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灭了流寇的第二日,孙振便上折子去了京城,将惊险的过程说了一遍,又感叹了一番皇恩浩荡,自然是得到了一番褒奖。
地方官报上来的折子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唯独张安夷在听到“沧州”二字时,眼神有一瞬间发生了变快,快到肉眼难以看清。
当天傍晚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张安夷忽然问起了莫闻:“沧州那里可有来信?”
沧州那里指的自然就是阮慕阳了。
莫闻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问:“二爷,可要咱们过去看看夫人?”
张安夷脚下顿了顿,最终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不要自作聪明。”
“是。”
另一边,阮慕阳跟珐琅还有合月三人乔装成了去探望亲人的兄妹,剩下三个护卫伪装成了车夫还有小厮。
孙振做事很谨慎,即便是不去往京城的关卡也派了人在盘问。
到了城门口时,他们的马车被拦了下来盘问了一番。
合月回答得天衣无缝,却因为他们的京城口音被怀疑,城门口的人迟迟不肯放行。
“官爷行行好,我的两个妹妹身子弱,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得在郊外露宿了。”最后,合月还是靠了一些钱财让官差放行了。
合月坐回马车,马车刚刚行驶起来就又被人叫住了。
“京城人士?慢着!”
坐在马车里的阮慕阳听到了孙浩游的声音,心中一惊,当机立断道:“不要停下,都已经出城门了,他们没有那么容易追上我们。快走。”
孙浩游发现马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越驶越快,立即叫道:“还不快追?”结果自然是没有追到了。
回去禀报了孙振之后,孙振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爹,怎么办?他们跑了,那个娘儿们肯定没有死。”害怕事情败露,孙浩游心里慌张。
“他们八成是要往山东跑,离开了沧州地界我们就不能这么明着抓人了。”孙振紧握成拳头的手撑在案上,面色凝重地沉思了许久说。“不过好在他们越跑离京城越远。这样,你去让人找画师来,将她和她身边丫环还有护卫的样子画下来,然后我将画像送至山东巡抚那里,就说他们是逃掉的流寇,装作了普通百姓逃到山东省了。”
孙浩游脸上露出了笑容,佩服地说道:“父亲的这个主意太好了。”
阮慕阳他们从沧州一路朝南,进了山东境内,到了济南府。
当年跟随武帝巡行时。她曾来过济南府,对济南的印象十分好,想要在济南暂时安顿下来再想办法与京城联系,或者等张安夷的人来找他们。合月一路上都留下了记号。
可是现在的济南与她印象之中有些差别。
“怎么有这么多难民?”阮慕阳看着街上乞讨的难民问道。
合月说道:“夫人,恐怕这些难民都是从两江两淮一代逃难过来的,听说今年钦天监曾说过会有大雨。”
阮慕阳想起了当年被困在扬州城外寸步难行的情景,感叹道:“只希望雨不要下太久,不然百姓们就要遭殃了。”
幸亏他们逃出庄院的时候准备充足。他们在济南城的一家客栈之中住了下来。
客栈鱼龙混杂,阮慕阳大部分时间都在楼上的房间里,难得出房间也是在楼上,却已经好几次听到尹济的名字了。
自从元帝登基之后,她便已经很少关注朝中的事情了。然而尹济虽然是天子近臣,但是资历尚浅,比起早早就入内阁的张安夷、沈未等人,谈不上有什么声望。他的名字忽然被远在济南的人谈论着,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合月他们毕竟是张安夷的人,阮慕阳叫来了珐琅说:“外面那些人一直在讨论着尹济,你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珐琅下去打听了一番之后回来说道:“夫人。原来尹大人在我们离开京城后就被授命巡查两江两淮,监督河工。他们在谈论这几日尹大人在金陵整治官员革除积弊呢。”
阮慕阳点了点头。
地方官员官官相护,山高皇帝远,像孙振那样在地方一手遮天的更是不在少数,这份差事吃力不讨好,还会得罪许多官员,尹济恐怕有得头疼了。
想到他焦头烂额的样子,她竟然心情好了起来。
他们一行人在客栈一住就是四五天。
一天,合月神色凝重地敲开了阮慕阳的房门。
他道:“夫人,客栈恐怕我们住不下去了。”
“怎么了?”阮慕阳问。
“那孙振竟然说我们是逃窜的流寇,现在整个山东都到处贴着我们的画像。”
珐琅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了气愤地声音说:“这个孙振怎么怎么这么大胆?竟然敢诬陷!”
