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刘益守拉开跪在地上五花大绑那人嘴上的破布,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叫戴子高,是也不是?”
那人微微点头道:“正是在下。”
“天子面前,欺君之罪你要想清楚,我问你一句,何智通是否为你所杀。”
刘益守咄咄逼人一样的问道。
戴子高偏过头不说话。
刘益守高喊了一声:“刑部尚书何在,刺客用剑手法奇特,有迹可循。当日仵作肯定有伤口记录。找来一只羊,让戴子高去刺,一看伤口便知。”
这完全是诈唬,但也不能说没一点道理。
“何智通是在下杀的。”
戴子高面无惧色说道。
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虽然这里只有刘益守在说话,但在场众人,包括萧衍在内,其实都是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六皇子指使你做的?”
刘益守声色俱厉的问道。
来了!
终于来了!
杀招来了!
萧纶吓得瑟瑟发抖,终于知道刘益守隐忍多时,究竟要怎么把自己一锤子打死了!
戴子高偏过头不说话。其实他说还是不说都无所谓,事情就是那样的,如果要找,有无数的人证物证。
“陛下,请六皇子出来接受问询。”
刘益守转过身对萧衍行了一礼说道。
“阿六,你站出来答话。”
萧衍平静说道,指了指萧纶。
不得已,萧纶只能走到戴子高身边,接受问询。
“戴子高,我问你,你是不是六皇子的门客?”
戴子高不答。
结果他还没回答,萧纶立马激动说道:“他已经不是我的门客了,早就不是了!他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戴子高一脸惊诧的看着萧纶,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六皇子说你早已被逐出府邸,是也不是?”
刘益守继续盘问道。
“是我孤身一人刺杀了何智通,没有任何人指示,都是我个人的想法,与其他人无关。”
戴子高满嘴苦涩的说道。
何某却激动说道:“你不是六皇子门客,何以今日我带人闯入建康的召陵王府抓你,你却在王府里呢!”
石破天惊!
你不是门客,却依旧住在王府里,难道跟召陵郡王是那种关系?
众人都好奇的打量着萧纶和戴子高,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是不是你走投无路,这次回去是去王府里偷东西的?是也不是?然后正好被何某看到,他带着家将把你逮住,是也不是?”
刘益守严肃问戴子高。
“是……犯案后我走投无路,就回王府偷东西,然后被抓了。”
戴子高异常硬气,真就把事情全部扛下来了。
刘益守转过身对着萧衍行了一礼说道:“事情已经问明白了,何智通之死,与戴子高有莫大干系但应该与六皇子无关。
鉴于此案还有很多疑点,戴子高也有被灭口的可能,因此微臣建议将戴子高贬为奴籍,任由何某处置,官府不再追究此事,以免节外生枝。”
在南梁犯不犯法,主要讲究“民不举官不究”。只要苦主不闹事,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这个案子已经成了烫手山芋,何某敢拉萧纶下水,事后一定会遭到对方血腥报复。
乐游苑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陛下,何某在建康无依无靠,家道中落,奴仆散尽,已经无力谋生。不如将其户籍调到寿阳,在寿阳躬耕,做个小康之家的农夫,不做他想了。戴子高是他奴仆,处理随他,无人可以指责。”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大大的松了口气!
何智通之子留在建康,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大祸害!
有他在,萧衍要想着处理萧纶,百官们兔死狐悲,必须要萧衍一个交代,至于萧纶就不多说了,此刻恨不得给刘益守跪下了。
“驸马这件事办得好。”
萧衍微微点头说道。
刘益守看着何某说道:“还不谢恩?天子还没有计较你今日擂鼓的鲁莽之举!倘若在其他地方,你必定人头落地!”
何某面色灰败,跪下给萧衍磕了一个头。
“陛下,在下需要去处理相关事宜,不得已先告辞了!陛下万寿无疆。”
刘益守对着萧衍深深一拜,对羊姜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小心翼翼的退出了乐游苑。等出了乐游苑,就发现陈元康带着几十个精兵护卫在一旁等候。
负责乐游苑安保的马佛念看到刘益守来了,哈哈大笑道:“刘驸马慢走哈,下次可别再折腾我老马了。你这边摆上几十个精兵,怪吓人的。”
刘益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装满金豆的小布袋,装作跟马佛念握手,不动声色将其交给对方,小声说道:“给兄弟们买点好酒,我在青溪边上开了个铺子,有空你们可以去买点桑落酒,我让人给你们打五折。”
今日得亏是马佛念没有发作,要不然这件事根本办不了。
刘益守走到陈元康身边,凑过来在对方耳边小声说道:“快走,现在就离开建康,除了必要的探子外,其他所有人都撤走!”
