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元举(柳津表字)啊,此事也不是无法查清,人证物证皆在,亦是有侍卫看到却来不及阻止。我们如此栽赃嫁祸,真的合适么?”
萧纲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事情的真相如何,对于外界来说很重要么?”
柳津冷着脸反问道。
萧纲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在整件事当中,最不重要的,往往就是事件的真相!人们需要的,只是根据自己的利益,来对所发生的事情进行“解读”。
比如说现在,让刘益守背锅比较重要,所以事件就可以解读为刘益守要谋反,于是就入宫行刺了萧衍。
在别人那里,如果想对付萧纲,那就解读为太子篡位弑君。
事情真相是如何的,反倒是没人去关心了。人世间最现实也是最荒谬的事情莫过于此。
“如今当务之急,是接管石头城防务,另外丹阳方向有一支禁军,乃是萧正德所统帅。只怕他未必会就范。
可命兰钦为领军将军,带兵围丹阳郡兵营,解除萧正德兵权。待稳住建康的局面后,再向全国发丧。”
“可是江北……”
联想到刘益守麾下精兵,萧纲就有点担忧。
“两害相权取其轻,请陛下速速决断!”
柳津厉声说道!
没错,是陛下而非殿下,连称呼都改了。
“朕知道了。”
萧纲微微点头,身上气势微变。
“抓捕刘益守乃是当务之急,抓住他就能把罪名落实,顺便分化瓦解他在寿阳的部曲。若是纵虎归山,后面会如何就难料了。”
柳津痛心疾首的说道。
梁国其他兵马能不能打,尚且没有被验证过。但刘益守麾下的两淮精兵骁勇善战,这个是经过多次证明的。如果可以,柳津也不想萧纲与之为敌。只可惜谁让刘益守出现在显阳宫后萧衍就被刺了呢。
时也命也运也,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柳津轻轻一叹,内心并非如外表看起来那么自信。
第380章 北风乱,夜未央
一艘点着渔火的小渔船上,羊侃之子羊躭,一边划船一边打量着船舱内闷不吭声的刘益守,似乎有话想说又说不出口。
夜已深,长江江面上寒风阵阵,哪怕是坐在船舱里,刘益守也是被冻得瑟瑟发抖。真是应了那句: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若是换个糟老头子大冬天里吹吹夜里的寒风,事后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羊将军办事也太粗糙了,都不会拿一条毛毯来给我家主公。”
源士康忍不住埋怨道。
羊躭不紧不慢的说道:“江南牛羊不多,毛毯亦是稀罕物件,不比洛阳。若是刘都督带着毛毯上路,被人瞧见,你们还如何装扮成赶路的船夫?”
不得不说,羊躭说得有几分道理。羊侃办事不是百密一疏,而是细中又细,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这是……往东边去的?”
刘益守勉强能判断出小船的走向。按道理来说,最快一条路,应该是先去当涂,然后走水路到巢湖,路过合肥,最后抵达寿阳。
这是最近最便捷的一条路,没有之一。可眼下渡江的方向,却不是往西南面的当涂而去。
“父亲说带妹夫直接过江到广陵(扬州),然后从高邮那边水路到盱眙,最后绕一圈从盱眙沿着淮河去寿阳,这条路虽然绕远,但中枢的搜捕令应该完全管不到那些地方,反而比重兵把守的当涂和韦氏坐镇的合肥要安全得多。”
羊躭对刘益守解释了一番。
不得不说,老硬币羊侃想得很周到,这条路线,虽然会经过萧纶的领地。可是萧纶会给萧纲面子么?
只要刘益守不主动暴露身份,萧纶绝对没心情去搜捕什么逃犯。
是谁杀了萧衍,其实萧纶等人并不急于第一时间就弄明白,反正人死了也活不过来,萧纶盼着萧衍去死也不是一两天了。
说不定萧纶此刻还为自己的“魔法攻击”(诅咒之术)而洋洋自得呢。
萧纶现在关心的就是,怎么名正言顺的起兵造反,争夺建康台城里的那个位置!很显然,把萧衍的死栽赃到萧纲头上,乃是不二之选。
无论萧纲是不是凶手,都没有关系,对萧纶来说一个样。应该说羊侃对萧衍那些儿子的尿性有着异常清醒的认识。
然而渔船正要路过京口的时候,众人却看到前方灯火通明,有水军在大江之上游弋,拦截过往的渔船。夜里行船又不能不点渔火,要不然很容易出事。一旦点起渔火,不亚于告知水军自己的位置。
“果然是内松外紧啊!”