孙振这是一心想要她死。没办法向山东巡抚和济南知府证明身份,就算说了他们也未必会相信,只会是自投罗网。阮慕阳的心沉到了谷底:“京城那边可有动静?”
合月摇了摇头:“客栈人多眼杂,我们这样进进出出的恐怕会让人生疑,还是得换个僻静些的地方藏起来了。我已经吩咐合木他们几个接下来几日不要到处走动了。”
僻静的地方?
整个山东都贴了抓捕他们的告示,除非他们逃到深山或者荒郊。
不知道张安夷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出了事,与无休止地等待,不如自己想办法寻找出路。比起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阮慕阳更加习惯靠自己。
一阵沉默之后,阮慕阳的声音响起,如同潺潺的流水一般流畅:“在山东我们没有熟识的人,对地形也不熟悉,与其躲到深山,倒不如趁着我们的画像没有人手一份的时候离开山东。”
合月犹豫了一下,眉头微皱,带着些不赞成说:“夫人,咱们不能回京,只能再往南下了,这样离京城越来越远,二爷的人找起我们来也麻烦。况且再往南,两淮两江一带在下大雨,属下要为夫人的安危着想。”
现在只有从南方逃过来的,很少有往南方去的。
“咱们去金陵。”阮慕阳丝毫不被他动摇,“如今尹济尹大人在金陵,我和二爷跟他有些交情。与其在山东躲躲藏藏。不如去找尹大人,让他替我们证明了身份或者给京城传信,我们便可安全回京。”
珐琅终于明白阮慕阳要离开的用意,心中自是十分同意的。她知道他们家夫人与尹济的交情,知道只要找到他,他们就安全了。
合月在心中权衡了一下留在躲在山东和前往金陵,各有利弊,始终拿不定主意,犹豫不决。原先他授命在沧州期间保护夫人的安全。没想到出了那样的事情,后续更是超出他的预料,眼下再往南去,只怕会生出更大的变数,恐怕二爷都没有料到过。
若是出了事,他不知道回去以后要怎么交代。
珐琅性子冷,做事冷静果断。眼下这么危机的情况,她看不得一个男人婆婆妈妈,忍不住说道:“合月统领不应该凡事听夫人的吗?虽是说在为夫人的安全考虑。可是这样犹豫不决浪费时间会让夫人更加危险。”
“你——”被一个丫环暗讽婆妈,合月堂堂七尺男儿自然无法忍受,可是也不屑于跟她计较。
“好了。”这时,阮慕阳好言相劝道,“合月统领,珐琅说得对,事不宜迟,还是要早做决定好。孙振定然会想尽办法不让消息传到京城,二爷不知何时才能知道我们出事了。不如去金陵找尹大人。从这里到金陵也就十来日,十来日之后我们就安全了。”
阮慕阳临危不乱,沉静地给合月分析声,声音之中更是有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魔力,让合月沉浸在了她的构想之中。十来日就能到金陵,合月暗暗一咬牙道:“就听夫人的,属下现在就叫他们收拾一下准备离开。”
很快,阮慕阳一行人便退了房,悄悄地离开了客栈。
他们在告示一出来便离开了,一路上稍作掩饰,并没有被人发现。山东地带的走得很顺畅,他们原本以为出了山东不用小心翼翼,会更加顺畅,可是连绵的阴雨让他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到徐州的时候难民就比之前多了起来,而且越往南去,路上的难民就越多。
阮慕阳选择去金陵,这一条路也不太好走。
他们在扬州落了脚,休整一日。接下来就能到金陵了。
越靠近金陵,合月的脸色就越沉,心中越发不安。在扬州城一安顿下来,他便带着两个手下去打探消息了。
结果打探回来的消息十分不乐观。
“夫人,扬州已经连续下了十几天大雨了,听过来的人说往金陵去的路十分不好走。今年的雨确实是好多年难遇,听说前阵子金陵附近许多村子都被淹了,水势这两日才稍微得到了控制。”
这个时候扬州一带的路有多难走,阮慕阳许多年前是体会过的。
可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总不能再回头自投罗网了。
她道:“那我们便趁着这几日水势得到了控制,雨势也不大的时候去金陵。明日就出发。”
去金陵这一路走得十分艰难,原先雨下得不大,在他们快到金陵的时候雨忽然变大了。那一段路马车几乎都不了,阮慕阳只能下来走。
一脚一脚地踩在泥泞之中,雨势之大即便撑着伞也没有什么用,没一会儿,所有人都浑身湿透了,好在最后还是平安到了金陵。可是经过一番打探之后。阮慕阳才知道尹济前几日去了平江还未回来,生生与他错过了。
从去沧州开始,她的运气似乎就一直不太好。不只是淋了雨冷意驱使的,还是因为其他,阮慕阳心下微沉。
“夫人,现在怎么办?”
