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柔然人着急攻城,不顾伤亡,那么就意味着他们粮草不济,说明我们反攻的时间到了,主公请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慕容绍宗拱手说道,三言两语把柔然人的情况都说明白了。
现在柔然人在晋阳所消耗的东西,都是本地劫掠来的,他们本身所携带的干粮早就吃完了。冲到晋阳城内疯狂抢一波再退回草原,就是阿那瓌的最终目的,他们是不可能占据晋阳的,占据了也无法控制。
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乃是兵法要义。按慕容绍宗所说,尔朱荣现在就应该按尔朱天光的建议,死守晋阳城。但这种守城不是完全的被动挨打,而是酝酿最终反击。
什么时候柔然人准备跑还没跑,就是决战的时刻!
道理很简单,具体如何把握,却不好操作。
出击早了,柔然人尚有余力,尔朱荣未必打得过来去如风的柔然骑兵。
出击晚了,阿那瓌早就跑得没影,尔朱荣只能跟在对方后面吃灰,定然会造成威信下跌。
就更别说要如何弥补柔然霍霍晋阳造成的损失了。
这里头需要敏锐的战场嗅觉。
“绍宗所言,深得我心,你们都不必再争了,都去整军备战。有出城迎敌者,杀无赦,莫怪我军法无情!”
尔朱荣大手一挥,将方略定了下来,这一刻,似乎又恢复了些许当年“天柱大将军”的风采。
……
尔朱荣退出上党后,刘益守就命韦孝宽领兵三千出上党,攻晋阳南面的祁县、平遥等地,并在此地防备柔然人南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尔朱荣虽然没有能力南下祁县;阿那瓌虽然没有心情去找刘益守的麻烦,但河北的高欢,显然不想看着刘益守在上党攻城略地成功了不说,还继续北上攻略晋阳。
邺城的高欢,派妹夫厍狄干、族弟高归彦等人,领兵两万屯扎枋头。寒冬腊月,黄河结冰可以跑马。高归彦不顾厍狄干劝阻,带三千精骑从黄河冰面上疾驰而过,夜袭白马渡!
白马渡守将周迪早有准备,摆出却月形拒马阻之,高归彦大败,偷袭不成,反而损兵折将,不得不带着千余骑兵狼狈退回枋头。此战就损失了一大半的骑兵,厍狄干与高归彦素无交情,直接将此事上报回邺城。
高欢得知高归彦轻敌冒进,一怒之下撤了高归彦的职,命其速速回邺城听候发落。高归彦不服,写信回邺城,将此战前后事宜详细报与高欢,在信中,高归彦言之凿凿说军中有内鬼,梁军对魏军偷袭行动了若指掌,准备万全。
言外之意,他绝不可能是那个内鬼,所以内鬼就只能是……厍狄干。如果孙腾还在枋头,那自然这个锅要扣到孙腾头上。如今孙腾已经被高欢调回邺城,高归彦甩锅就只能甩到厍狄干头上了!
厍狄干当初就随高欢起兵,还是高欢妹夫,他才是高欢真正的老兄弟!而高归彦等人,对于高欢来说,不过是有血缘关系的“高乾”之流罢了,关系非常生疏。
厍狄干跟着高欢,却把儿子厍狄伏连派去跟高洋,很难说这不是高欢的授意。
高欢终究还是当年那个“贺六浑”,没有把自己当做是渤海高氏的一员,更别提靠家族打天下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高岳和高归彦等高欢亲族,当年在河北老家日子过得并不差。而当初六镇之乱还未开始,高欢在怀朔镇的时候受了很多苦,经常被上司责难吊打,也没见高氏亲族的人来接济他。
要是没有娄昭君的嫁妆和后台,没有身边那些老兄弟撑起场面,高欢怎么可能有今日之成就?
受苦受难的时候不来,等高欢入主邺城,攻略河北的时候,高岳那帮人就来了,高欢作为资深老硬币,心里如何会没有想法?
当年你对我爱答不理,如今我让你高攀不起。常人都有的想法,高欢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他又岂会胡子眉毛一把抓,亲疏不分?
看到高归彦为自己辩解的信,高欢怒不可遏,严令高归彦回邺城,不得有误。让对方接到军令后,要立刻,马上,迅速,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滚回邺城听候发落。
军令送到了枋头,高归彦接到信以后满口答应,结果在出城的时候,立刻调转马头就往南跑,一路跑过了黄河,向白马渡的梁军投诚!
