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胜负,不在济南郡,而在光州,唉!”
他长长叹息,微微皱眉。右手食指不断敲击着左手的手背。
这种将胜负手交托于他人之手的感觉,糟透了!
……
密县,是荥阳的门户,在洧水北岸。密县因靠着密山而得名,形状宛如大殿入口,乃是从南往北到荥阳的必经之地。
密县县城外,一身白袍的陈庆之,遥望北方,像是能看到高大的荥阳城一般。他身边站着杨忠和手下宋景休、鱼天愍等人,全都一言不发,跟石像差不多。
“真没想到,居然可以走到这里。”
陈庆之轻叹一声,有些感怀。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刘裕是何等威风,北伐打出了声望,那时候,很多人甚至都觉得他可以一统天下了!
没想到后面一百多年……不提也罢。
梁国现在外表光鲜,内里腐朽不堪,只不过它的运气比北魏稍好点罢了。陈庆之内心有些忧虑,却又深知自己出身寒门,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
这次能带兵打到荥阳边上,也是得亏北魏内部腐朽,并且还有不少带路党帮忙。只是之前看起来不会赢的都赢了,荥阳这一场,似乎是硬茬,不好对付了。
“荥阳一战,你们有什么想法么?”
陈庆之似乎有些随意的问道。宋景休等三将都是拱手大声答道:“谨遵都督号令!”唯有杨忠一言不发。
“你怎么想的?”
陈庆之询问杨忠道。
“都督,我听闻,费穆在荥阳整军,兵马只怕不下十万,而且,修整已久,以逸待劳,还有城池之便。”
杨忠不动声色的说道。
陈庆之微微点头笑道:“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杨忠面露难色,他算是看出来了,陈庆之想知道的,不是前面的情况会如何,而是自己应该如何去破敌。
那些苦难与艰险,陈庆之早就考虑过了,如果怕难,根本就不会北伐!
“我军骁勇善战,费穆麾下大军,来源不一,之前互不统属。人数虽多,缺乏真正的历练。战局若是顺利还好说,一旦战局不利,则有崩盘的风险。
这一战定然是恶战,狭路相逢勇者胜,勇气与决心是我们唯一的优势了。只是……”
杨忠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只是费穆并非庸才,杨椿的例子摆在眼前,他肯定也知道,久守必失,守城光靠守是不行的,还得反击才能击败我们。
所以费穆的心思,只怕是将我们牢牢吸引在荥阳城下,然后魏国其他军队,绕到我们侧后方,然后将我们围攻致死。
末将以为,这一战的胜负关键,就在于时间。如果我们能在援兵到达前攻克荥阳,那么魏军必定士气暴跌如山崩海啸!来多少援军都不怕他们了。
可是如果荥阳城久攻不下,那局面就危险了。”
杨忠说得很含蓄,其实就是如果攻不下荥阳城,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埋葬于此。
“这五年来,你颇有长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我心甚慰。”
陈庆之微笑点点头道:“说得不错,确实如你所说,如果此战不能短时间攻克荥阳,我们都会死在那里。大丈夫马革裹尸,无所畏惧。只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却不去洛阳看一看,有点可惜,你们说是不是?”
陈庆之环视众人道:“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今年也四十有六,等不起了。如果此番输了,就算是能逃回梁国,我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无甚滋味。所以,此战我不会退,不会逃,要不就赢,要不就死。
你们谁惜命的,可以到元颢那边去。”
“誓为都督效死!”
众人一齐拱手吼道。
“嗯,明日出发,攻打荥阳。”
第186章 错的不是我,是世界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巨合城西面的高坡上,埋伏着一支全副武装的大军,引而不发,虎视眈眈的看着通往巨合城的必经之路。
这条路另一侧是废弃了的水田,因为无人耕种,已经成为一团一团的烂泥塘,根本无法行军,因为大片大片的淤泥,人一踩下去就会陷到膝盖以上,寸步难行。
几里长的道路,就像是一条长蛇,而巨合城正好在蛇头的位置。
“汉王,斥候来报,济南郡的魏军,停留在侨置的顿丘城修整,似乎……并不打算救援巨合城。”
一个额头上全是冷汗的斥候,战战兢兢的对一身白袍的邢杲说道,有些害怕最近脾气很差的主公把自己砍了。
上次战斗失利,邢杲总结为扎营速度太慢,打仗太过懒散。于是他回到高唐后就整顿军纪,将上次一起逃回来的几个将校都斩了!
就连被刘益守放回来的李喆,也被邢杲认为是敌军主将故意在嘲讽自己,找了个由头将他砍了。
这一通势大力沉的杀杀杀,倒是让军中的纪律肃正了几分,毕竟,主公情绪不好的时候,做些很极端的事情,不也是经常见到的么?何必不开眼去触霉头呢?
