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怀说过姜燮顶替韩圭,以便韩圭能归行辕任事之后,就关上话匣子,史轸迟疑片晌,最终下定决心说道:
“如果是一封完整的密诏,史轸不会劝阻节帅,但这封密诏,该说的话,陛下却完全没有机会写下来,而陛下的身体恐怕也没有好转的可能,节帅断不能妄自揣测圣意行事、火中取栗啊!”
“你想到了,韩圭未见密诏也想到了,怎么叫妄自揣测呢?”徐怀反问道。
“可是人心不会这么想,史书也不会这么写!”史轸说道。
“我不跟你争辩了。陛下生死垂危,可能真是救治不了了,我身为臣子,不能不去建邺见陛下最后一面。到建邺后,我见机行事吧,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徐怀说道。
见徐怀主意已定,史轸长叹一口气,问道:“赵范还见不见了?还是说索性就不见了?”
“我要准备动身前往建邺的事情,不见他了;你跟他见一面吧,毕竟远道而来,我们不能没有待客之道,”徐怀说道,“不过,他也应该料到,赶到舞阳未必能见到我――想当初他们视我如竖子,今日可得叫他们知道什么叫高攀不起!”
见徐怀还有心情说笑,史轸摇头苦笑道:“我也不再劝了,节帅将姜燮带去南蔡,换韩圭陪着节帅去建邺吧――我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只能帮节帅留在舞阳打理一些琐碎之事……”
徐怀点点头,同意史轸留守舞阳。
“陛下倘若不幸,还请节帅替史轸多祭奠一杯酒,天不假年、人不遂愿啊!”史轸感慨道,起身告辞。
徐怀站起身来送史轸出了书斋,转身见柳琼儿、王萱皆一脸吃惊、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现在知道密诏圣意是什么了吧?”
“真有如此严重?”柳琼儿问道。
“谁知道,说不定陛下的病情有转机呢!”徐怀说道。
“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太多的大道理,但还是觉得史先生说的在理:依从密诏圣意行事,实在是有点火中取栗了……”柳琼儿说道。
“你们夫君可是当世英杰,岂会为一点麻烦就束手束脚呢?”徐怀站起来,笑道。
第二百一十七章 待价而沽
“史郎君,你应知我此行九死一生,若非晋卿舍命相护,我怕是都进不了楚山,在寿州就会被淮王府截住――再说晋卿当年随徐侯奔袭太原,也是舍命的交情,徐侯当真吝啬一面不见?”
赵范拽着郑晋卿的胳膊勉强站住,近乎哀求的盯着史轸问道。
史轸看了郑晋卿一眼,暗感他生在郑家真是可惜。
想当初千里奔袭太原,郑怀忠手握数万精兵,却仅遣五百骑兵随行,当时便是郑晋卿统领。
郑晋卿乃是秦凤路有数的悍将,奔袭太原一路作战也甚是勇猛,立下骄人战功。
南归之后,郑晋卿虽得赏功,但因为其力主对赤扈人积极作战,又或许是与郑怀忠长子郑聪关系不睦,在河洛、在南阳以及在淮南东路都没有受到重用,未能成为统领神武军精锐的核心将领;这次更是沦为要替赵范出行保驾护行,真真是浪费一名上佳将材。
当然,郑晋卿乃是郑氏子弟,也轮不到楚山替他打抱不平,史轸只是淡然的拒绝赵范求见徐怀的恳请,说道:
“陛下病危,人心叵测,徐侯身为一镇之帅,委受重任,私结大臣乃是大忌――倘若不是知道赵公此行艰难,我也不应该见赵公的。再一个,徐侯自听闻陛下病危消息以来,心情沉痛,数日来废寝忘食,在书斋焚香静坐,为陛下祈祷,我等都没有见到徐侯一面。还请赵公见谅啊!”