刘益守感慨道。
在建康城内的时候倒是没觉得搜查有多严格,然而自从出了建康,就发现哨卡一道接一道。
如果不是羊躭本身跟着羊侃在建康禁军当中厮混过,对周围地理还算熟悉,刘益守等人早就因为迷路和躲避巡哨的被抓了。
当然,京口作为长江南岸的第一要塞,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或者只能掉头去当涂,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了。
正在这时,一艘楼船似乎察觉到了刘益守等人所在的小渔船,飞速的行使过来。刘益守他们为了掩人耳目,用的都是渔民的船,打渔是很方便,可是未必跑得有多快。
不一会,那艘楼船就放下几艘小船,远远的就能隐约看到举着火把,穿着梁军军服的士卒。
“都督,末将等会跟那些人拼了,应该可以把他们都打下水。都督趁机就赶紧上岸躲起来吧。”
源士康紧紧握住手里的佩刀说道。
羊躭也是一阵无语,这不是羊侃安排的人,极有可能是萧纲的嫡系。如今兰钦已经接管了建康防务,萧纲是废物自不必提,可是兰钦久经战阵,经验丰富,可不是容易糊弄的人啊!
等那艘小船甩了钩子过来将渔船勾住,几个士卒便上了刘益守他们的船。
“怎么是你?”
刘益守一眼就看到马佛念那张马脸。
“刘都督!”
马佛念一脸惊喜,似乎根本就不是来抓捕他的。
刘益守心下稍安,疑惑问道:“你们在此处巡视是为了抓谁?”
“我们就是在等刘都督啊!陈都督过世前,嘱咐陈昕将军带着我们投奔刘都督,勤王讨贼!如今京口外面渡口巡视的,都是白袍军的旧部。”
嗯?
刘益守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似乎跟刚刚去世的陈庆之有关。
“陈昕将军就在楼船上,刘都督到时候一问便知,老马我也不是很了解。”
南朝一直保留着东吴以来的“世兵制”。一帮世兵跟了爷爷跟爹爹,跟了爹爹跟儿子,外人水泼不进,小团体里很有凝聚力和战斗力。内部军法比较类似于的族规,很多世兵干脆就是大家族的旁支、入赘、赐姓等等。
很显然,白袍军的残部也变成了陈庆之的世兵,不过是萧衍出钱养着在。因为萧衍相信陈庆之绝对忠心,要是换个人带领这些精通杀人术的白袍军,萧衍也不能放心将这些人安置在建康禁军里面。
陈庆之咽气后,马佛念等人干脆就跟了陈昕。不过话说回来,陈庆之压得住马佛念这些骄兵悍将。陈昕要是压不住,保不齐手下也会改换门庭的。
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懂的都懂。
上了楼船进入船舱,刘益守原本猜测可能会有刀斧手伺候,没想到人高马大的陈昕一见到自己,就冲过来拉着自己的袖子嚎啕大哭!
“刘都督!刘都督啊!”
陈昕一边哭一边喊,白袍军旧部的几位将领都在船舱内一脸黯然,话都不说一句。
“在下刚刚见过天子,天子让我去荆襄接萧欢与萧詧二位皇孙回建康再来立新太子。没想到还没出建康,就有禁军大肆搜捕在下。
天子遇刺一事,在下也是后面才听羊侃将军当面告知才知道。”
听刘益守这么说,陈昕也是大大松了口气。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刘益守深深一拜道:“家父得知天子遇刺,怒急攻心,撒手人寰。
临别前,命我代为写下绝笔,并拿家中信物联络禁军之中的白袍旧部,将其召集起来于京口屯扎。家父料定都督必走京口,让我等跟随都督,勤王讨逆,拨乱反正!”
“我等愿意追随都督,勤王讨逆,拨乱反正!”
船舱里众将一起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行礼说道。
见到这一幕,刘益守和源士康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寿阳城内一大帮子反贼,天天都在暗地里商量着怎么攻打建康,怎么逼迫萧衍出家。结果现在自己反而成了忠臣孝子,人世间很多事情就是如此荒谬。
见刘益守有点懵逼,陈昕连忙解释道:“天子对诸位皇子蠢蠢欲动亦是有所察觉,对家父言明了换太子一事,并将私人印信交给家父,以备不测。只是没想到……萧纲怎么就敢呢!”
