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有,而且符合兵法要义。和怀县一样,野王城亦是在沁水上游,可以说怀县已经进入了梁军的攻击范围。这时候停下来整军,并无不可。甚至可以说是用兵老辣。
高欢派人前来问询,高敖曹辩解说梁军水军犀利,而所有军需都是先从汲郡送到黄河,再走黄河到沁水。如此一来,大军粮道恐有被截断的危险,故而不敢冒进。
若要大军前行,必须派遣其他队伍维护粮道,否则贸然行进到野王,等于自寻死路。
前怕狼,后怕虎,这可不是高敖曹的性格。这家伙以前打仗,不知道干过多少“冒进”的事情。还被刘益守俘虏过一回。
高欢明白高敖曹到底是怎么在打算,他把渤海高氏的人顶出去送死,决不是让这些人去前面摸鱼的。于是高欢命娄昭带三千骑兵巡视河道,以维持补给线,并催促高敖曹继续领兵前进。
高敖曹对高欢派来的使者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一定会进军野王。
然后……他把军队带到离北中城西北不远的温县去了!本应该向西,他却往南走,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般。
温县不是野王地界,而是跟洛阳以北的河阳关挨着的地方。换句话说,高敖曹此举,更像是要攻打洛阳!
得知此事后,高欢气急败坏,连忙派人去高敖曹大营中询问,为何舍近求远,不攻打距离怀县近在咫尺的野王,偏要兜圈子去打北中城!
高敖曹给了个让高欢无法辩驳的解释:河阳关乃洛阳与河北相连之咽喉,截断河阳关,则攻野王之梁军如瓮中捉鳖,何乐不为?
你是喜欢下水摸鱼,还是喜欢瓮中捉鳖?这个答案难道还要选?
虽然我带球到了球门前,但守门员严阵以待机会不多。所以我不射门选择长传,也是很合理的吧?
高欢忽然感觉高敖曹找借口摸鱼的本事好像提高了不少,这一点都不像是对方的风格啊。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坐镇邺城的高欢,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
“派人去跟高敖曹说,按照计划,他很快就要在北中城小败,然后退到东面的平皋。到时候要怎么跟高欢去说,就说大军遭遇惨败不能再战,有多惨让他自己编,反正越惨越好。
你告诉他,秋收以后,我就不陪他演戏了,真要有不轨举动,我让他站着进来躺着回去。让他找个由头撤回冀州就行了,不要在黄河北岸蠢蠢欲动的。
万一让我误会了他是高欢的忠犬,搞得真打起来,那刀剑无眼,死了人可别怪我下手狠。”
刘益守一边收拾行装,一边漫不经心对身旁的韦孝宽下令。他马上就要动身去野王,然后等待从南面而来的兵马继续北上晋州。
这次行动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未来河北的归属。
晋州要害之地,民风彪悍。使用政治手段非常关键,需要一个够分量的人让本地豪强大户们安心。刘益守觉得自己不去,很难取信于人,所以只能辛苦跑一趟了。
至于河北那些事情,都是障眼法而已。
此前高敖曹的一系列行动,都是听刘益守的指挥,整个“剧本”都是出自他手。此时此刻,刘益守已经试探出来了高欢的实力如何。
以如今高欢手里还能掌控的军队来看,是挡不住梁军过黄河的。面对河北世家的抵制,高欢也非常弱势,一切操作都是小心翼翼。
从这个角度看,刘益守觉得,讨灭高欢的时机已经到了。
然而,能不能灭高欢是一回事,能不能平定河北,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别的不说,就看渤海高氏兄弟的人马,就非常雄壮,颇有一战之力。
其他河北世家,亦不是省油的灯。家中部曲成群,领兵之人亦是不缺。
灭了高欢,河北世家就会进入“重组”状态,依旧会推举出一个台面人物出来跟刘益守打擂台。因此,借高欢的手,蹂躏一下这些河北世家,削弱一下他们的实力很是必要。
刘益守可不认为自己身边有几个世家小娘,就能让别人俯首帖耳了。
“殿下,高欢竟然会放任高敖曹孤军进入北中城地界,真是很难想象。”
韦孝宽忍不住叹息道。
“贺六浑啊,他这么做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刘益守摆了摆手说道。
在他前世历史上,高欢用元修这个大傻X阴死了高乾,又用侄子高永乐阴死了高敖曹,事后都跑出来“扶棺痛哭”。
甚至高澄“逼奸”高慎的“二婚老婆”李昌仪,诱使高慎引宇文泰派兵来攻洛阳。从事后的结果看,都很可能是高欢的授意或暗示。
坏事他做了,好人他当了,其硬币手段之高明,刘益守每每回忆起来都会深感佩服。高欢打仗不行,政治手腕还是很高明的。
这次高欢到底想做什么事,刘益守看得明明白白。高欢防守野王是假,借刀杀人是真。只要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大大的支持!