阮慕阳身上湿透,衣服沉沉的,又看了看珐琅合月他们几个,比她更不好。便道:“只有先找地方住下等尹济回来了。”
从沧州一路过来,他们剩下的钱不多了,不过好在再住上一阵子客栈还是足够的。
雨势越来越大。
找到客栈后,珐琅便服侍着阮慕阳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衣服。她自己收拾过之后又去弄了些姜汤来。
“夫人,淋了雨还是要喝一些姜汤,若是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阮慕阳点了点头道:“给合月他们也送一些过去。”即便换上了干衣服,她始终觉得身上沉沉的,直到喝了些姜汤才好一些。随后。她躺了下来,在哗啦啦的大雨声之中睡着了。
京城。
那日莫闻问张安夷是否要派人去打探一下沧州的消息的时候,张安夷拒绝了。
朝中都在说,这几日张阁老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多半是谁又要倒霉了,人心惶惶。
就连沈未都在他们一同出宫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问了:“近日谁得罪你了?朝中都在说你要有动作了。”
“没有谁。”张安夷神色如常,语气也如同往日一样,可是就是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口是心非。
沈未笑了笑也没有再问。
待跟沈未分开后。张安夷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看向了天际叹了口气说:“我们两个的性子倒是像极了,都不愿服输,去了那么久竟然一封书信都没有。本以为能吓一吓你,最后倒是折磨了我自己。没良心。”他看的方向正好是沧州的方向。
“莫闻。”他收回了目光。
“二爷。”
“你亲自去一趟沧州——”张安夷的眼睛动了动,“将夫人接回来吧。”
接回来,便是原谅了。
到底还是派人去了。
可是几日之后,只有莫闻一人回来了。
看到莫闻沉重的神色。敏锐的张安夷有种不好的预感。
“二爷,属下去沧州的时候发现设了关卡,城中也像是在搜捕什么人。属下当即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待到了庄院之后才发现庄院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一座庄院变成了废墟,光是听着就可以想象经历了什么浩劫。
这些日子以来,难得轻快的心骤然变冷,那唇边浅浅的弧度蓦地消失,张安夷皱起了眉:“夫人呢?”
莫闻跪了下来:“属下留了人在沧州找,夫人目前……不知所踪。”
他的话音落下后。张安夷什么都没有说,时间像是一下子凝固住了一样,心跳似乎都停止了。
不知所踪。
“加派人手去沧州查探,还有,去查一查那个孙振做了什么好事。”张安夷的声音响起时让人的呼吸都窒了窒。
“是。”
结果汇报过来的消息十分不乐观。
“二爷,孙振手底下的人口风很严,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但是我们的人找到了合光。”
合光被带上来后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张安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古井无波的眼睛之下暗藏的是冰冷和杀意。
“立即派人去往山东一带寻找,合月应该留下了记号。”沉默之后,他先吩咐完了合光,然后又叫来莫见说:“你替我去官舍找一趟沈未。”
两日后,沧州。
“大人,山东那边我们的人来消息说那群人离开了山东境内,继续往南跑了,像是去了金陵的方向。”
孙振听到禀报之后,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两江两淮一带现在乱得很。又是发大水,又是整治,他们若是死在那里,也就不用本官操心了。”
手下谄媚地道:“大人英明。”
没过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叫:“大人!大人!”
孙振皱了皱眉不满地说:“怎么了急急匆匆的,天塌下来了?”