“那密诏所书何事,史公可否透露一二?”赵范不甘心的追问道。
“密诏之所以为密诏,赵公以为史某有缘得以一见吗?赵公说笑了……”史轸哈哈一笑,说道,“赵公此行受了不少辛苦,还请往驿舍暂歇。陛下病危,史某也实在不便给赵公设宴接风,见谅、见谅。”
……
……
虽说史轸在舞阳城中也专门给赵范、郑晋卿安排了住所,但赵范心里清楚,他们真要留在城里,不仅会被史轸找借口严密监视起来,行动也将受到更大的限制。
故而从史轸宅中出去,赵范就与郑晋卿直接出了舞阳城。
他们得知建继帝病危及密诏的消息之后,就从淮南东路暨淮东大营行辕所在的楚州出发;因为中途要穿过淮王府军的辖地,百余侍卫人马都是分散而行,到了信阳境内才会合起来。
楚山这边没有禁止百余侍卫人马入境,甚至还专门在舞阳城南腾出一座驿站供他们入驻――楚山当然也是派了人手进行监视,勒令他们不得随意脱离楚山的视野,否则会认为这不是友好的行为。
楚州并非只有赵范、郑晋卿两个重要人物来到舞阳,还有人只是没有出面,在舞阳城南驿站等候消息,看到赵范、郑晋卿回来,迫不及待的将他们迎进室中,问道:“赵先生见到靖胜侯了,密诏写下什么,靖胜侯怎么说?”
赵范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楚山狐太滑脱了,我都低三下四恳求了,始终吝啬一面不见;晋卿这次过来也不管用,被史轸那老儿挡在靖胜侯府之外啊!又哪有可能知道密诏里到底写了什么?”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待价而沽而已,还能有什么意思?”赵范叹气道,“陛下应该是真不行了,现在密诏在靖胜侯手里,谁给的好处足,他就倒向哪边,谁能奈他何?”
“徐怀为人或许没有那么不堪……”郑晋卿说道。
身为郑家子弟,郑晋卿除了跟郑家站在一起,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特别是这一次,倘若能联手楚山拥立幼帝,郑家子弟,包括他在内,都将受益匪浅,说飞黄腾达也不为过。
不过,涉及到对徐怀其人的判断,郑晋卿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以为赵范等人略有偏颇。
“这世间谁能逃得‘名’、‘权’、‘利’三字?兴许徐怀抵御赤扈人,是要卖力一些,但也之前乃是求名,此时无求权。你看看这几年靖胜侯将楚山经营跟铁桶似的,谁能插进手去,难道不是权欲熏心?”对郑晋卿有意替徐怀开脱,赵范不屑一顾的说道。
“……”说到嘴皮子功夫,郑晋卿完全不是赵范的对手,讷然道,“或许如此吧……”
见郑晋卿样子并未完全信服,赵范继续说道:“陛下若是属意淮王继位,有必要留下什么密诏吗,舍此之外,陛下还有什么必要留下密诏?”
皇子诞生之后,从立后以及郑怀忠争荆湖南路制置使受阻等事,完全可以看得出,士臣对郑家防范极深,基本上都站在淮王那边,更何况淮王还有皇太弟的正当名分。
大越立朝,太祖皇帝驾崩、太宗皇帝继位,就是兄终弟及的先例。
有这样的传统,有皇太弟的正当名分,又有士臣支持,同时淮王府一系也掌握十万精兵,有葛伯奕、汪伯潜、杨茂彦等大臣,有韩时良这样的名将为嫡系。
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建继帝倘若希望身故之后由淮王继位,完全没有必要留什么密诏。
留下密诏,必然是不希望淮王继位。
而建继帝身故之后,能继承皇位者,除了淮王之外,还有郑贵妃所生之皇子。
人皆有私心,建继帝希望皇位留给自己的血脉继承,才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建继帝身为景王之时,与淮王的关系绝对谈不上和睦,而在皇子诞生之后,建继帝未尝不想立郑氏为后,只是为群臣所阻罢了。
“陛下倘若想立皇子,为何密诏要给楚山,不给楚州?”郑晋卿心里终究不服,忍不住问道。
“陛下欲立皇子,密诏给国公爷有用吗,难不成还担心淮东会反对拥立幼帝?”
赵范对郑晋卿有些没脾气说道,
“淮东(楚州)不得士臣支持,持有密诏也没有大用,甚至还有可能会被淮王府指鹿为马构陷。真正能与淮东(楚州)联手压制淮王府与士臣的,唯有楚山。陛下生命垂危之际,实际上将这点看得极清楚,所以仓促间才会写下密诏给楚山!可惜啊,可恨啊,陛下到底是信错了这厮,没料到密诏落到这厮手里,会成为这厮待价而沽的筹码!”