以此为思路,刘益守跟高敖曹一起踢假球,便是以阳谋对阳谋。
就算高欢知道高敖曹是在打“默契仗”,又能如何呢?他能撕破脸,他敢撕破脸么?
调高敖曹部前来防守野王(行军途中野王失守),高敖曹听命行事了,皮球就回到了高欢这边。也就是说,如果高敖曹不来,那就是渤海高氏兄弟不对。
但高欢若是再对高敖曹行军打仗的事情指手画脚,则会让河北世家其他人心有惴惴。
下次他再发命令,谁还会听呢?
索要粮草、呼唤援兵、拖延进度、改变行军路线等等这些操作,都是刘益守在试探高欢的容忍底线。然后他把底线试探出来了:高欢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
只要高敖曹不从前线退回来,那他就不动手。高欢就是要引梁军下场把高敖曹给做了,关键时候,高欢再玩一手上屋抽梯!
等打得火热的时候,断了高敖曹的粮草,撤了维护粮道的援兵等等,这些都是基本操作。
“殿下,不如在下去游说高敖曹归降,反戈一击出兵邺城。”
韦孝宽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取上党,再谋河北。至于高欢,让他多活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益守摇摇头,韦孝宽想建功的心是好的,但太急了。
被刺杀的仇恨,高欢岂能不报?若是现在就接纳渤海高氏兄弟,那等于是替对方把仇恨也接下来了,刘益守怎么会干这种傻事呢!
高敖曹“踢假球”的事情瞒不过高欢的,到了后面,渤海高氏兄弟与高欢的矛盾一定会激化。等到那时候,两边冲突是无法避免的。高欢不可能允许他在抵御梁国入侵河北的时候,身后还有人想着“捡漏”。
这些都是刘益守的长远谋划,虽然一时半会似乎看不出结果来,但实际上每天都在推进。
“明白了,那属下这便走一趟高敖曹大营,也试探一下他的虚实。”
韦孝宽拱手说道。他觉得距离自己外放,已经不太远了。
……
在高欢多番催促后,高敖曹领兵攻北中城,不能胜;再攻,又不能胜。入夜后随即被梁军突袭大营,据说“死伤惨重,损失不可计数”。
于是高敖曹派人去邺城跟高欢汇报了情况后,便领兵退到平皋;他似乎觉得不放心,又退回更远的怀县。这么转了个大圈瞎折腾了一番后,又回到原点,气得邺城的高欢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恨不得直接提刀把高敖曹给砍了!
高欢派人敦促高敖曹速攻野王,稳步推进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套路。而高敖曹则直接回复说大军伤亡惨重,不能再战,目前只能在怀县修整。
高敖曹一不反叛,二不直接抗命,而是反复找各种由头不按套路出牌,让高欢感觉非常辣手,又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克制办法。新仇旧恨下,他也起了杀心,只是目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高欢暗暗下定决心,将来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把高敖曹等人给做了。
梁国这边,刘益守在亲信的陪同下,带着五千从江州调来的兵马,前往野王。刚刚到这里,刘益守就傻眼了,完全没想到开发历史有数千年之久,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聚居的河内,居然残破到这样的地步。
引水的沟渠都被堵塞了,没有人清理。
良田里到处都是杂草,本应该长满了青苗的地头,全是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野草。田埂两边的草都已经把路给盖住了。
大户庄园里的石磨,也似乎很久都没有使用过。房屋破败不堪,多数都已经倒塌成为废墟。
多年的战乱,水利失修,百姓大规模逃亡,让本来富甲一方的河内彻底不行了。哪怕实行均田,也要过很多年才能恢复一些元气。
难怪高洋头也不回的跑关中去了,刘益守心中了然,河内这情况,换了他,也得跑路。没有几十年的修生养息,这地方根本不可能恢复到往日的繁荣。
“本来还想学曹孟德马踏青苗,割发以正军纪,没想到连这样的机会都找不到。土地多年无人耕种,你看这杂草都长成什么样了!”
