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家,你说这小队人马,跟天兵神将似的,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能厉害到这地步?我们这三四年来,可没有少跟官兵交手,虽说也吃过很多亏,但也没有离谱到今天这地步啊!这事要不能搞清楚,这仗没法打啊!另外,还得立即派人赶去禀报大当家,大当家那边现在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啊……”其他人一并朝中年武将看去。
在场十数人可不是天宣末年或建继年间才落草的嫩瓜子,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纵横荆江(长江荆湖段)、洞庭湖多年的惯匪或头领级的大盗——他们在与孙彦舟结盟、吸纳大量避难流民崛起之前,就没有少干杀人越货、劫掠州县的事,也没有少跟洞庭湖及荆江沿岸的州县官兵“打交道”。
地方官吏舞弊贪财、官兵贪生怕死。
早年各家势力没有多大,仅有三五百人马,纠集破落渔户船民及作奸犯科的凶囚打家劫舍,却也是完全不惧官兵进剿的。
天宣初年,孙彦舟联合洞庭湖、荆江十三家水寨势力,大掠运送秋赋的官船,获得大量的粮帛兵械,藉此吸纳大量南下流民、饥民,实力大增。
当时不要说洞庭湖里再无敌手,更是杀得荆湖沿岸的州县血流成河,一度攻陷好几座城池。
许蔚从襄阳征募三千精兵到荆湖南路出任制置使,诸家才算见识到精兵非乌合之众能及,但他们此时依旧牢牢占领紧挨着洞庭湖的几座城池,并没有完全落于下风。
这两年来他们除了加强兵马的操练、汰弱留强外,还召集大量的匠户在洞庭湖里的沙洲土岛开炉炼铁,打造兵甲,自认为实力已有长足的长进,这才趁着江水大涨,而鄂岳等地防务空虚,搞一把大的。
没想到真正的计谋还没有发动,他们作为前锋兵马突袭汉川,却迎头挨了一击闷棍,被打得痛不欲生。
作为突袭汉川的主将,洞荆联军的三头领,胡荡舟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但他除了发布诸多命令加强渡口左右的守御外,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却是左首一个中年儒生看了胡荡舟一眼,似藏着一肚子话不吐不快。
面对中年儒生强烈想要说些什么的眼神,胡荡舟却是犹豫不定。
“三当家,你跟田先生在打什么哑谜,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众人面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等?”蒋昂身旁一名身量不高,体形却极彪健的武将,看着胡荡舟与谋士田文儒之间的小动作,不满的问道。
洞荆联军最初乃是十三家水寨势力联手,之后才有大大小小的水寨势力加入进来;即便后期大量吸纳南下流民得以壮大,但一队队流民也基本都有以族首、乡豪等人为主的头领率领。
洞荆联军内部的关系颇为错综复杂,在突袭汉川的人马里,胡荡舟威望最高,实力最强,又是主将,但还没有说话行事独断专行的地步。
“赵当家言重了,对这支人马的来历,田某略有猜测,却又不能肯定,怕扰乱军心,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供诸位当家参详。”中年儒生微微一笑,说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军心可以扰乱?”蒋昂催促说道。
“……”中年儒生见这些贼寇出身的莽将对自己毫无尊重,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努力将对蒋昂这些人的气愤压制下去,朝诸将拱拱手说道,“我从许州逃难南下,有机会见过楚山旗下选锋军的披甲突骑——这支甲骑虽然没有亮出旗号,但兵甲装束以及突击作战的风格都与天雄军的披甲骑兵很像……”
“你是想说这支人马,乃是楚山麾下选锋军?”蒋昂问道,“楚山选锋军精锐如此彪悍,还早就觉察到我们的图谋,还他妈打个屁鄂州啊?”