“那我们要怎么办?”有人问道,“见不到靖胜侯其人,空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楚山既然想待价而沽,不可能不见我们谈价码,”
赵范沉吟片晌,有些焦躁的推测说道,
“或许他在等淮王府来人,不想在淮王府来人之前,给淮王府造成已经跟我们谈妥的印象。这应该才是楚山狐真正的打算与用心啊,算计精着呢。我们现在就要安排人返回楚州禀明国公这事,最好请国公将所有能答应的条件都手书一封送来,我们不能坐看楚山跟淮王府谈妥条件撕毁那封密诏――真要拖到那一步,那就什么都迟了,楚州将走投无路啊!”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将一封信函交到赵范左首一人手里。
赵范看过去问道:“什么事情?”
那人将密函交给赵范,说道:“刚刚有千余精锐骑兵从北城进入舞阳城,今日清晨也听到消息靖胜侯将要远行……”
除了少量的侍卫人马,选锋军主力平时不驻扎在舞阳,而是驻扎襄城以及梁县等地备敌。
徐怀倘若在楚山境内走动,两三百侍卫兵马随行就足够了,没有必要调动上千精锐……
“徐怀要去建邺,他要去建邺亲自谈价码,”赵范拍股叫道,“竖子比我们想象的更要贪心!”
……
……
行辕东首回春巷,卢雄独居一栋小院,有两名退下来的老卒服侍。
除了与赵横一家老小比邻而居外,回春巷与附近的街巷,主要住着行辕将吏及家小,对卢雄甚为尊敬,也清楚徐怀及唐盘、徐心庵等人视卢雄亦师亦友,日子当然不会冷清。
大半年来,卢雄在迁到舞阳的武士斋舍总舍任武艺教习,每日除了教习枪棍脚拳,也与同僚推敲枪棍刀械在军阵中的实践应用,予以完善。
夜里回到宅子里,或小酌独饮,或到赵横那里饮酒,也隔三岔五会被徐怀请到行辕后宅饮宴。
舞阳城里一切如故,完全不知道大越暗地里已掀起如此凶险的暗流。
午时在斋舍用过午食,卢雄在斋舍署院里小憩,行辕侍卫找上门:
“卢教习,节帅要前往建邺走一趟,想请卢教习同行,不知道卢教习能否脱开身来?”
“……”卢雄满心疑惑,一方面他不清楚徐怀为何突然要去建邺,一方面他到舞阳后就在斋舍任事,没有直接参与过行辕军政之事,也不清楚徐怀有什么必要需要他同行,不过卢雄还是应承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今日就走,卢教习有什么需要准备,还请吩咐一声……”侍卫说道。
“这么急?哦,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除了刀枪马儿,带两身换洗衣衫就行。”卢雄说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赴京
一千两百名骑兵,每名骑兵配备一匹战马两匹驮马,从舞阳南城门鱼贯而出,声势比万余步甲出动还要浩大――
以旧有侍卫马军司的编制算,一千两百余骑,就相当于半个军(镇)了。
守兵提前出城清理官道,但大规模的骑兵出动,还是引吸了众多的围观群众。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慌乱,大规模的兵马出动都会张贴告示,即便是绝密军事行动,也会另编事由以安民心。
这一次也不例外,靖胜侯奉上诏进京觐见的告示,已经提示张贴在城门口等处,同时也派出十数信骑提前驰往南阳、襄阳以及郢州等地通禀过境事宜。
照朝廷律制,徐怀身为郡侯、执掌一镇兵马,出行随扈武将虎贲是有定数的。
超过定数,就要算兵马调动,显然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戍区、穿州过县的,更不要说直赴国都建邺而去了。
事实上真要严格遵守朝廷规制,在没有接到枢密院的令函之前,不要说大股兵马调动了,徐怀他自己随意离开戍地,都会受到严厉弹劾。
然而非常之时,却不可能有太多的讲究。
徐怀一切都可以声称是奉密诏行事,但还是需要提前遣信骑前往沿途州县报备,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惊扰与骚乱。
徐怀未着铠甲,而是身穿官服,坐于马鞍之上,在王举、郭君判、周景、张雄山、卢雄以及一干侍卫军将的簇拥下,缓缓行出城门。
徐怀在人群中看到赵范那张眼神闪烁的脸,但目光只在赵范脸上停了一瞬,就漠然转过头去,有如未见,在侍卫军将的簇拥下很快从官道旁的田地加速绕到骑兵部队的前侧上路。
都虞侯乌敕海等将统领大股骑兵还是要稍稍压一压速度,要避免战马及将卒体力过度消耗;徐怀则要尽可能快的赶到建邺,只能分开来走。
徐怀在侍卫军将的簇拥下以及大股骑兵从南阳府穿境而过,甚是平静,仿佛楚山信使比枢密院的令函更管用,也没有谁拦过来要看一眼密诏再放行。
从舞阳到南阳南,凡三百里,次日将晚抵达樊城县北部。
此时已是汛季尾声,浑浊的唐白河在一马平川的南阳盆地南部蜿蜒流淌,水势浩荡。
南阳府与襄阳府的界亭旁乃是一处渡口,一艘官船停在渡口前,十数人马站在界亭前相候。
徐怀勒住马,独自上前,给削瘦不堪、在晚照下似乎随时会被大风吹倒的文横岳行礼:
“文帅怎么亲自在此相候?”
