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武江作为地方宗族举荐的节级,在巡检司是不入流品的小兵头,地位低微,但除了他背后徐氏在桐柏山乃是大姓豪族外,他本人身手强横,闻名乡里。
而徐武江所率领的那队武卒,又以徐氏族人及鹿台寨的异姓庄客为主。
邓珪平时也甚是厚待他。
徐武江在军寨巡检司衙门北面有单独一栋小院子居住;徐怀在他娘病逝后,这两年就跟在徐武江身边厮混,平时他与徐心庵作为跟随,也都住那栋院子。
除开邓珪,巡检司两名都头、六名节级身边都有两三名亲信伴当吃住在一起,这些年都在巡检司里吃兵饷,差不多占去巡检司三分之一的兵额。
徐怀现在是没有足岁,不算巡检司正式土兵,但徐武江一样替他领一份兵饷,帮他攒起来日后娶媳妇用。
徐怀随徐心庵赶回住处,脱下衣甲的徐武江正站在廊下拿着汗巾擦脸。
徐武江的妻子荻娘是个身形矫健的女子,谈不上绝美明艳,却也是秀丽大方,这时候从厢房走出来,看到徐怀,责怨道:“你这个憨货,怎么又跑去鹰子嘴厮混,要是今天你叫那几个马贼伤了性命,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娘交待!”
她接过徐武江手里的汗巾,恨铁不成钢的朝徐怀抽来。
抽中也不会痛,徐怀也就不躲。
徐怀以往神智浑噩,对自家事知道也不多,就知道他爹徐武宣早年是禁军武官,十五年前离开军营,在南归途中遇到逃荒的苏荻一家人,接济他们到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岭安顿下来。
徐怀他爹回乡没两年就去世了,十多年来是他娘带着他跟苏荻一家人相依为命。大前年泌阳县大疫,他娘跟徐武江的妻子都得疫病死了,苏荻嫁给徐武江当续弦,也就成徐怀的“十七婶”。
徐武江将他收留在身边,主要还是苏荻担心他笨手笨脚的,靠着三五亩薄田没法养活自己。
徐怀觉得,这世间要说还有谁真正关心他,也就是苏荻了。
汗巾抽中徐怀的脖子,“啪”的一声响,荻娘自己却心疼起来,抓过他的肩膀看脖子上有道浅红印子,啐骂道:“你这憨货,也不知道躲一下,抽疼没有?”
“徐怀练武没多大长进,但这一身死疙瘩肉,跟铜头铁骨似的,你拿根铁条抽他,都未必能叫他喊痛!”徐武江笑道。
“你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荻娘问了一声,便跑去后厨给徐怀准备吃食。
徐武江将徐怀、徐心庵喊到东厢房里问话:
“今日真是王老相公所说那般,有几个马匪不开眼跑来淮源镇附近劫财?”
要是徐武江在途中问他,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但眼下决定还是先瞒下这事,瓮声说道:“应该是的吧,我没有看太真切。”
不这么说,难道说他早就料到王禀今日在鹰子嘴崖前有难?
难道说他在鹰子嘴时,还识破那三个马匪实是追杀王禀的刺客?
难道说这三名刺客很可能还是当朝枢密使蔡铤所派?
他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能解说得清楚吗?
徐武江见徐怀又犯傻发愣,自己走到窗前自言自语道:
“王禀必然是在朝中得罪了谁才被贬到唐州来,但邓珪不去亲近王禀便完事了,也没有必要急吼吼避开啊!这事真不对劲!再说虎头岭、歇马山那几伙人马,这几年都颇为老实,平时暗中都能得附近村寨的孝敬,应该不会对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马车下手——倘若他们是别地的马贼盯上肥羊,也不能跑到鹰子嘴附近再下手啊?”