“不,不,蒋当家误会我说的了,”中年儒生连忙辩解道,“楚山军这几年来风光一时无两,靖胜侯徐怀嫡系侍卫营改编的选锋军绝对有资格跻身天下强军之列。不过,选锋军再强,也仅有三四千众,同时也绝没有到无坚不摧的地步……”
“田先生,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有人不耐烦的质问道。
这个田文儒来历不明,半年前来投,什么功绩就没有立下,就极得大首领孙彦舟、三首领胡荡舟等人信任,诸事都言听计从。
这次孙彦舟、胡荡舟力排众议,决意集结大军搞这么大的动作,便是这个田文儒出的主意,然而不少首领却不愿意如此冒险,只是拗不过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决意如此。
现在出师未捷,就受此大挫,有些人当然对这个田文儒更是不满。
“我是说这支人马极可能是楚山选锋军,但选锋军普通的骑队也不可能有如此恐怖的战力,多半是选锋军中进一步挑选出来的百战精锐,”田文儒说道,“田某对楚山军将颇为熟悉,还请蒋当家与我仔细说说这支人马领头的军将相貌,多少能知些端详!”
蒋昂将信将疑地打量了田文儒两眼,想不明白什么人才敢夸下海口说对楚山军颇为熟悉。
“叫你说便说……”胡荡舟催促蒋昂道。
蒋昂最近时距离徐怀、牛二、徐惮、乌敕海等人不足百步,当然将他们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说道:“令人印象最为深刻者,乃是一个黑脸、脸上长满黑毛的莽汉,身量比咱家还要高出少许,持一方重盾、一杆铁锏,气劲强悍,我军所造大盾,几乎没有扛住他一锏就崩裂开来……”
中年儒生倒吸一口气,惊道:“此莽汉乃楚山黑将军牛崖山,于岚州时投附那靖胜侯徐怀,就为靖胜侯倚为嫡系——其人性情蠢笨鲁莽,却天生神力,乃靖胜侯徐怀贴身武卫——他竟然出现在这里,那他身边是不是有一人身形昂然、相貌却要清俊一些、年纪约二十四五岁左右的青年武将?”
“确有这么一人,还有一名武将相貌看着像是胡人,与一名少年武将,枪术都是绝强,我不敌也!”蒋昂说道。
“啊!”中年儒生即便有所猜测,但确认到这点,还是目瞪口呆的坐回到椅子上。
“田先生,这青年武将是谁?”胡荡舟蹙着眉头问田文儒。
“此人便是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蔡汝军事,封爵靖胜侯徐怀!其父生前也是越朝一代名将王孝成!我早该想到是他亲至,才会如此勇不可挡……”中年儒生喃喃说道。
“竟然是这厮?!”蒋昂等人虽然没有跟楚山打过交道,却非消息闭塞,对天下大势完全无知的莽汉,莫不震惊地说道。
再者说了,这些年来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大越好不容易守住半壁江山,也涌现出一批杰出将帅,但有谁能比徐怀的光芒更加耀眼?
蒋昂等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楚山军与靖胜侯徐怀这样的存在?
他们第一步选择突袭汉川,目的乃是切断鄂州以北的官兵南下增援,而鄂州以北能南下增援的官兵,最令他们忌惮的,就是楚山军。
谁能想到楚山军的主帅竟然就在汉川,甚至亲率五六十骑兵,杀得他们狼奔豖突、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怯战
众人面面相觑坐在堂上,皆觉尾脊骨窜出一股寒意,令他们手脚冰凉。
一方面楚山军崛起以来,诸多战绩确实耀眼,数次力挽狂澜,保住大越半壁江山不坠,另一方面徐怀与楚山众人的草莽出身,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令同样草莽出身的洞荆联军大小头目、首领,特别是像胡荡舟之子胡游等年轻一代,深受激励、鼓舞,想仗着武力在这乱世出人头地,也在一定程度上对楚山军崛起的传奇战绩,更是深信不疑,甚是崇拜。
只是他们没想到出师突袭汉川第一仗,遭遇到的竟然是名震天下的靖胜侯徐怀及其贴身扈随,更没想到靖胜侯徐怀及其贴身扈卫五六十骑所展现出来的,无坚不摧的战斗力,比他们以往想象的更为惊心动魄。
“……在此遭遇靖胜侯徐怀及其近随扈卫,实乃意外,但无需太过忧惧,”田文儒见诸将满心震惊、沮丧,知道不加以改变,这仗压根就没有办法打下去了,振作精神说道,“靖胜侯徐怀虽说善用奇谋,也骁勇善战,常常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但倘若楚山早知突袭之事,也不至于靖胜侯徐怀亲自率领五六十兵马在此候着,这次依田某之见,多半是靖胜侯徐怀途经汉川,适逢其事……”
蒋昂等人看向田文儒,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大家当然能猜到靖胜侯徐怀出现在汉川是巧合,但就算是巧合,靖胜侯仅率数十人马,就杀得他们人仰马翻,自身却几乎是夷然无损,这仗还要怎么接下去打?
