不出来,阮慕阳亦不想看着他与自己打太极,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说:“二爷也睡吧,明日还要进宫。”
这一夜,阮慕阳几乎没怎么睡着,却也不敢翻身乱动让张安夷发现。
接下来的两日,阮慕阳暗中让寒食注意着外面的消息,发现并没有传出来有哪个朝廷命官受伤的事。
显然,沈未受伤这件事没有惊动旁人。
到了与洛钰和韩若约好去凌日山赏枫叶的日子。
三人见了面自然是先说了一下洛钰的亲事。
见洛钰还有几分闷闷不乐,阮慕阳问道:“你可见过了那江寒云?”
洛钰摇了摇头。最让她闷闷不乐的便是人都没见过就将亲事定了下来。
“江寒云与我夫君是同一科的,听说也是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见洛钰还皱着眉,阮慕阳提议道,“你祖父这么宠你,你何不求求他,找个机会先偷偷看看那江寒云长什么模样?看到了你也好放心。”
这个主意虽然对其他小姐来说,有些太不规矩了,但是洛钰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果然,洛钰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
见阮慕阳气色有些不好,韩若问:“阮姐姐,你怎么了?”
阮慕阳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这几晚不知道为什么没睡好。”
心事有了解决的办法,洛钰的话也多了起来,说道:“之前有一夜我也没睡好,家里闹贼,祖父派人搜查,闹了一夜。”
阮慕阳心中一动,问:“那一夜的事情?怎么没听人说?”她隐约觉得这件事跟这几日萦绕在她心间的事情有联系。
“前夜的事情。”洛钰答道。
“那贼人抓住了吗?”
“没有。”
同一晚,就在京城。而且洛府与张府就隔了一条街,那个贼是沈未无疑了。
可是她去洛府干什么呢?难道是要去找什么东西?
阮慕阳觉得因为这件事,沈未的身份隐隐有了要浮出水面的迹象。
先前她不是没想要查过沈未的出身,可是早些年武帝冤杀的大臣太多了,可以说是不计其数,震惊朝野能在许多年后传下来的一般只有像之前齐有光贪污一案里的齐有光,其他不是主犯的几乎都会被遗忘,唯独皇家有册子会记录这些。而那些册子都在翰林院。她一个妇人是看不到的。
这件事本来就是瞒着张安夷进行的,自然不能让他帮忙。
可是现在,阮慕阳有了个很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或许会帮他。
“阮姐姐,待我祖父答应我,让我偷偷看看江寒云的时候,你和韩若一起来陪我看吧。”洛钰毕竟是个女子,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她还想要阮慕阳这样过来的人的意见。
阮慕阳本来想答应的,可是想到了之前张安夷说让她不要跟洛家走的这么近,便说道:“你们姑娘家看就好了,我一个妇人,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多不好?”
“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不行,还是你们看吧。”
任洛钰怎么说,阮慕阳就是没有答应。
好在洛钰的性格虽然刁蛮,却没有坏心也很直爽,见她不答应就作罢了,也不记仇。
“洛钰,你会幸福的。”阮慕阳由衷地说道。
她们三人赏的已经是最后的枫叶了,再过几日枫叶便要全部落了,凛冬将至。
进了十一月,天便冷了起来。
几年前在静心池旁被阮慕汐推下了水后,阮慕阳的双腿便落下了病根,一受寒膝盖就疼,调理了两年多也不见好。所以到了冬天她的一双腿就格外怕冷,屋子里的碳也烧的暖暖的。
一天晚上,月上中天,寒食进来与阮慕阳说了些什么后,她让珐琅替她拿来了披风。
“夫人,这么晚你要去哪?”点翠疑惑地问。
张安夷还在书房中,与翰林的编修和庶吉士商讨着《光华盛典》最后的修撰。
阮慕阳道:“在屋里闷得慌,在院子里走走,看看月亮。”
点翠不知道这么冷的天外面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一脸疑惑地替阮慕阳披上了披风随她出去了。
阮慕阳在院子的一处停了下来。从她这个地方正好隐约能看到来往于张安夷书房的人。而那些人只要不注意。便看不到她。