……
几天后,合肥以南的巢湖之上,一队楼船正悠然而行,放出不少小船去采摘岸边无人搭理的莲蓬。
其中一艘楼船的船舱内,刘益守给何智通之子倒了一杯酒,又给戴子高倒了一杯酒。
“当初你来找我,说让我帮忙为你伸冤。我当时就说,萧衍是不可能惩罚自己儿子的。哪怕假模假样的惩罚一番,事后依然会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到那时候,你已经被萧纶盯上,也被建康城内的百官认为是异类,顽固不化。强敌要杀你,身边无援手,那时候要如何?你何氏一族只怕要被灭族!
出口气固然是很痛快的,可是人不能活在脾气里。你父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如今已经到巢湖,你可以在这里下船,去投奔宗族了。
萧纶虽然没有任何惩罚,但是萧衍现在只怕已经深深厌恶他,此人已经不足为惧。我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真正要报你父的深仇大恨,那得等到萧衍退位的那一天了。”
“刘都督是真正的大仁大义,不似那萧衍老儿,假仁假义!”
何某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瞥了戴子高一眼。主谋对付不了,执行者还在这坐着呢!
“杀人者有罪,可刀剑无罪。刀剑要看被谁握在手里。戴子高是你杀父仇人,却也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犹如刀剑。
我现在给你一把刀,他杀你父一刀毙命,你现在也捅他一刀,生死由命吧。一刀泯恩仇,之后互不相欠。”
刘益守将手里的善胜递给何某说道。戴子高一脸冷峻,闷不吭声闭着眼睛,引颈就戮。杀人偿命,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归宿。
何某一刀砍在戴子高头顶,善胜宝刀削铁如泥,将他的发髻切了下来!
“一刀之仇已解,在下惟愿将来刘都督能撑起梁国一片晴天,让我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何某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心悦诚服。
派人将何某送上岸后,船舱里,戴子高眼神复杂的看着刘益守,欲言又止。
“捡回来一条命,很庆幸吧?断头酒没喝到,不是么?”
刘益守面带微笑说道,那样子有一种神秘而淡然的魅力。
“刘都督……不,主公目光如炬,一切都如您所说。”
强闯召陵王府是杨忠带人办的,抓到戴子高以后是陈元康亲自劝说的,在萧衍面前全都是在演戏,目的无非只有一个,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梁国究竟是怎样一个梁国。
陈元康对戴子高说萧纶定会抛弃他,说他只有听话才能捡回来一条命,后面果真一切应验。
“萧衍很高兴啊你知道么?因为他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揭开盖子会很痛。我把你要走,把在他们看来讨人厌的何某要走,这些人全部都松了口气。麻烦终于走掉了,他们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没有我,你迟早会顶替萧纶的罪,然后在大狱里死得不明不白。萧纶害怕你会胡乱攀咬,也有很多人希望你能胡说八道,当他们的工具。这样建康就更乱了。
我跟萧衍说,让何某带你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时只怕高兴得都要叫出声来啊!”
刘益守啧啧感慨,梁国中枢的那帮蛀虫们,从上都下都烂透了。
一个两个,想的都是平息风波,而不是解决问题。何智通之死,就像是这个“操作系统”里面的致命BUG一样,从萧衍到藩王,从朱异到百官,全都束手无策。
宗室可以横行霸道,甚至杀官造反投敌也无所谓。
官员可以贪腐受贿,欺上瞒下作威作福也无所谓。
一切坏事只要是不被知晓,那就等于没发生过。
刘益守在宴会上的一系列表演,当然很多人看不懂。可是他觉得,这些中枢朝臣里面,应该还是有人能看懂的。
就好比是也会有何智通这样的人看不惯萧纶的所作所为,向萧衍举报一样。只不过萧衍没有办法维持好局面,最后导致举报人被肉体消灭。
“在下这条命,是主公给的,以后主公让在下杀谁,在下就杀谁!”