“靖胜侯徐怀最善打突袭战,”田文儒继续说道,“想当年千里奇袭太原,以及两年前潜袭汴梁,楚山军皆在徐怀的率领下,集结最精锐的战卒,斩获奇功,而像今日诸位当家猝不及防间,被徐怀亲率精锐突袭杀得手忙脚乱,伤亡惨重,实不足为奇。要是徐怀做不到这点,这些年也不可能赚下这么大的名望。不过,楚山军因此就无敌于河淮了吗?楚山军此时还不是被岳海楼的京西军、曹师雄的河洛军死死压制住,甚至需要决开汝水大堤,引汝河上游的滍澧等河滔滔大水去浸灌汝颍之间的广袤土地,才勉强守住桐柏山一隅之地?何故哉?”
“哈鸡掰一隅、何故?田先生,你莫要跟我掉书袋子,有什么话径直说来便是?”蒋昂不耐烦的催促道。
“我曾有幸得观楚山军作战,不得不承认楚山军真的很善强袭,其将卒作战勇猛,阵前横冲直撞不亚于赤扈铁骑,但其精锐人马到底有限,也绝非战无不胜。河洛军、京西军能压制楚山军,没有其他什么秘诀,无非‘坚盾劲弩’四字而已,”
田文儒说道,
“当然,也不能简单看待这四个字,更具体的说,除了强调兵马的攻击力外,还要用一切手段使己方阵列变得坚实——想必做到这一点,诸位当家比田某要更清楚。依田某之见,今日之败,主要还是事前就没有想到会与靖胜侯徐怀及其近随扈卫遭遇。诸位当家带着人马,都是轻盾薄甲,不要说种种战械了,甚至连重盾都没有几面,狭路相逢,吃此大亏不意外。诸位当家此时有了防备,哪怕是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多造些拒马、厢车编入阵中,将卒多用长矛重盾,楚山突骑还能无往而不利吗?其他不说,田某就敢打赌靖胜侯绝不敢往渡口这边杀来!”
“……”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今日一仗被杀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们到底是湖匪江寇出身,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性凶顽。
若非情不得已,他们也是轻易不肯说服软的话。
“靖胜侯进入双柳庄,我们现在肯定没有办法去打双柳庄,也不可能不顾忌侧翼的威胁,去进攻汉川城,但也无需太过惊恐,”田文儒说道,“依田某陋见,诸位当家应守住渡口,先派人将消息通禀大当家,一切待大当家定夺便是!现在荆江、汉水、洞庭湖水皆发大水,岳鄂荆复等州,湖泽相通,道路阻断,再不济我们也能从水路从容撤走,难道还怕楚山军脱了衣甲,泅水追杀过来?”