忽然,一个人提着灯走了出来。
“呀,是那个登徒子!”点翠轻声道。
这便是阮慕阳今夜要等的人。她特意让寒食盯着,看尹济什么时候再来。今天终于让她等到了。
“我出去一下,珐琅跟着我,点翠在房里,若是二爷提前回来了,就说我带着珐琅去外面走走消食。”吩咐完后。阮慕阳让珐琅拿了一盏灯,出了穿云院。
隐隐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尹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却没想到看到的阮慕阳。
他先是有些意外,随后勾起了唇道:“张夫人,这么巧。”
阮慕阳让珐琅拿着灯去了不远处守着。“先前的事情还未感谢感谢尹榜眼。”
“不,张夫人已经谢过了。”尹济道,“没想到张夫人的酒量这么好。”因为珐琅将等拿走了。阮慕阳站在暗处,院中微弱的灯光只能将她的身形照得清晰,却也是玲珑有致。
“只是下官没想到张夫人在家中还能被人暗害。”对于宅子里那些肮脏的事情,他是深有体会的,“看来张夫人在府中过得并不如下官想的如意。”
知道张安玉的身份后,他便知道是有人想诬陷阮慕阳与张安玉私通。
她三品诰命的身份,也有人敢害。
阮慕阳不想提起这件事,便粗略地带过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否则下官就要认为张阁老的威严在张家不管用了。”尹济的语气里隐隐地透着对张安夷的不满。
阮慕阳因为担心有下人走过。心思不在这上面,便没注意,也没听出来。她稍微靠近了他一些说道:“尹榜眼可否借一步说话?”
没想到她找自己有事,还是一副有求于自己的样子,尹济挑了挑眉道:“自然。”
他们走到了不远处的墙下。
因为靠得近了些,阮慕阳身上淡淡的香味便钻入了尹济的鼻中,这香味让他的记忆更加清晰了起来,当年在扬州城外寺庙中的情景涌上脑中。
“不满尹榜眼说,我有一事相求。”阮慕阳轻声道。
尹济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得意得语气里都带上了些轻佻问道:“哦?不知张夫人有何事要瞒着张阁老,来求下官帮忙?”说着,他故意将手中的灯朝阮慕阳靠了靠,像是想看清楚她现在的表情。
他确实很意外她会有事找自己帮忙。
想到她平日里端庄高贵的样子,尹济很想看看她求人是什么表情,是不是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他恶劣的语气和态度让阮慕阳皱了皱眉。她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想要激怒她。
“这件事他——不知道,而且只有尹榜眼能帮我。”
“不知张夫人想要下官帮什么忙?”尹济饶有兴致地看着阮慕阳。
或许是因为当年在扬州城外的一段过往,又或许是知道尹济对自己似乎有着些特殊的感觉,阮慕阳虽然觉得他轻佻无赖,却又信任他。若是尹济能帮忙,那她离沈未的真实身份就有近了些。
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变得有些快,开口的时候觉得喉咙也有些干涩:“我想让尹榜眼替我查查这些年圣上杀的那么多大臣中有没有姓沈的大人。”沈未的事情一直是她的心结,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却间接地让尹济接触到了事情的边缘。
尹济没想到阮慕阳竟然让自己查这个。
一个妇人为什么要查朝堂中事?还是被圣上杀了的大臣。
他渐渐收起了轻佻的目光,重新审视着阮慕阳。当年回到扬州尹家后,他经历的是何等阴险的勾心斗角,参与了极为残酷的兄弟手足的斗争,如今的城府自然不是当年可比。
他隐约觉得阮慕阳没有那么简单。
见她迟迟不说话,阮慕阳皱起了眉,语气变得不太好了:“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尹济笑了笑,这语气倒是跟当年一样,高高在上。
“不知张夫人让下官查沈姓的官员所为何事?”他试探地问。
阮慕阳察觉了他的意图,声音变得有些冷:“这些尹榜眼就不用知道了。”
她这副笃定了他会帮忙,一点都没有求人样子的态度让尹济觉得好笑。“张夫人如何认为什么都不说,下官便会答应呢?”