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道理。
“他们没有出兵?”
邢杲目光阴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斥候,语气不善的反问道:“他们怎么可能不出兵救援?丢了巨合城,历城就无险可守了,难道刘益守认为那侨置的顿丘城就能挡住我们?”
一时间,他是有点把探路的斥候当做副将了。
果不其然,那斥候哭诉道:“汉王,卑职连字都认不全,您说的那些事情,卑职也不知道啊!”
这话点醒了邢杲,他不耐烦的摆摆手,斥候如蒙大赦的退下,整个山坡上,都只有细雨淅淅沥沥的响声,仿佛在无言嘲讽。
围点打援的招数,为什么不灵了?邢杲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军中出了叛徒?
他目光扫过身后的一众副将,凡是与他对视的人,都不自觉的移开目光。这一连番“莫名其妙”的失败,已经让邢杲有些神经过敏。
邢杲认为,自己的计策那么完美,为什么对手每次都能完美破局,为什么每次都是打在自己最薄弱的环节?
这不合理!
计策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执行不利,错的是……有内奸?说不定还真有内奸!
邢杲脸上满是戾气,自己手底下的人马都是河北过来的,按理说,不应该与青徐本地世家有勾结,因为这样做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好处。
只是,如今葛荣已灭,河北人口也减少了很多。现在人心思定,河北的世家,基本上已经没人支持自己了,更多的人,则是准备站在高氏兄弟那边。
邢杲轻叹一声,自己麾下的将校,投靠青徐本地人的可能性极小,但他们给河北世家当内应的可能性却大得不可忽视!
只不过,现在河北那些说得上话的大世家,还没有明着反对自己,既然他们不撕破脸,邢杲觉得自己更不能率先跟那边翻脸。
说不定那样正中某些人下怀。
“传令。”
邢杲将羽扇指着巨合城的方向道:“加紧修建攻城器械,并向城中喊话,我们三日后开始总攻。”
传令兵双手抱拳,等着邢杲下面的接下来的吩咐。
“三日后开始攻城,但不要将城池攻下来,放开西面一条路,让城里的人可以去历城求援。两城之间来往,只有数人的话,不要阻断。
巨合城越是危险,刘益守不救援的话,对他们士气损害就越大。
将我的原话带到即可。”
邢杲终于恢复了冷静,心中暗自后悔,似乎有些小瞧了对手。围点打援这一招,如果作为阴谋,那么对方上当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是能打败自己两次的人啊!这点能耐应该还是有的。
只不过,如果救援巨合城变成了阳谋,那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呢?邢杲心中暗自盘算,刘益守多半还是要去救援的吧?
邢杲转身对几个副将说道:“你们几个,都坚持几天。传令下去,此战胜利后,入济南郡,战利品让参与伏击的队伍先拿,入历城三天不封刀。东西谁拿到就算谁的,参与伏击的队伍最先入城!”
“谨遵汉王号令!”
众将都激动的拱手行礼,大声喊道。只不过,虽然他们脸上表现得对邢杲的命令很是受用,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太好说了。
……
侨置顿丘城内的一间普通小院,刘益守正在厢房里点着油灯看信。这封信是从北面而来,具体是哪里,信使也说不上来,因为部队一直在前进。
在信中,陈元康告诉刘益守,务必要将邢杲军的主力,拖住至少二十天!只可以多不可以少,甚至二十天都不见得很保险,因为邢杲有数量庞大的船队,很方便通过济水调兵遣将。
从济南郡到光州,是顺流而下,船队运兵的速度是很快的。哪怕有二十天,也不能确保邢杲不会回援。
陈元康在信中提了一个建议,可以适当的往历城方向退一退,甚至把历城让出来都无所谓。只要邢杲的大后方被破坏了,他们就成了无根之木,败亡只在旦夕。
战局拖得久一点,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信中充满了无奈与暗示,刘益守心中暗自揣测,极有可能是河北世家内部又开始动摇了。毕竟,邢杲这边的事情,是跟荥阳那里“联动”的。
如果现在的北魏朝廷摇摇欲坠,那么魏军的合法性,就很成问题。换句话说,如果元子攸扛不住了,洛阳换了主人,那么邢杲军到底还是不是“贼”,可就真要好好商榷一下了。
说不定那个时候,刘益守他们才是贼,而邢杲却是被元颢招安了,摇身一变,成为“青徐王”!河北世家投靠元颢,那么邢杲也会顺势投靠元颢,这北方就会形成另外一种稳定的局面。
想到这里,刘益守微微有些后怕。陈元康这是在暗示他,让子弹飞一会再说,等荥阳那边分出胜负了,再来教训邢杲不迟。
“这年头,世家中人真是贱骨头跟软骨头,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要是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那真是见了鬼。”
刘益守感觉到一种紧迫的生存危机!