“为君上守御疆镇,容不得半点疏忽啊,”文横岳还过礼,正色问道,“前次楚山精骑从襄阳过境,乃是洞荆寇军袭鄂,从权用事,于情可囿,却不知这次又是何故――职责如此,徐侯莫要怪我多此一问。”
“理当如此!”徐怀从袖囊中取出密诏递过去,“密诏在此,请文帅验看……”
文横岳说道:“既然是密诏,你将诏文封挡住,我验看玺印便可。”
徐怀将诏文部分反折过来,只露出玺印部分来。
文横岳取出存样比对,对身旁书记官说道:“你且记下:靖胜侯、楚山行营兵马总管兼知汝、蔡两州军事、领明州刺史徐怀持密诏率选锋军一千两百骁骑过襄阳,玺印验看无误……”
完成公事之后,文横岳着左右退下,看着悠悠唐白河水,说道:
“京中又有密报传来,陛下两天前已陷入迷离未再苏醒,这老天待大越也太不公平了啊。我近来也越发感到虚弱不堪,或许不需多时就要赴黄泉与许公相聚了,就想着问徐侯一句,中原还有望收复吗?”
“文帅要听实话吗?”徐怀问道。
“我身子骨都这样子了,徐怀还忍心拿假话宽慰我?”文横岳苦笑道。
“淮王继位,或有望保住这半壁河山。”徐怀说道。
文横岳没有再问下去,拱拱手与徐怀告辞便往渡口走去。
与文横岳辞别后,徐怀没有耽搁,连夜过襄阳、郢州,次日将晚时抵达南蔡;徐怀决定在南蔡休整一夜再动身上路。
进入南蔡县城休整,王举等人抓紧时间皆已歇下,南蔡县衙后宅书斋里,看过密诏后,韩圭跪于徐怀身侧,劝谏道:
“节帅,建邺去不得啊。没有完整密诏,天下没有几人会理解节帅的拳拳之意,只会令楚山陷入孤立,以为节帅有狼野之心――趁大鱼还没有入彀,节帅此时返回楚山还来得及。陛下驾崩,节帅拥立淮王,据淮上、荆襄以御胡虏,势态未必就有陛下所担忧的那么糟糕!”
徐怀站在窗前,袖手说道:“我意已决,你的心思就不要放在劝阻我这事上了,还是收拾行囊,随我前往建邺,途中替我多想想如何能叫此行更顺利吧……”
“……”韩圭轻叹一口气,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说道,“利以智昏,何况是天子之利、江山社稷之利?韩圭不担心此行会有不顺,韩圭更担心此行过后,节帅与楚山如何自处,节帅可愿听韩圭多嘴说几句?”
“你跟史轸都是这个脾气,不让你们说话,你们就憋得难受,”徐怀坐回书案之后,饮着茶,说道,“你有什么话,说吧……”
“节帅此时还归楚山,拥立淮王,荆襄皆可入节帅囊中,但节帅执意前往建邺,即便淮王口头允诺,日后看楚山势孤,必然会滋生悔意,”韩圭说道,“恰逢虏王遇刺身亡,诸宗王率部北还漠北争位也成定局,中原与漠北之间路途遥远,这迫使京西、河洛以及徐宿之敌不得不收缩防线,与大越兵马脱离接触,此时以岳海楼、曹师雄等人之能,必然能看到洞荆贼军势微力单,倘若再负隅顽抗下去,覆灭是必然之局――韩圭以小人之心度之,岳曹应当密授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投附葛伯奕以图后计,说不定此时已经在暗中动作。韩圭以为东洲寨这步棋应当提前收网,最好是收大网,生米做成熟饭,迫使淮王允下承诺之后,难以反悔……”
“……”徐怀沉吟不语。
“节帅既然是揣测圣意行事,为何不揣测得更进一步?节帅既然不畏他人诟病,为何又要顾忌再多一点点的逾越?”
韩圭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