可是,他偏偏就对她这样的态度非常受用,就吃她这副对着自己高高在上的态度。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以形容自己的字——贱。
当真是太贱了。
他自己都有些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好几年没那么没出息了。
阮慕阳料到了尹济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勾了勾唇说:“就凭当年在扬州城外,我让人将你从泥水里拖起来,后来还是在扬州城外,你遭遇家里人的追杀,我的人助你躲过了一劫。”
随着阮慕阳端庄柔软的声音,两人的渊源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当年的过往如同潮水翻涌而来,带着扬州城朦胧的水汽。
听到她承认了身份,尹济的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扬,眼神里的轻佻慢慢被一种看到故人时的亲切所取代,意味悠长地说道:“你终于承认了,冷心夫人。别来无恙?”
“冷心”指的是她冷硬的心肠。
“你早点发现了吧。”阮慕阳问道。
感觉阮慕阳似乎有些怕冷,不是不是月光照的,她的脸像是被冻得有些白,尹济便挪了挪步子朝她靠近了一些,替她挡了风,随后不可置否地点了点说:“但是这与你承认是不一样的。没想到我们能再次遇上。还叫我看清了你的模样。”
——要么窝囊地活下去,要么强大起来,将来把那群人踩在脚下。
——这世上,不是你吃别人,便是别人把你吃的骨头都不剩。
尹济始终记得当日在扬州城外,连绵许多日的大雨过后,空气中带着湿气,地上还是一片泥泞,阮慕阳蒙着面,语气平和却震人心神的这番话,铿锵地砸在了他心中。
那年他十五岁,而她十八岁。
往后的许多充满着黑暗的日子里,他始终记得她的话。
如今他十八,她二十一岁。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见他话越说越不着调,越说越轻佻,阮慕阳皱起了眉。语气不善地问:“那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尹济敛去眼中的感慨笑了笑道:“自然是帮的。”
阮慕阳发现这人吃硬不吃软,不能跟他好好说话,非得语气差一些他才能听进去。
“那便有劳尹榜眼了,若是查出来了,可知派人在门房那里找寒食。”她说道,“你应该记得他。”
尹济眼中带着笑意:“自然是记得的。”
毕竟是大晚上在同男子说话,不好久留,阮慕阳看了看四下。道:“那我便先离开了。”
“好。”看着她离开,尹济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张夫人若是有什么事,也可以让寒食去官舍找我。我如今住在官舍。”
除了这件事哪能有别的事找他?阮慕阳猜测他八成是因为之前郑姝害她的事,误会她在张家过得不好了。这样的关心让她忽然觉得尹济虽然无赖了些,人却是不错的,知恩图报。
阮慕阳也没有解释,裹紧了披风道:“好。”
就在阮慕阳等尹济的消息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到了张府——郑姝在回京州的路上死了。
老夫人听到后感叹了一声,对李氏说道:“虽然郑姝做了这样的事,但是毕竟也是亲戚,还是从张家回去的路上走的,你看着郑家有没有什么要帮衬的地方。”
李氏抹着眼泪点了点头,随后愤怒地看了看阮慕阳。
从老夫人处离开,点翠道:“当真是恶有恶报。”
对于郑姝的死,阮慕阳虽然唏嘘,但是并不同情。她对珐琅道:“一会儿你去跟寒食说,我之前吩咐的事让他继续做。”她吩咐寒食将郑姝在京城时所做的一切在京州传开,这不能因为她路上意外死了就平息了,也算是提醒李氏、提醒郑家,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了。
“是。”
晚上张安夷回来,阮慕阳同他说了郑姝的事情。
“是吗?”张安夷目光里依旧是一片柔和,连一点波澜都没有。“自作自受吧。”
见他无动于衷,阮慕阳忍不住试探地问道:“这好歹也是一朵桃花,二爷竟一点都不感慨?”
“夫人希望我感慨一番吗?”张安夷笑着反问。
自然是不希望的。
可是阮慕阳觉得这样的张安夷有些绝情。她甚至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骗了他、设计了他、背着他做了许多事,他会如何待她,会不会也像对郑姝这样无情?