听田文儒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心里惶恐稍减,商议片晌,也都觉得还没有到仓皇而逃的时刻,应着人去找大当家通禀此间事,他们则在渡口排兵布阵,先稳住阵脚。
渡口地形易守难攻,西临汉水主河道,南北浅滩皆被淹没,东面虽说有岔路延伸出去,实际露出水面的缺口,仅有五六十步宽。
洞荆联军势力壮大起来也有两三年了,跟官兵作战,攻城夺寨也有过好几次,对排兵布阵都不是初哥。
在缺口处开挖浅壕连通两侧的淹水,修筑护墙,砍伐树木修造拒马、鹿角等事,也都得心应手……
……
……
小鹤岭乃是双柳庄南侧的一道土梁子,徐怀立身之处不过六七丈高,然而四周地势皆一马平川,一览无遗,视野格外开阔,差不多能将周围二三十里地的情形尽收眼底。
南面千汊浦、西面的汉水,入汛之后,大水漫涨,几乎连成一片,少数陆地就像是露出水面的沙洲土岛,有不少屋舍淹在水中,水潦倒映如火焰般的绚丽晚霞,水天难辨。
孤岛似的渡口,距离双柳庄仅四五里地,站在小鹤岭能清楚看到贼军仓皇部署防御的情形。
“徐侯当真是我朝之砥柱,仅三五十人马就杀得贼军狼奔豖突,不敢越雷池半步!”汉川县令尹尧志陪同徐怀登上小鹤岭,在王禀墓前祭拜过来,看到渡口方向贼兵再无出动的迹象,才真正松下一口气,禁不住由衷的感慨徐怀及时出现庇护汉川逃过一次大劫。
“……尹县令谬赞了,这一切不过是贼军贪快,想以奇袭夺下汉川,未料本侯适逢其会,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罢了,”徐怀淡淡一笑,说道,“不过,贼兵看情形,今日是不敢有什么妄动了,尹县令还是尽早赶回汉川城主持防务。”
“徐侯不去汉川城暂住?”
贼军撤回渡口,汉川有了相对充足的时间,得以召集千余乡兵进城助防,在千汊浦以及鄂州北部其他地区也暂时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动,目前看来汉川城相对安全了。
不过,尹尧志不敢忽视徐怀的安危,还是希望他能随自己一同前往汉川城从长计议。
“尹县令守住汉川城,贼军不敢对双柳庄轻举妄动的,切莫担忧本侯安危,”徐怀说道,“事不宜迟,尹县令不用再在这里耽搁了,天黑之后,我也要下令护卫人马都撤回来……”
算上励锋堂的武装护卫,徐怀身边就百余人,不可能入夜后还分兵在双柳庄外盯着贼军的一举一动。
尹尧志没办法强劝徐怀,见徐怀主意已定,而天色也确实不早了,他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敢天黑之后还带着人马在城外乱窜,当即就跟徐怀告辞,匆匆走下小鹤岭,带着在北庄木桥待命的刀弓手匆匆而去。
见王萱站在墓前,若有所思的盯着南面倒映晚霞的水潦出神,徐怀说道:“鄂州危机虽然还没有彻底解除,但你不用担心太多,我会遣信使先往建邺禀明缘由,等你爹爹率荆北兵马回援鄂州之后,再动身前往建邺面圣——”
“圣上会不会使你统兵清剿湖寇?”王萱转过身来,明亮的眸子,颇为期待的看着徐怀,问道。
“哪有可能?”徐怀笑道,“我说到底是途径汉川,恰好遇到大股贼军袭城,才出手参战——我此时从叶县调一些骑兵赶来增援,甚至写信给文横岳文公,建议襄阳出兵从汉水西岸南下,增援荆州以防有变,这些都是从权之计。最终要如何驱逐匪军,待你爹爹率荆北兵马驰归鄂州,自是与转运使孔昌裕、提点刑狱公事周涛等人商议,我怎能越俎代庖?”
“可是,许公前往荆南坐镇,两年时间都没能剿灭湖寇,反而使湖寇趁鄂州守御空虚,大举潜入。爹爹他即便能及时率兵马赶回鄂州,不要说剿灭湖寇,恐怕想彻底将湖寇驱逐出去,也万分困难!”王萱担忧的说道,“你可是不知道,转运使孔昌裕、提点刑狱公事周涛,并无安置流民的手段,为防止流民聚集生祸,或为匪寇利用,只是将数十万饥民往鄂东等地驱赶。今日贼军是被你迎头痛击,一时生怯没有声息,也没有在其他地方搞出什么动静,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哦,你什么时候变成女诸葛了,对军民政务都这么熟悉了?”徐怀笑着说道,“今日看贼军出没,匆匆赶来双柳庄,就担心双柳庄会出岔子,没想到你穿着铠甲站在寨墙之上,颇有几分女将军的英气呢!”
