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孙传庭也开始收取民心了。”
“要怪就怪我们出手慢了。”
布政司衙门的后院,被要求卸职的刘余佑和潘士良身着道袍,在被人看守的院子里来回渡步。
刘余佑时不时看向紧闭的院门,潘士良则是坐在院中石椅上,面前石桌上摆着茶炉和热茶。
茶水被茶炉火煮沸,带着茶香味的水雾渺渺升起,遮盖潘士良大半张脸。
“伱还有心思喝茶?”
刘余佑看着潘士良的模样,连忙走到了他旁边:“顾阁老交代的事情办不好,你我性命就不在你我手中。”
“办?能怎么办?”潘士良反问刘余佑:“再说,区区十余万灾民就能牵扯到你我性命?”
“别忘了顾阁老的来信里是怎么说的。”
“你我去年十一月就任,至眼下不过十个月,十个月的时间能做成什么大事?”
“你我二人,顶多治个治下不严,失察愧民的罪。”
“往大了说,这削职为民,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连降三级罢了。”
“朝中有人,便是连降六级又何妨?升上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潘士良这种时候反而镇定了下来,但刘余佑还是担心地看了一眼院门,然后坐下来小声道:“虽然这么说,但军屯田和民田的事情……”
“要真说这件事,御马监,士绅豪强、锦衣卫、东西厂,他们那个责任不比我们大?”潘士良轻嗤:“收银子的时候爽快,到了眼下就想脱罪?晚了……”
“再说,他们能一点动作都没有?”
“朝廷的六司,最多一个月就能抵达成都,到时候六司会审,只要有人铁了心保我们,我们罪不至死,但他们就不一样了。”
“上面想拿士绅豪强开刀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不好,成都的士绅豪强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
潘士良和刘余佑分析时局,但这个时候布政司衙门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听着院外那热闹的声音,潘士良端起茶杯,不紧不慢抿一口:“看吧,现在外面的人要比里面的人着急……”
茶杯放下,与石桌碰撞,那声音沉闷,与布政司衙门大门打开的时间相差无几。
“西城李氏体恤府衙不易,特意双数缴纳赋税,另捐银三千两……”
“南城王氏体恤府衙不易,特意双数缴纳赋税,另捐银……”
“东城……”
夕阳西下,成都府两州三十县的士绅豪强都来到了布政司衙门,有的财大气粗,一出手几千两银子,另外双数的缴纳赋税。
还有的没有这么大能量,就多多捐银,少则千两,多则数千。
一时间,七十余家成都府豪强纷纷送上拜帖礼单,而孙传庭也换了一身常服站在门口迎客。
面对到来的士绅豪强,他面上喜笑颜开,作揖欢迎,眼睛却时不时的打量那一份份送来的礼物。
不得不说、身材近两米的孙传庭十分高大,尤其是在这西南之地。
过往士绅不过五尺有余,他这六尺多的身高让人仰望的同时,也徒增不少压力。
只是面对他,士绅们并没有太多压力。
一是因为秋收在即,他们手中掌握钱粮,孙传庭要得罪他们,必然会扰了赋税缴纳的时间,而赋税耽搁,西南四省的军粮和军饷就成了问题。
二则是成都府大多士绅豪强,也都在朝廷里培养了属于自己的川党官员,虽说川党是小党派,但几个三四品也是能拉出来的。
他们有恃无恐,一个个的与孙传庭招呼。
如此欢迎,直到黄昏西斜,天空渐渐浮现猩红晚霞才宣告结束。
欢迎完最后一个士绅,孙传庭脸上的笑意收敛,瞥了一眼旁边士绅豪强所谓捐献府衙的金银。
走到这堆金银跟前,随意拿起几份礼单一瞥,数目都让人惊心。
周幕僚一直陪伴孙传庭左右,看着这堆礼品也不由道:“朝廷禁止了陋规和润笔,却不想地方居然用捐献府衙的手段来行贿。”
“这里起码有八九万两银子,若是平日里他们对刘余佑和潘士良也如此,那来成都任职,可谓肥差……”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孙传庭合上礼单,面露阴鸷:“朝廷和这些士绅豪强无非就是一个追堵,一个查漏,谁先行一步,谁就能制住对方一时。”