看着田地一米多高的杂草,刘益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北方的战乱时间已经有几十年,从来没有真正安定下来过,人口逃亡不知凡几。河内这种“洛阳门户”,危险性自然不必待言。
“北方战乱,远不如南方安定。河内荒芜,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韦孝宽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隐约暗示刘益守少见多怪。当初刘益守也是从洛阳出来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北方乱成什么样了呢?他现在说这种说,可谓是在南方的安定环境里面待习惯了。
“我辈一统天下,让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这便是最大的仁义和公道。天下分裂数百年,够久了,也是时候四海一家了。”
刘益守在大片的杂草前说这些话,好像有些不应景,甚至还有些滑稽,但韦孝宽不敢因此轻视刘益守。
韦孝宽见过很多战阵无敌的人物,然而他们在政治上都很幼稚,就是妥妥的阵前武夫。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在打天下的过程中有那么几分风采,一旦到治理天下的时候,这些人就使不出力气了。
而刘益守这个人胸有韬略,将来治理天下肯定不在话下,这样的人上位,是世人的幸运,也是竞争的最终结果。若是说谁能收拾这百年乱世的局面,那也只能是刘益守了。
“殿下,这就入城吧,末将已经在城内备好了酒宴。”
正在这时,羊侃走过来拱手行礼道。低眉顺眼,似乎并不因为羊姜受宠而骄横。
“伱在野王,前往晋州的路线就不会断。不派你前往晋州,不是不重用,而是我信得过自己人,才把后路交给你。”
刘益守看着羊侃,温言说道。
“殿下用兵如神,用谁不用谁自有计较,末将明白的,明白的。”
羊侃压住内心的激动说道。
“嗯,走吧。对了,最近河内有何大事啊。”
刘益守让韦孝宽牵着马,漫不经心的问道。
羊侃看了看一旁装作看风景的韦孝宽,又看了看毫不在意的刘益守,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今日晋州尧雄之弟尧难宗前来野王,末将还来不及通知主公,只是将其安排在驿馆。
尧雄因病去世,走得很急。如今晋州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部躁动不已。所谓天予不取,必遭其咎。末将建议殿下不要等江州兵马了,轻车简从速速入晋州稳定局面为上。若是被高欢抢了先,则大事去矣。”
尧雄居然死了?
刘益守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消息。看来,是时候听一下尧雄家的人怎么说了。
第684章 与天为党
“晋州,旧时为上党郡。
此处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自古得上党者望中原,先贤多出于此。然春秋以后,上党便无法独存,必须依赖于一方,这个道理,想来尧将军是明白的。”
破败的野王城县衙大堂内,刘益守面对远道而来的尧难宗说起上党风物,侃侃而谈,高谈阔论,温文尔雅。
但他就是不谈正事。
尧难宗面色尴尬,有心想开口,又感觉对方“儒雅异常”,不知道要怎么说,怕开口之后贻笑大方。
刘益守又道:“女娲补天、炎帝尝百草、精卫填海、羿射九日、大禹治水、愚公移山、黄帝战蚩尤、夸父追日、尧舜禅让、成汤祷雨等典故,皆是出自上党。
如今尧将军自上党而来,真是让在下心生惶恐啊。”
刘益守意有所指的说道。
尧难宗中人之姿,虽然还不太明白刘益守到底想说什么,但对方话语中夸赞上党的意思,还是听得懂的。
“吴王客气了,客气了。”
尧难宗讪讪说道。
听他这么说,轮到刘益守尴尬了。
刘益守话里话外都在说“风水宝地,有德者居之”,希望尧难宗主动提出来,将晋州让出来,对方竟然听不懂!
与天为党,尧雄一家人也配么?都暗示成这样了都没听明白?
刘益守也不得不在心中暗叹,和聪明人说话才有意思。要是跟一些俗人说这些话,他们只会觉得莫名其妙,等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想到这里,刘益守对尧难宗拱手行礼,面色一变,比之前严肃了许多。
“远道而来,尧将军有话但讲无妨,就不用拐弯抹角了。”
刘益守淡然问道,儒雅文士与冷酷政客,两种模式切换自然,无缝对接。
一旁的韦孝宽感慨刘益守变脸如翻书,刚才还在谈天论地说上党风物,没想到这一刻立马就“公事公办”了。这些政治动物们的是是非非,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家兄书信,请吴王一观。”
尧难宗双手呈上一封信,交给刘益守。
一目十行的把信看完,刘益守心中已然明白对方的意图。
尧奋在信中说了两层意思:一个是听调不听宣,二个是可以帮刘益守攻取晋阳。
说来说去,都是华而不实,口惠而实不至的废话。
军权、行政权、地方经济大权、人事任免权等等,这些核心要素一条没有。刘益守大失所望,他还以为尧雄的家人在尧雄去世后无所依靠,所以举州郡来投效呢?
没想到还是在运行那一套旧规则。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你想跟别人谈感情,但别人却只跟你谈钱谈地位。说出来人人鄙视的话,却又大行其道。
正如权术就好像臭豆腐,闻起来很臭,但吃起来很香。大家捏着鼻子吃,吃完还砸吧砸吧嘴。
对于尧家这种地方豪强来说,哪怕他们无所依靠了,也不会纳头就拜。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依旧得不到。
“本王欲取上党,以窥视中原,尧将军以为如何?”
刘益守笑眯眯的看着尧难宗询问道。可怜的尧难宗还不知道尧奋在书信里写了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根本看不明白刘益守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