听徐武江自言自语分析今日之事,徐怀讶异的看向他的身影。
他之前浑浑噩噩,对身边人的认识也是浮于表面,却没想到平时颇为粗鲁的十七叔徐武江,刚才在王禀等人面前也似无所忌惮,实际上早就看出诸多疑点。
“不是劫财的马贼,难不成还是追杀王禀那老头的刺客不成?我看十七叔你就是多心了。”徐心庵却没心没肺的说道。
“我多心?”徐武江抬手要抽徐心庵,说道,“照着规矩,巡检使每个月都要亲领武卒,到所辖诸乡寨巡视一遍,以免匪盗滋生,但邓珪那龟儿子赴任两年多了,除了最初两三个月还算勤勉,之后除了留在军寨吃酒,又或者跑去街市找花姐吹牛睡觉,干过什么正经事?”
徐心庵问道:“十七叔你这么说,这事情是有些蹊跷呢,但王老相公都已经在驿馆住下,邓郎君离开前,吩咐过十七叔要招应他们,还要不要过去?”
“邓郎君、邓郎君,你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是看上王家那小姐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徐武江笑着一脚踹向徐心庵的屁股蛋,骂道,“邓珪急吼吼跑开了,我们没事去凑什么热闹?”
“那明日护送之事呢?”徐心庵问道。
“你到街市打听一下,明天有哪家马队去县城,你与徐怀到时候陪着走一趟,送他们到县城后就连夜回来,不要耽搁……”徐武江吩咐徐心庵道。
“嗯!”徐心庵应道。
“哦,对了,你再去找徐四虎他们,让他们嘴严实一些,不要将今天的事胡话说出去——这事不管有什么蹊跷,鹰子嘴那里有马贼出没,‘盗匪不靖’却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传到县里不是好事,别他娘给自己没事找事。”徐武江又吩咐道。
“好咧,这些我都懂!邓郎君那边我就不敢保证了啊!”徐心庵说道。
“邓郎君那里还需要你这蠢货来操心,你怎么就不能学徐怀,做事闭上嘴少叽叽歪歪?”徐武江瞪了他一眼。
“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十七叔单留他在身边,不觉闷得慌?”徐武江吩咐的这些事,需要头脑机敏,徐心庵也觉得只有他能胜任,就都应承下来。
徐怀乐得清闲,这会儿听到荻娘在后面喊他,便先跑过去吃东西。
“诺!快吃,看你饿成什么样了,这两天又瘦了不少!”荻娘见徐怀跑过来,将一碗刚热过的粗粮饭塞他手里,还夹一条酱瓜给他。
徐怀拿筷子捅了捅碗底,翻出一大块油香腊肉来,顿觉肚子里的饥虫都醒了过来在拼命的叫唤:我要吃肉。
后厨有饭桌,但屋里太阴暗,他就蹲在廊前,一边扒着饭,一边思量着事情。
徐怀以往浑噩,很多事别人都不跟他说,但神智清醒过来,每日眼睛所见、耳朵所听,也清楚桐柏山里一直都不太平。
这世间从来都不会缺少作奸犯科之徒,兼之官府、宗族大户盘剥,活不下去的乡民落草为寇也绝非新鲜。
桐柏山那些绝险崎僻之地,又最易纳污藏垢。
因此,匪患长期以来都是困扰桐柏山的一个问题;匪患最严重时,走马道商旅都断绝掉。
淮源镇三十年前初设巡检司时,剿匪效果并不好,主要也是当时巡检司的武卒主力以轮戍禁军为主,到地方后只会吃拿卡要,每遇匪情还要大户捐钱捐粮以助军资。
大姓宗族最初也不敢倾力配合巡检司,就怕剿匪不成,最终害他们自己遭受盗匪的报复。
唐州后来改过一次兵政制度,淮源巡检司得以从当地招募土兵。
大家利益休戚相关,大姓宗族这才倾力支持剿匪,打过几场硬仗,还捉捕不少强贼流放充军。
即便这年头作奸犯科的人屡禁不绝,桐柏山那些险僻之地,总是有那么几股顽匪清剿不净,但也轻易不敢再去找大姓宗族报复;出来打家劫舍都要冒极大的风险。
渐渐的两相就止战罢斗。
当然了,山寨不再随意下山打家劫舍的代价,就是隔三岔五会到附近的村寨勒索粮食财物。
巡检司及大姓宗族对此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勒索到他们头上,只要不太过分,也会接受,就当是额外捐一笔税款买平安。