周迪是老实人,完全看不明白高归彦这是在玩什么花招,作死也没有这么玩的。高归彦到了白马渡后,周迪立刻让人将其送往荥阳。
刘益守去了上党郡,不在荥阳,由于谨掌控大局。
高归彦叛逃过来以后,立刻将魏军的布防,以及屯粮之地,以及各兵种组成等要害信息告知于谨。得知这些事情后,于谨当机立断,没有请示刘益守,立刻召集本部人马,联合正在荥阳周边整训的江州兵,共三万人,多路齐攻,趁着黄河封冻期强渡黄河。
一路五千人偏师,由厍狄昌率领,从汴口出发攻怀县,以保退路;一路三千骑兵从石济津渡口绕路攻朝歌,将囤积在此地的魏军粮仓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
枋头那边的粮仓全是假的,乃是高欢的诱敌之计,引梁军奇袭枋头。只是,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破,梁军斥候侦查不到的信息,高归彦这张大嘴一溜烟就说完了。
得知朝歌粮仓被毁,厍狄干明白高归彦已经把自己这边的底全都给兜干净了!继续坚守枋头无异于自取灭亡。
他只得带着一万多精兵,狼狈退到位于黄泽水以北的荡阴,以黄泽水拒敌,守住邺城以南最后一道防线。
这种态势,相当于不是在守住院门,而是敌人已经冲进了大堂,厍狄干在坚守卧房的房门。
于谨没有跟厍狄干客气,带着剩下的人走过冰封的黄河河面,随即接管了枋头城。又派兵横扫黄河北岸各城池村寨,四处搜捕魏军残余。
因为高归彦的反水,魏军黄河北岸的防御出人意料的崩溃,令高欢猝不及防。
二十多岁的高归彦尚未娶妻,只有几个妾室。高欢一怒之下,命人将几个高归彦妾室所生,还不满十岁的孩童尽数处死,其手段之酷烈与直接,迥异于过往的不动声色。
得知黄河北岸失守,已经返回信都不久的高敖曹,居然带兵再次出发,并屯兵邺城东北不远的馆陶,还派人前来问询,是不是需要他到前线去与梁军交战!
……
尔朱荣的求援信,阿那瓌的婚书,于谨的战报,河北高氏的密信,满满当当的摆在刘益守书房的案头。
壶关城外北风呼号,冷得不行。但府衙书房里,刘益守的心却怎么也冷不下来。
这一幕好似回到前世他在大学里,同时被几个妹子追求的旧时光。刘益守觉得自己那时候是没开窍,要是开窍了,只怕诚哥都要跪着说话。
香饽饽人人爱,世态炎凉不过如此。世道变了,人心变了,可变化的规律没变。
“昔日高欢入主邺城之时,是多么意气风发。没想到竟然也有今日之众叛亲离。”
刘益守忍不住叹息道,高归彦的反叛是他没想到的,不过仔细揣摩,又觉得情理之中。高欢对于渤海高氏没有归属感,高归彦又何尝把高欢当亲人看呢?力的作用从来都是相互的。
“主公席卷天下之势已成,何苦唏嘘感慨?”
阳休之反复查看桌案上的信件,他都激动坏了。
“写信给于谨,让他稳扎稳打,不必着急,更不必现在就攻打邺城。”
刘益守淡然说道。
第694章 自古英雄如美人
柔然大军压境,在晋阳周边大肆搜刮,不能说没有收获。只不过现在的晋阳,早已不是北魏时富庶而实力雄厚的晋阳了。
尔朱荣在晋阳的这些年,在周边横征暴敛,作威作福,将财帛囤积于家中,将这边百姓的家底都捞空榨干了。
打不过又被疯狂压榨,那就只能“用脚投票”呗。
就连本地大户四散逃亡的都是不计其数,更别提普通人了。
虽然还不至于十室九空,却也没差多少。
如今这里百业萧条,民生凋敝,早已不复赵国旧都的风采。
因此阿那瓌在晋阳周边劫掠的物资,并不能抵偿出兵的消耗,军中不满的声音日渐增多,都是吵吵嚷嚷要去晋阳城内抢劫。
无奈之下,阿那瓌只得下令继续南下祁县,大军在胡甲水(昌源河)北岸与韦孝宽所率梁军对峙,一连数日未动。
抢,还是不抢,这个简约又不简单的问题摆在了阿那瓌的面前。
劫掠祁县,必定与梁军爆发冲突,一旦开战,则尔朱荣必定与刘益守媾和。
如此一来,阿那瓌可谓是腹背受敌。
在晋阳周边二打一的话,柔然的骑兵占不到什么便宜,搞不好还是会两手空空退回草原。
阿那瓌久经战阵,非常明白,战利品也是要骡马去搬运的,带着战利品撤军,就不能让对手有追击的能力。
因此贸然跟刘益守开战,非常不智。
柔然长期在草原与高车族相爱相杀的过程中,也攀上了对方的科技树,造车技术非常高超,不逊中原。
这些牛拉马拉的车,就是用来搬运物资与部落迁徙的,一般一辆车上的货物和跟随的马牛羊等牲畜,就是一个牧民家庭的全部家当了。
阿那瓌觉得柔然的骑兵不是不能跑路,而是不想空着手跑回去。如果这次空着回去的话,将来帐下各部族,就不可能继续听他号令了。
作为一个成熟的上位者,阿那瓌很明白哪些东西应该稳稳握在手里,哪些东西又必须要放弃,不能贪多。
于是他下令大军退回阳曲,顺便一纸婚书,送到了壶关城刘益守那里。
在信中,阿那瓌开出条件:你我合力攻尔朱荣,将其剿灭后,我在晋阳城捞一波就走,并州还是你的!