因为前世的历史,荥阳最后是陈庆之赢了,并且还占据了洛阳。尔朱荣是修整酝酿了足足两个月,才从晋阳出兵洛阳,几番周折才打退(而且根本没有歼灭)梁军。最后是梁军退到了现代的驻马店附近,被那边出了名的间歇性山洪给吞没了。
值得一提的是,驻马店那边的山洪可有点凶猛,建国后都出过大事,刘益守印象特别深刻。所以梁军会中招,看似偶然,其实是对水文地理的不熟悉导致,乃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等陈庆之他们攻下荥阳,那么李元忠那边的人马,还会不会热衷于在邢杲大后方搞事,可真要打个问号。
刘益守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局面好像对自己有些不妙啊!
李元忠等人不能说是猪队友,只不过他们的心思复杂了点,不能依托生死。陈元康写信来提醒,已经很够意思了。
“邢杲……”刘益守沉吟不语,提笔在桌案上的纸上写下“狭路相逢”四个字。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求人不如求己,刘益守觉得,这次多半还是得自己单独解决掉邢杲,至少,得努力一下。不是说天救自救者么?
如果陈庆之攻下荥阳,魏国大厦将倾,自己这边原本的魏国禁军头衔,反而会变成过街老鼠!天知道尔朱荣什么时候会出兵!
正在这时,一个轻柔的脚步慢慢靠近,好似做贼一般。那人悄然推开房门,又悄然将房门关上,蹑手蹑脚的走到正在沉思的刘益守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发呆。
“有故事常言,山野村中有俊朗书生在家读书,得道狐妖化为美人,悄悄潜入,红袖添香。”
刘益守抬起头,有些无奈的问道:“不是说好了在东平郡呆着么?来历城也就罢了,还跟到顿丘城来了?”
眼前的女子正是穿着魏军黑色军服的尔朱英娥,她已经将长发剪短扎起,看起来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宽大的军服遮盖住了傲然的身段,只是那张异域风情的俏脸却明明白白告诉其他人。
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听说,源士康军务很多,你身边无人护卫,我还算弓马娴熟,就……过来给你打打下手。”
尔朱英娥小声说道,手搅着衣服,人紧张到发抖。这次是刘益守后院很多女人怂恿她过来的,至于过来是做什么,哪怕那些人不说,她心里也明白。
说是保护,实则侍寝。
源士康在门外守候着,尔朱英娥本身能进院子,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其实呢,男人有很多种,但是归结起来的话,有大男人和小男人的区别。”刘益守轻叹一声,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尔朱英娥坐下。
“呃,这话是什么意思?”
尔朱英娥小声问道,她一跟刘益守靠近,就觉得很紧张,说话都不利索,心里患得患失。
“所谓小男人,就是总想着依靠他人,能省力就省力,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牺牲自由。比如那些娶公主的驸马,其实在娶公主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自由,天生就矮人一头了。
将来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皆要看人脸色。”
刘益守握住尔朱英娥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洛阳的时候,只要我想,你就是我的女人,在你父亲权势的帮助下,我可以爬得很快,爬的很高。
接下来十年,凭我的智谋,慢慢布局,慢慢建立自己的关系,搜罗自己的人才。待天下大变的时刻,我可以耍点手腕,借刀杀人,让其他人杀掉你父,然后我再用为你父报仇的名义上位,扫平各方掣肘。
只要我指定我们的儿子为继承人,相信尔朱家很多人都会支持我。”
听到这里,尔朱英娥面色煞白,她万万没想到,刘益守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是这些话听起来……似乎还挺靠谱的!
“只是那样的话,你要如何自处呢?”
刘益守长叹一声,将双手放在后脑勺,头看着房梁说道:“只是那样的生活,那样的道路,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是想有什么好东西,我自己会去拿,不需要像是蔓藤一样依靠大树。世道很难,我还是想当个大男人,不想当小男人,我的前程,并不需要让你当灯油去燃烧,为我照亮一片天。”
尔朱英娥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脸上染上红霞,在火光照耀下显得异常娇羞可人。她情不自禁用双手握住刘益守的大手,按在自己胸口。
“当初我就知道你的心意,只是那时候接受你,不亚于攀上你父的高枝。那时候你会不会因为这个,认为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父的权势?不一定,但是你或许会这样想。说实话,那时候我也没有力量去拒绝你父。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这半年来你几次都想走,但后来还是留下来了。以后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就可以说了算,这就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