“我也是慌了神,总觉得不能狼狈逃跑,堕了咱王家的名头,强壮着胆子站出来,但实际我手脚到现在都还在发抖呢!”王萱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待要再说些话,却见柳琼儿、韩圭、姜燮等人在十数人马护卫下进双柳庄,叫道,“柳姐姐过来了,我去迎她……”
第一百六十二章 堪舆
王萱初入桐柏山年仅十二岁,与柳琼儿相识,很多事情都得柳琼儿照顾;第二次相见则是赤扈人第一次南侵,王萱与其外祖母避难暂住楚山两月有余,得闻祖父王禀病重,随徐怀返回汴梁,再之后就扶棺归乡,一别将近五载。
按说相别五载再逢,理应欣喜异常,但想到徐怀前往建邺面圣还特意携柳琼儿一路同行,王萱心里又有种说不出口、又必须埋藏在心间的别样滋味。
“……若非徐怀及时赶来,萱儿怕是就要与柳姐姐人鬼殊途,再也没有机会见着柳姐姐了。”王萱伸手挽柳琼儿走下马车,亲热的就要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去,不厌其烦的说着双柳庄被贼军围攻时的凶险。
“我可刚听人说萱儿你今日身穿铠甲,率领庄丁守御双柳庄,英气勃勃,可是很有王相当年的风采啊!王家出了一个女督帅呢!”柳琼儿不忙着进院子,站在马车前打量起王萱。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王萱暂居楚山还是带有几分天真的少女,此时已过双十妙龄,彻底长得亭亭玉立的佳人,柔美明艳的脸颊,却有着她这个年纪以及当世女子身上少有的坚毅。
形势紧迫容不下太多的儿女情长,也没有时间给柳琼儿、王萱叙旧,徐怀他们才从小鹤岭走下来,便有人过来禀报:
“又有一股贼军乘船往西面渡口而来……”
徐怀早就猜到贼军突袭汉川所谋甚远,而入汛之后江汉平原上的湖荡群与荆江、汉水连成一片,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洞庭湖寇潜伏在湖荡水泽深处。
登陆汉川的贼军受挫,有新的贼军赶来增援,徐怀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此时都没有兴致登上寨墙,亲自去看这时候到底有多少贼军往渡口赶来,看向徐胜问道:
“周景还没有回来?”
“周参军不在这里?”韩圭疑惑的问道。
“周参军亲自带人到附近摸一摸情况,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也快回来了!”徐胜说道。
汉川县尉司所属仅三四百名刀弓手,即便又紧急征集千余乡兵进城防守,但汉川地方对军情的侦察刺探能力,徐怀是不怎么放心的。
而汉川与江夏(鄂州府城)之间、从千汊浦当中穿插过去的驿道,入汛后被大水淹没,联络从东面绕行百余里地,目前徐怀也只能确认江夏境内并没有大的异常,但他派往江夏的信使还没有返回,也不清楚荆北监司有没有掌握更详尽的情报。
周景这才亲自带着人到周边摸一摸情况。
当然了,他们对附近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仓促之间很难进行多深入的侦察、刺探,徐怀要周景不管能不能打探到消息,天黑之前都得赶回双柳庄,以免发生他们所无法掌控的意外。
徐怀与卢雄、柳琼儿、韩圭等人走到院子里刚坐下,周景便赶了回来。
“我到附近村落走了一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周景坐下来,饮着凉茶说道,