公主和嫁妆我回去就派人给你送来,反正晋阳这条线已经被你打通,不需要再经过高欢的属地了!
又得土地又有妹子,这波很够意思吧?我们套马的汉子讲诚信!
而在晋阳被困的尔朱荣更直接,他在求援信中提出了三个条件:击败柔然大军,保证尔朱氏利益,将来登基后立尔朱英娥长子为太子。答应这三条,他便打开晋阳城门,让梁军兵不血刃接管并州。
“主公,这两人有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还耍滑头呢。”
壶关城府衙的书房里,阳休之指着桌案上尔朱荣和阿那瓌的信说道,一脸不屑,很是看不起这两个“老家伙”。
不比不知道,一旦比较起来,就可以看出高欢平日里政治手腕的高明了。
“想吃饭又怕花钱,就是这样的想法。与其说这是要跟我谈条件,倒不如说是想稳住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加入哪一边,哪一边就会赢。
可不能贸然决定呢!”
刘益守直接将这两封信放到油灯上烧掉,只当是“已读不回”了。
很显然,他并不把尔朱荣与阿那瓌当回事,不打算“上兵伐谋”。
“主公何不行卞庄刺虎之谋?”
阳休之一脸愕然问道。刘益守之前还说想让尔朱荣和阿那瓌两边打得热火朝天,自己方便捡漏。如今这两边都写信来求助了,刘益守反而不当回事一样。
这有点说不通。
“既然尔朱荣与阿那瓌都是打着与我们联合的想法,那么一言不发,根本不回复,就是最好的处理办法。我们不出声,那两边必定焦急不堪,以为我们会跟另一边合作。这样反而会让他们更急切的想打起来,以求在我们的增援还未到达前,就分出胜负。
传我军令,命江州兵一部前往乌苏城(沁县西北,晋阳到上党官道入口),准备走山道增援祁县,让野王城的羊侃多调配一些骡马到上党这边来,以备不测。”
刘益守断然下令道,他这个举措,可就不是奔着小打小闹而来了。韦孝宽的先锋到祁县,本地粮草就能供给大军坚守。但继续增兵晋阳的话,后勤就很捉急了,只能用骡马走山路,从上党这边运输到祁县。
吃苦耐劳的江州山地兵正好适应这里的环境,骑兵反而施展不开。
“主公,江州兵大部都在黄河北岸固守,若是抽调会不会……”
阳休之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拿着毛笔的手一直没有落下去写成军令。
“让他们与羊侃麾下禁军换防,将建康禁军部署在黄河以北,羊侃仍守野王。”刘益守从容部署,举重若轻,几乎是不假思索。
建康禁军装备好,但是太重了,需要大量辎重和辅兵的后勤支持,来上党这边玩不转。
阳休之笔走龙蛇,一会便将军令写好了。
“将来天下一统,我会把陇西李氏的人,也就是你夫人娘家人招到洛阳居住,到时候,让你在他们面前好好威风一下!”
刘益守看着阳休之温言说道。
“主公……”
阳休之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
“去传令吧,军令要紧。”
打发走阳休之后,刘益守这才轻叹一声。
“并州胡虏肆虐多年,不展示军威,不惩治首恶,无以震慑宵小。就算尔朱荣想投降,我也不敢就这么一战不打就入主并州啊!”
刘益守自言自语了一句。
很多事情不是他故意要折腾,而是不折腾不行。北地可不比江东,不给对手秀一秀肌肉,并州本地豪强只怕还以为自己细胳膊细腿不能打。只有武力平定晋阳,那些人才会明白这里谁才是大哥!
更重要的是,尔朱氏在晋阳横征暴敛,弄得本地民怨沸腾,不拿他们开刀,如何能稳定并州局势呢?
孰是孰非,刘益守看得很明白。
天下要实质性的统一,而不是表面上的统一,那么该扫进历史垃圾堆的那些人,就必须要好好处理,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将他们放过。
尔朱氏倒下一批人,并州的民心就收拢了,本地豪强也无法一呼百应。出来混,一定要还,这就是所谓的“江湖规矩”!
越是往高处走,刘益守就越觉得自己是技巧高超的政治动物,随便一道命令下去,就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与福利。很多时候个人感情已经无足轻重。
比如说这次,刘益守或许不会杀掉尔朱荣,但尔朱世隆这一类民怨极大的尔朱氏旁支,都是要坚决处理不留活口的。刘益守完全不会因为尔朱英娥的关系就手软。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刘益守感慨叹息道。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自古帝王就是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没有亲情的。越是大权在握,越是如此。这些平常人所拥有的东西,都会随着帝王权势的增加而递减。
刘益守发现自己并不是那种所谓的“例外”,也不像某些书里面说的穿越者要啥都有,当了皇帝也能父慈子孝。
当帝王逐渐成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后,就再也没有完全的自我了。
刘益守感觉到有种无形的绳索将自己越勒越紧,让他窒息。
……
“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晋阳尔朱荣府邸书房里,尔朱荣对着慕容绍宗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