“这八九万两银子虽然多,但与他们隐匿的田地、佃户,还有其逃避的赋税相比,亦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说罢,他转身走进了布政司衙门,周幕僚见状也跟了上去,并命人合上大门。
热闹的衙门内,便是座位也是分等级的。
捐银、缴纳赋税超过五千两的坐孙传庭那一桌,超过三千两的坐会厅其他桌,超过两千两的坐会厅门口那两桌。
剩下的,全都坐在衙门院内。
一时间、十余桌饭菜摆好,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捐银多少入座。
孙传庭绕过影壁,脸上又重新挂起了笑容。
他又变成了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与来往入座的士绅豪强作揖招呼。
好不容易等他走到会厅入座,周幕僚也介绍了起来:“巡抚,这是西城李府的李贡生,这是南城的王举人,还有这是东城的张贡生……”
“失敬失敬……”孙传庭作揖告罪,而这群成都府最大的几个士绅也纷纷起身回礼。
他们陪着笑,与孙传庭一起坐下,而周幕僚也转身去招呼饭菜上桌。
见到周幕僚去传菜,年过五旬的李贡生当即便便笑道:“孙巡抚劳苦功高,此次前来,希望能解决成都府十余万灾民的生计。”
“我等不才,特此前来捐银,除了门口的那些,还有这些都是心意。”
说着、李贡生率先从袖中掏出一份新的礼单,而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掏了出来。
孙传庭笑着接过,打开瞥了一眼,上面所写的基本都是米麦,少则数百石,多则上千石。
仅仅是这一桌的士绅,便已经解决了成都十余万灾民几日的口粮。
只是面对他们的示好,孙传庭并不觉得感激。
士绅豪强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他们愿意出血,是为了迅速安定这十几万灾民,不想在一个月后,被六司的官员见到他们。
怎么解决,是孙传庭的事情,他们只负责一段时间的钱粮。
等这段时间过去了,灾民们后续怎么活下来?那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呵呵……”孙传庭压着脾气露出笑容,将礼单放在一旁,然后才说道:“十余万灾民,想要安抚他们,这点钱粮只是前提,最重要的还是把御马监的田地找回来。”
“找!自然要找。”王举人连忙附和道,但李贡生却笑容一僵,带着几丝商量道。
“军屯田不能买卖,在座的都是可怜百姓才租借田地,签了契约……”
“再说,这御马监田地租借后,我等也老实缴纳赋税,并没有什么过错。”
“如果朝廷说,御马监的田地不能租借,那我等自然可以退回,但眼下朝廷还没有说,我等若是退回,那自然是损失了钱粮。”
李贡生的话里,似乎他们成了可怜百姓的善人,他们租借田地都是为了百姓能活下去。
这副嘴脸,孙传庭见得多了,自然也忍得住。
他陪笑着举起酒杯,对四周的士绅豪强笑道:“李贡生的话自然有道理,但军屯田的事情,朝廷已经下了决心要收回来,诸位……”
“要收自然是可以的,但我们毕竟是出了银子来租田,所以希望朝廷等我们收回了成本再回收军屯田。”李贡生端起酒杯,笑着回应。
孙传庭看他软硬不吃,眯了眯眼睛反问道:“田地不收回,下面的灾民和失了田地的百姓怎么办?”
“这个……”李贡生想了想,紧接着抚须坦然道:“我等愿意招募他们为佃户,按照六四的租子来分。”
“六成是……”孙传庭明知故问。
“六成中有三成是朝廷的,剩下三成里,有两成我们愿意献给府衙来安置其他灾民,剩下一成便是成本,佃户虽然只有四成,但我等可以分地十亩给他们。”
李贡生说到这里,还不忘自我感动一番:“十亩地,即便收成再差,只要勤奋,一年还是能分个六七石稻米的。”
“一个人种十亩地,种得过来吗?”孙传庭放下了酒杯,而李贡生还不自知的继续说道:“卯时起床耕种,酉时回家,六个时辰应该能种完的,况且如果种不完,他们家中还有妻子儿女,帮衬下,肯定可以种完。”
孙传庭笑了,他自顾自端起酒壶给自己满上,满杯入腹后带着一丝酒气反问:“李贡生您的意思是,一户四口人,一年六七石稻米足够了吗?”