戴子高对着刘益守磕了个头,披头散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手里沾满了鲜血。只不过,让你死在萧纶前面,我还是觉得老天有点不公平。既然是老天不公,我也不介意,让它稍微改变一下主意。”
刘益守背对着戴子高,看着巢湖的湖面喃喃自语一样的说道。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第314章 论持久战
这年秋天,河北大丰收,遇上了数十年都未曾有的好年景。暂且定都邺城的北魏,也就是高欢所建的草台班子,终于将之前惶惶不安的局面稳定了下来。
在河北世家某些人的建议下,身为大丞相的高欢,在秋收之季,以魏国天子元朗的名义颁布新的均田制:
凡河北之民,从18岁起受田,不分男女。
所授露田男子80亩,妇人40亩,丁牛60亩,每户限4头丁牛;另授桑田或麻田20亩。所有的露田,都是无主荒地。这个尺度堪称是骇人听闻,因为孝文帝的均田制是露田男子40亩,女子20亩。
虽然有所谓“倍田”的因素在里头,但北魏末年土地制度崩坏,自耕农连手里的田都难以保证,更何况“倍田”?高欢取消了倍田制度,却将所授田亩加倍,这一举动十分大胆,却又符合当前实际。
承平时期其实本来没有那么多荒地,因为战乱原因,很多从前开垦过的良田都荒芜了,形成了大量无主荒地。高标准授田,有利于增加农民开荒的积极性。
高欢在邺城建立了官僚机构,大量吸纳原先北魏的底层官吏,将河北荒地统计后分配。一时间河北民心大定,曾经层出不穷的盗匪纷纷返回乡里接受官府的分田,因为他们再这样继续下去,已经失去了群众基础。
高欢和他麾下班子(现在不是草台班子了)的策略说白了也无甚稀奇,就是用平白无故得来的土地资源换取民心,用分田开荒的手段将河北大量的流民固定安置下来,恢复已经被破坏殆尽的生产力。
这个分田的尺度远远高于北魏孝文帝时颁布的均田制度,高欢在收买民心方面几乎可以算是不遗余力!而实行这个制度的地方,仅仅只有河北,并不包括黄河以南饱经战乱的荥阳等地。
因为高欢完全无法控制战争的规模,一旦战火烧起来,那些地方的所有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与其这样,还不如什么都不管。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高欢和他组建的班子,已经放弃了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河北,然后将河北打造成一个有人口、有粮食、有土地、有民心的基本盘。
再以这个基本盘为起点,逐步蚕食周边地区,控制一块新地方,就将一块新地盘稳固下来,稳扎稳打的推进。哪怕再打十年也不慌!
高欢的这个思路,其实跟盘踞在寿阳的某人有些类似。
只有那个人是借了梁国的势,以两淮粮仓的芍陂为根基徐徐图之,而高欢则是依靠河北世家与河北之地,稳扎稳打的推进。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现在还暂时看不出谁优谁劣。
这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滏水陉的出口处,高欢带着文武亲信,守候在滏水河边上,耐心的等待着。
正在这时,从滏水陉的出口处,一人一马飞驰而来,此人身材魁梧,英武不凡,下马后见到高欢,就激动的走过来拱手道:“丞相,一切安好。我父就在后面,今日就能抵达邺城。”
“好!好!好!”
穿着魏国官服的高欢,此刻有些意气风发。他紧紧握住那年轻人的胳膊感慨道:“斛律光!斛律明月!好!你父子不畏残暴的尔朱氏,还护送我妻子归邺城,你们不仅是魏国的忠臣,更是我高某的恩人,请受我一拜!”
高欢要跟斛律光跪下,这种大礼斛律光怎么受得起?他连忙扶住对方,如果高欢这一下真跪了,他们父子在邺城也混不下去了。
高欢只是做做姿态,又不是真要跪。很快就恢复了威严。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们是怎么从潞城逃出来的?”
斛律光老老实实的答道:“我部全民皆兵,情急之下,有数万兵马可以使用。尔朱氏新败,担忧我们反攻晋阳,我父派人送信给尔朱荣,表示会率部南下。尔朱荣也没什么表示,命元天穆放开壶口关让我们安然离去了。”
原来如此!高欢恍然大悟。
很多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斛律金看到尔朱荣奈何不了高欢,潜力却又远远不如高欢,手里还握着娄昭君和高欢的众多子嗣。
此时不投靠,难道要等高欢一统天下后再投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