微妙的平衡形成之后,这几年来,桐柏山里的走马道也就太平起来了。
即便有三五刚落草的蟊贼不懂规矩跑到淮源镇附近惹事生非,甚至都不用巡检司这边出手,那几家山寨都有可能暗中将人头送过来。
徐怀神智恢复过来有一个多月了,看徐武江每天除了带队在淮源镇附近巡视,就是在军寨里练武喝酒、聚拢军卒赌头钱,对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性情粗犷、身手强横、能折服人之上。
然而刚才一番话,叫徐怀认识到徐武江仅仅看似粗犷,仅仅以前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展现细腻的心机罢了。
而邓珪调到淮源上任有两年多了,每日要么在军寨里喝酒,要么就跑去街市狎妓玩乐,都不怎么管事,徐怀还以为他是一个无能的昏庸官吏。
看今天的情形,徐怀才意识到邓珪在上任之前,极可能就已经摸清楚淮源镇的情势,绝非糊涂人。
邓珪将放手不管事,诸事交给都头、节级负责,实际是将事权交还给地方势力,他每日醉生梦死、不管事务,反倒能安然渡过三年一转的任期。
这他妈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第七章 身如龙枪如蟒
徐武江都想学邓珪避开王禀主仆,徐怀午后当然也是躲在院子里,心里琢磨事情。
比起王禀遇刺这事,真正震撼他内心的,还是那小段类似史书记载、在脑海间突兀闪现的文字,今日在鹰子嘴崖前竟然得到验证。
神智恢复过来后,他肯定不愿意作为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货,继续留在淮源镇混吃等死,但在当世,他又能去哪里,又能干什么?
“吱哑!”
徐怀蹲在前院廊下“犯傻”,听着一声响,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抬头却见两鬓霜白、瘦脸清矍的王禀,与他有些扭捏不安的孙女王萱探头看进来。
徐怀愣怔在那里,想不透王禀突然跑过来是什么个意思。
“徐节级可在府上?”王禀问道。
“十七叔去校场了,王老相公找十七叔有什么事?”徐怀疑惑不解的盯着王禀祖孙,却不见那“车夫”的身影。
“徐夫人可在?”王禀问道。
“啊?”徐怀惊讶的看着王禀,心想当世男女之防谈不上多严厉,但你一个老头突然跑上门来找苏荻,似乎也不大合适吧?
“徐怀,谁找我?”
荻娘从后院走过来,她没有见过王禀,迟疑的打王禀祖孙两眼,问道,
“这位老郎君是谁?”
“老朽王禀见过徐夫人,”王禀微微拱手,又朝身后女孩说道,“萱儿,你自己跟徐夫人说。”
“啊,是王老相公啊!”苏荻敛身行礼问道,“不知小姐有什么事情吩咐荻娘?”
王萱美玉小脸跟喝醉酒似的走进来,从徐怀身边经过时,头都恨不得埋到自己的胸口里,徐怀心里则更困惑了。
王萱走到廊下细声跟苏荻耳语几句,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徐怀就隐约听见“有血”,吓了一跳,忙问道:“王小姐受伤了?”
“你这憨货,耳朵这么尖,怎么不去当贼?”苏荻瞪了他一眼,驱赶道,“滚滚滚,没你什么事,你陪王老相公在前院坐着!”
苏荻说罢就拉着女孩王萱去后院了。
“萱儿还不足十三岁,却已长大成人——老朽这是措手不及,驿所又没有年轻女眷,只能跑来求助徐夫人……”王禀站在院中,跟徐怀略作解释。
徐怀这才省得是怎么回事,只能憨厚的干笑两声化解尴尬。
王禀是不想牵连太多无辜之人,但只要有些希望,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此时更想知道徐怀这少年在鹰子嘴崖头所说的“他家大哥”到底是谁,眼睛盯住徐怀问道:“徐节级似乎事先并不知老朽途中会遇刺客?”