第二日早上,阮慕阳去跟李氏请安。
李氏眼睛有些红,精神也不太好,显然是因为郑姝的死伤心过度。
阮慕阳看着觉得好笑,只是一个外人罢了,还做了伤害自己儿媳的事情,她竟然还这么伤心,当真是不分轻重,糊涂的不行。
李氏将阮慕阳留了下来,待王氏和陈氏离开后,她看向阮慕阳,语气里带着笃定说:“姝儿死的蹊跷。是你在暗中动的手吧?”
面对她的质疑,阮慕阳惊讶极了。
诚然她也觉得郑姝的死有些蹊跷,怎么忽然就在路上染了恶疾?
“母亲,这件事与我无关。”阮慕阳平静地解释道。
李氏显然不信。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愤然说:“除了你还有谁会想让姝儿死?”
这番话让阮慕阳对李氏最后的一点耐心和情分都没有了。她念在李氏是婆婆,对她百般包容忍让,谁知道她现在竟然将脏水也泼到了自己的身上,认为自己杀了郑姝。
“母亲说这样的话是要有证据的,不然就是污蔑诰命夫人。”阮慕阳不再顾及婆媳情分。
被阮慕阳以身份相压。李氏心里不舒服极了。
“母亲,郑姝真的不是我杀的,若是真的是我,你这样问,我定然承认。”说到这里,阮慕阳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冷然和张狂,“因为我不怕被人知道是我杀的。她意图谋害命妇,本就是死罪。这样的人我还是杀的了也承担得了后果的。”
说罢,她不再看李氏脸色,转身带着点翠和珐琅离开了。
李氏真的是糊涂极了。
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也到了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郑姝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除了李氏那里,在张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很快就进入了腊月。
一日,寒食来到阮慕阳房中,给阮慕阳怂了一封信,说道:“夫人。这是尹大人派来送给我的,说这是夫人想要的东西。他认出我们了?”寒食还不知道阮慕阳已经在尹济面前承认了身份的事。当找他的人说自己是尹大人的手下的时候,寒食惊讶得不行,差点没收。
看寒食的反应,阮慕阳觉得好笑,说道:“是知道了。”看来尹济当年给他们几个留下的印象真是差极了,连寒食都怕他再次缠上来。
吩咐所有人都下去后,阮慕阳来到了案前坐下,拆开了信封。
信封上列了足足三十多个姓沈的官员,以及他们被杀的原因,都是在这二十年内被武帝杀掉的官员。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卷宗繁多,为了完成张夫人的嘱托,下官足足半个多月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字里行间带着邀功的意思,语气里带着他一贯的轻佻。
阮慕阳勾了勾唇,只当没看见。
虽然要在三十多个官员里排查,困难很大。但是比起原先漫无目标的,要好很多。
阮慕阳一个个看着,发现这些官员除了犯的事不一样、官职大小不一样,其他都差不多,几乎没有谁有特殊之处。
好在尹济十分周全地将每个官员所犯的罪行后最后的下场都写了下来。
她记得张安夷说过沈家只剩下沈未一个了,所以从中挑出被满门抄斩的,一共还剩十二人。
沈未的真实身份多半就藏在这十二人之中。
这里面有她的家人。
感觉一个秘密即将浮上水面,许多疑惑都将随着沈未的真实身份而浮现,阮慕阳心中涌动,手心冒汗,呼吸不可抑止地急促了起来,心跳都加快了。
这些官员对她来说都十分面生,因为他们许多人死的时候她还小,有的死的时候她甚至只有五六岁。
将这十二个人的名字看了又看,她忽然发现其中一个名字有些眼熟——沈濂。
沈濂,大理寺卿,死于十五年前的一场贪污案中。
直觉告诉她,沈未很可能就跟这个沈濂有关。
可是这个名字她是在哪里见过的?
越是紧张,越是兴奋,脑子里就越乱。阮慕阳不得不逼迫自己静下心去回忆。
最后,她得到了一个让她惊讶的猜想。
她猛然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她需要去求证,如果真的像她想的那样,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