“主要还是汉川县城附近对南下饥民驱逐较为彻底,双柳庄以北、以东的村寨,都没有怎么容留饥民。不过,我们人手太少,又太仓促,不敢贸然进入千汊浦里刺探,但情形不会太乐观。虽说鄂州早就尽可能将饥民往鄂东地区驱赶,但千汊浦地形复杂,同时又有鱼蟹可供饥民捕捞充饥,估计仍有大量的饥民滞留其中。现在没有异动,更可能是贼军刚在小鹤岭渡口登陆,就被我们狠狠来了一下,这时候还没有缓过神来。我也找汉川专司渔课的吏员聊过,他们对千汊浦范围之内的水寨船户,了解也很少,或许要等江夏那边派人过来联络,才能知道更多的情况……”
千汊浦泛指鄂州北部,由锁龙湖、西汊湖、东汊湖等大大小小十数座湖泊组成的湖荡群。
秋冬雨水枯少的时季,千汊浦大部分陆地都会露出水面。
十数座湖泊会完整的呈现在汉川县以南的鄂北大地上。
而到了每年春暮雨水丰盛起来,特别是入汛之后,千汊浦承接涢水、天门河等十数条源出淮阳山南麓、桐柏山南麓以及涢山(绿林山)等地的溪河来水,汉水、荆江也是大水漫涨,一时难以往下游快速排泄,使得汉川南面淹成一片水泽,有时候甚至会跟汉水连成一片。
虽说荆湖北路监司以及鄂州府衙门防备着洞庭湖寇有可能会鼓动淹留江汉平原的饥民造反,很早就尽可能将饥民往东部地区驱赶,但周景并不相信地方有能力将饥民从地形复杂的千汊浦驱赶干净。
千汊浦同时还有大大小小靠湖吃湖、以捕捞鱼蟹为生的水寨势力。
现在他们既搞不清楚千汊浦里潜伏多少洞庭湖寇,对千汊浦内部的水寨势力也不清楚。
而同时滞留千汊浦里的饥民,饱受饥饿的折磨,更像一座处于爆发边缘的火山,随时都会喷发——鄂州所面临的危机,还远没有到解除的时候,甚至汉水以西的荆复等地,情况可能同样严重。
驻有楚山精锐的叶县、舞阳,距离汉川长达八九百里之遥,即便信使以最快速度携徐怀令状赶回,援骑也要在六七天后才能赶到汉川。
襄阳却是要近得多,但左骁胜军补充新的兵马休整还不到半年,徐怀遣人赶往襄阳找文横岳、杨祁业报信,是希望襄阳出兵,能第一时间沿汉水西岸的陆路南下,去增援情况同样危急的荆州、复州等地,以防有变。
倘若想等到王番率荆北兵马从寿州、庐州等地赶回来,时间就更长了。
所以接下来六七天,犹是这场危机会不会进一步爆发、乃至越演越烈的关键。
徐怀现在头痛的,还是对千汊浦的地形以及流民情况不熟悉……
“我们稍作休整,可以连夜潜入千汊浦刺探一番。”见徐怀蹙着眉头,周景说道。
“洞庭湖寇大举潜伏进来,地方完全没有觉察,可见贼军之前做了大量的工作,很可能大多数水寨势力都已暗中跟贼军勾结到一起,”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就这点人手,恐怕能进得去,却未必能出得来,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千汊浦里此时哪些水寨势力跟洞庭湖寇勾结,却不清楚,但千汊浦的地形以及水寨分布,萱小姐绘过一幅堪舆图,还颇为详尽!”卢雄说道。
“是啊,是啊,萱小姐之前可没有少差遣我们往千汊浦里走动。”赵横说道。
“哦?”徐怀之前听王萱说及鄂州府驱赶饥民之事以及对荆湖北路监司驱逐洞庭湖寇不抱信心,一时间也没有深想太多,这时候却颇为诧异的朝王萱看去,“你们深入了解过千汊浦,还绘下堪舆图?”
“之前在祖父墓前守祭,闲来无事,想着了解汉川等地的民生,又尝试着学勘测之法,但也只是拿这些事打发光阴,很多事只是粗略有些了解,”王萱站起来说道,“我拿过来给你看,可不许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