李贡生不自知,笑着继续回应道:“女人和孩子吃不了太多,一年六七石虽然勉强果腹,但农闲时女人可以养桑养蚕来织布,一年可以织个两匹布,男主人也可以进城里给人打打短工。”
“实在不行,闲暇时他们还可以上山打猎,反正朝廷已经免了上山狩猎的杂税。”
“这样一年下来,他们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添置新衣,来年时不时吃上肉味,何乐而不为呢?”
“成都府百万男丁,有这么多短工给他们打吗?”孙传庭没有继续笑了,僵着脸询问。
“这就需要孙巡抚运筹帷幄了,朝廷不是以工代赈吗?”李贡生反问,并随之慷慨道:“从县里到青城山的路,算起来有六十年没修了,城里的百姓前往青城山焚香多有不便,如果孙巡抚愿意以工代赈来修葺这条路,那我愿意出银五百两。”
“对对对,我等也愿意!”
“我王氏愿意出二百两。”
“我张氏可以出三百两。”
“我何氏家产不如各位,也愿意出一百两。”
“我……”
一时间,桌上的士绅们纷纷“慷慨解囊”。
然而,大灾之年,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又有几个人愿意去焚香?
说是为了百姓,实际上这条路是为了他们士绅修的。
朝廷出银子,百姓出力气,两者修建的路,不是为了朝廷和百姓,反而是为了士绅……
这一桌子的士绅豪强,为了贿赂孙传庭可以拿出八九万两银子,后续又拿出数万石米麦,但到了以工代赈,解决民生的问题上,他们却一个个的变得抠搜起来。
更别提,这条路还是为他们修建的。
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修建,而是单纯修给百姓,恐怕他们连这几百两银子都舍不得出。
孙传庭没有回话,而是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这个时候,前去传菜的周幕僚也带着几十个端着饭菜的小厮返回。
只是他们端来的饭菜寒酸无比,每桌五六人,却只有简单的三菜一汤。
菜是简单的炒白菜、炒瓜,还有一个炒鸡蛋,汤是野菜汤。
就这样的三菜一汤一上桌,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大灾之年,这一荤两素一汤,便是府衙能拿出的最好宴席了,请诸位见谅。”
周幕僚开口表示“歉意”,但谁又看不出来他的举动是在讥讽。
面对讥讽,李贡生他们也不再伪装了,他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叩在桌上,带着几分怒气反讽:“衙门要是没了钱粮,可以和我们商量,我等家中虽然贫苦,但接济接济府衙还是没有问题的。”
话里有话,李贡生这话里,明显是把四川的官员当做了自家奴仆,一副施舍的语气。
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孙传庭背后有齐王和皇帝撑腰,他们根本就不会对孙传庭那么客气。
什么西军四川总督?什么十七省巡抚?什么四川布政使?
说白了、也不还是得仰仗他们士绅才能收到赋税?
要撕破脸皮,那就秋税田赋就别收了。
“今年大旱,收成不好,希望府衙能宽限我等一些时日。”
李贡生没有再反讽了,而是整理了一下衣冠:“朝廷那边,我等还是有一些人的,届时他们会集体上疏,不会让孙巡抚为难。”
如果是前面那句话是让孙传庭认清地位,赋税推后是让孙传庭认清需求,那么李贡生眼下这句话就是告诉孙传庭“他们背后也是有人的”。
他们并不是缺了孙传庭就不行,而是觉得直接找你孙传庭最方便罢了。
你如果办不了事情,那大家也就没有好谈的了。
气氛一时凝固,孙传庭忍着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紧接着平淡开口:“赋税不能推后,军屯田要如数还回,且必须在秋收前,至于衙门的钱粮不足,我会向朝廷申请调拨,这事情就不必你们操心了……”
“嘭——”
李贡生听到孙传庭油盐不进的话,瞬间拍案,阴沉着脸质问:“孙巡抚是要与民争利?不给百姓一条活路了?”
“不给百姓活路的不是我,是谁你们心里自有定数。”孙传庭自顾自倒酒,而李贡生等人闻言当即站了起来:“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四川的事情我们会上疏朝中官员,让他们来裁定到底怎么做。”
说罢、李贡生等人转身就要离开会厅,但这时从院中影壁背后响起了甲胄声。
两队西军拱卫营从影壁背后齐步小跑而出,将院子围了起来。
“你想干嘛?!”李贡生下意识看向孙传庭,而孙传庭却忍着怒气自顾自吞下一口烈酒:“问得好……”
“孙传庭我告诉你!我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钦点的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