陈昕气得直跺脚。
刘益守明白了,交出私人印信,是萧衍希望陈庆之在太子控制了台城的时候,方便以皇帝的名义去调兵!此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衍现在谁都信不过了,因为哪个将领都可能投靠自己的儿子,比如说兰钦在萧衍死后就立刻投靠了萧纲!或者早就是萧纲的人也未可知。
萧衍宁可相信刘益守这种喜欢折腾的家伙,也不肯相信那些会被自己几个儿子“招安”的大将。
只不过萧衍没想到会有人简单粗暴的直接“物理上”解决皇帝!乱拳打死老师傅,大概就是他这种情况吧,只不过萧衍是被打死的老师傅。
“见到都督之前,在下还很担心都督会不会忘记天子的嘱托。没想到都督是如此信义之人,我等肝脑涂地都无以报都督大恩。”
陈昕等人心悦诚服的说道。
“那现在,伱们是想?”刘益守心中忐忑,不知道陈昕一行人到底想做什么。
“去当涂,然后渡江去巢湖,说服韦氏勤王讨逆!有都督出马,再加上合肥的精兵,大事不远!”
陈昕满脸坚定的说道。
你踏马真看得起我啊!
刘益守环顾四周,发现众人都是一脸期盼,顿时心中明了。白袍军里的那帮人,就陈庆之一个大脑,所以老陈可以降服得了这帮丘八,并让他们俯首听命。
如今看来,这些人智商似乎依旧没上线。
“韦粲乃是韦氏的领军人物,他早已入东宫,成为萧纲的铁杆心腹。如今韦氏在合肥,能被在下说服,除非日月颠倒,人死复生。”
刘益守摇了摇头,陈昕武力如何不好说,能参与北伐并且有阵斩,多半还是一号人物。只可惜政治头脑远不如陈庆之。
陈庆之跟萧衍下了几十年的棋又是对方最心腹将领,这岂是没点政治智慧就能办到的事情?
“不能走当涂,否则过合肥必为韦氏所擒。或者一番苦战得脱,死伤惨重十分不值得。”
刘益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们就到盱眙,然后从盱眙到寿阳,一路走船,只要路上没有耽搁,很快就能到寿阳。”
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这条道当初刘益守陪着羊姜一路走来,还顺手收拾了鱼弘。如今再走一遍可谓是轻车熟路。
“刘都督,若是过境广陵(扬州),单枪匹马或许可以,但我们这些旧部也有数百人,船多兵多只怕会引起萧纶的警觉。”
马佛念沉声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源士康急得都要骂娘。
马佛念说得似乎也不无道理。平时可能没事,然而萧衍驾崩的消息很快就会天下皆知。这个节骨眼,脾气本来就十分暴躁的萧纶应该不会很冷静哦。
“其实吧,我刚才就一直在想,我们总是觉得只能走水路,所以困难很多。但是如果走陆路的话,在历阳(安徽和县历阳镇)那边下船,我们入城劝服太守放我们一行人离去。从历阳往北,海阔天空。”
刘益守若有所思的说道。
这几百白袍,又有禁军的盔甲兵器,还是很能唬人的。
“劝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事谁会听都督摆布啊,那太守又不是韦氏。”
马佛念臭嘴嘲讽道,他这个人一向都是如此,嘴里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刘益守拍了拍腰间善胜宝刀说道:“长刀在手,可缚苍龙!不听话,就用刀来说服,敬酒不吃吃罚酒罢了。”
他这话说得满不在乎,白袍旧部众多刀口舔血的将领都哈哈大笑。马佛念拍了拍胸口叫嚣道:“怕他个鸟,当年我辈在魏国杀得尸山血海都没怕过!”
“如此,诸位速速召集白袍旧部集中在几艘楼船上,我们一路奔赴历阳!”
历阳在刘益守那一世的马鞍山对岸,有一条小河通往长江。只要夺下历阳后,可以陆路绕一小段返回寿阳,亦是相当方便。
“如此,那我等便去召集人手,请都督稍候片刻!天亮以前,一定要离开建康这一段江面。”
马佛念等人对着刘益守行了一礼,随即出船舱,坐小船离去。陈昕亦是带着家奴守在船舱外面,寸步不离。
等他们都走了以后,源士康小声在刘益守耳边问道:“主公不怕他们将消息出卖给萧纲么?这些人可未必如陈将军那般忠于萧衍啊。
历来虎父犬子之事实在不要太多了!”
不得不说,源士康分析得乍一看也有些道理。
刘益守摇了摇头道:“陈庆之给陈家留下的立身之本,就是忠义二字。听命于皇命即为忠,不背叛托付是为义。有此二字,陈昕又怎么可能去捧萧纲的臭脚呢?
而马佛念等人,与萧纲素无交情。一朝天子一朝臣,萧纲身边有柳津、柳仲礼、韦粲、兰钦等人。又岂会容得下陈庆之的旧部?”
刘益守剥茧抽丝的分析,源士康有点明白为什么马佛念等人和那些白袍旧部愿意跟着陈昕一起投靠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