王禀年过六旬后,身体禁不住有些佝偻,近年来又愈发清瘦,也就显得瘦小,也就衬托得徐怀越发健硕。
此时天寒,都还穿着厚实的袄衫,徐怀臂膀间却给人筋肉鼓胀贲起的感觉,但他一张脸却是白净俊朗。
就算没有鹰子嘴崖前的相遇,王禀这时候见到徐怀,也很难相信他会是徐武江、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货”!
当然,他也不觉得徐武江、徐心庵等人有必要欺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七叔却是不知情,”徐怀看过王禀眼里有很多的疑惑,只是低声说道,“我也是受人所托,这几天守在鹰子嘴给王老相公提个醒而已,却没有想到刺客来得不慢……”
内心深处隐隐有着冲动,要他不要置身事外,但理智又告诉他,牵涉到这种事情里绝没有好处,徐怀此时站在王禀面前,也只能先含糊其辞。
王禀见徐怀眼瞳非常的明澈,确定今天诸多事都不是错觉,低声说道:
“老朽原定是从蔡颖借道,经方城口去唐州的,还是卢雄担心有事,临时改走桐柏山道,要不然我们兴许都走不到颍州就会被刺客截住了……”
王禀这话是说他猜测刺客应该从汴京出发追上来的,要不是前面追错方向,都不可能拖到淮源镇。
徐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说道:“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去找王老相公的。”
“王老相公,你有事找徐某?”
徐武江得人报信说王禀找上门来,这时候匆忙从校场赶回来,看到王禀与徐怀站在前院里,问徐怀,
“你怎么叫王相公在院子里的干站着?”
“不麻烦徐小哥——萱儿长大成人,老朽措手不及,只能跑来求助尊夫人。”王禀拱手道。
“那恭喜王老相公了。”少女初长成总是值得贺喜之事,徐武江朝王禀行礼道。
徐武江猜到遇匪这事不简单,不会自寻烦恼追根究底,也就站在前院跟王禀寒暄,片刻后荻娘牵着玉脸羞红的王萱从里间走出来。
王萱手里还抓着一个锦帕小包袱,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女人用品,叫她都没有勇气抬头看徐怀、徐武江,拽着祖父王禀的衣袖,逃也似的跑开去。
……
……
临近天黑,徐心庵才从河东街市赶回来,打听到明天有几家马队会驮货去泌阳县城,他已经约定好一家同行。
徐怀随徐武江、徐心庵回到宅子,荻娘提出一只陶瓮,跟他说道:“我刚炖了点鸡汤,你送去给王家小姐吃!”
“我来去送。”徐心庵心痒痒想要将这差事接下来。
徐武江一巴掌拍了他一记后脑勺,骂道:“你叫春的蠢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让徐怀去送,你给我老实待着!”又跟荻娘说道,“你该操心替这两小子说媳妇了,要是等他们学徐四虎那几个有点臭钱就往悦红楼跑,我是打断他们的狗腿呢,还是打断他们的狗腿呢!”
陶瓮盛着滚烫的鸡汤,瓮底都已经烧黑,拿草绳结成兜,徐怀提在手里就往驿馆走去。
河东街市有客栈,驿所平时要没有官吏过境,颇为冷清。
这时候也不知道驿丞程益及几名驿卒跑哪里去了,前院公廨看不到人影,徐怀径直去找王禀。
驿所最外围的围墙颇为高耸,而内部院子之间的隔墙都是齐胸高的夯土墙,徐怀绕过驿所公廨,远远就看到“车夫”卢雄手里正耍一杆长枪。
在鹰子嘴时,徐怀看到卢雄将一柄直脊长刀横在膝前,却不想他还随身携带长枪,猜想当时情况紧迫,他来不及将藏于车厢里的长枪取出。
徐怀看了一会儿,便看出卢雄所使枪势,正是徐氏族人普遍都会的伏蟒枪。
他听徐武江说过,这一路伏蟒枪连同族人所练的刀势、拳脚,都是他父亲徐武宣等人早年从军中带回桐柏山传开来的。
看到卢雄也使这路枪势,徐怀心想他曾从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