“京城来了位姓张的大人,要见您。”
最近的事情让孙振对“张”姓特别敏感,尤其还是“京城来的”、“姓张的大人”,他心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问道:“人呢?他们人在哪儿?”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张安夷便带着护卫就出现在了门口。他老神在在一笑道:“本官在这儿呢,孙大人。”他的身材高大,不似普通的文弱书生,站在门口就似将天光挡住了一样。他的阴影投在了孙振的身上,仿佛给他的心上都添了阴翳。
孙振是个地方知府,每年进京的次数不多,更不要说见到当朝内阁首辅了。
张安夷缓缓走了起来,脸上温和的笑容在旁人眼中就是十分莫测。“孙大人恐怕不认识本官,本官姓张,区区内阁首辅。”
孙振的脸色惨白,冷汗已经从额头上滴落了。他开口,声音之中都带着颤抖:“张阁老怎么亲临沧州这样的小地方,下官有失远迎,不知张阁老此次前来所为——”
张安夷轻笑了一声打断了他。他坐在了孙振原来坐的位置上。
随即,莫闻一脚踹在了孙振的胸前,将他踹翻在地。
“大人!”
孙振手下的人失口惊叫,却不敢去扶。
“本官来所为何事你不知道吗?”不知何时,张安夷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孙振,你好大的胆子。”
孙振没敢爬起来,直接跪在了地上说:“下官、下官不知张阁老前来所为何事啊,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张安夷像是料到了他不会承认,也没有跟他多言。
随后,合光扭着孙浩游进来了。
“爹,爹!救我啊。”孙浩游叫道。
孙振抬起头来看向张安夷。气愤地说道:“张安夷,即便你是内阁首辅也不能这样胡作非为,无端滋事!快放了我儿子!”
张安夷依旧是一副儒雅清俊的样子,语气却霸道极了:“就算是无端滋事又如何?”
他朝合光看了一眼,合光的手上一用力,孙浩游立即叫了起来。
“若是还敢跟本官装蒜,本官就先废了你的儿子。说,人在哪儿?”
就在孙振犹豫不定之际,孙浩游首先哀嚎着求饶了:“我说,我说!张夫人离开了山东,多半是去金陵了。”
“你——”孙振恨铁不成钢,一滴滴冷汗已经滴落在了地上,形成了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张安夷站了起来,道:“来人,将孙振——不,孙浩游抓起来带走。”
孙振愣了愣,有些意外张安夷没有抓他,而是抓走了他的儿子。
他自然是不会明白张安夷在想什么的。
“爹!爹!救我啊!”孙浩游大叫道。
“浩游!”
张安夷带了许多人来,孙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孙浩游被带走。
孙夫人看着混乱的场面,哭着问道:“老爷,怎么回事,浩游怎么被带走了?”
听着孙浩游的声音越来越远,孙振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神色冷静了下来,声音之中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夫人,快去写信给裘太后。就说张安夷无缘无故来沧州大闹了一番,抓走了浩游。”
从府衙出来后,张安夷沉着一张脸,眼神莫测。“合光,你带着人往金陵方向,沿途找合月留下来的记号,早日找到夫人。”
“莫见留下来几日,安排几个人在沧州盯着孙振的动向。”
随后,他上了马车。马车之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当即写了一封文书,笔走游龙。不等墨迹干透,他便将文书装了起来,叫来了莫闻说:“你派人将这个快马加鞭送给山东巡抚,他自会将通缉榜撤下来。”
“是,二爷。”
将一切吩咐完之后,张安夷在马车上坐定了下来,理了理衣摆,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走吧,回京。”
从京城到沧州花了一日,他来到沧州停留了不过两个时辰,当即便要回去了。
内阁事务繁多,他身为首辅,更是分身无暇,即便是这一点时间也是他抽出来的。
金陵。
阮慕阳到金陵的第一晚,早早地就睡下了。大雨下了一整夜,雨势稍微弱了一些,但是一夜的大雨让江水猛涨,就连城中地势低洼的地方水都到了腰际。
天亮,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阮慕阳隐隐听到了外面嘈杂躁动的声音。她似乎还听到了珐琅的声音,可是眼皮太沉,始终无法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