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信这边则因为叛徒的出卖,将奇袭路线透露给了楚将项燕,结果遭到楚军围追堵截,蒙武麾下大军也因为叛贼熊启在淮阳反叛,导致后路被断,最终秦国二十万大军被楚人大败。
赵佗讲故事,自然继承了“为尊者讳”的传统,对于李信之事多有维护,过错尽数推在那叛徒熊启身上。
果然,这一来,就连两个六七岁的小公子也挥着拳头,气汹汹的说道:“叛贼可恶,就该打死他!”
“阿姊刚才那一拳就应该打在叛贼身上,把他打死!”
嬴阴嫚脸一红,但她也被赵佗故事吸引,忍不住道:“昌平……熊启那贼平日看上去人挺不错,也对我秦国忠心耿耿,没想到内里竟是这般奸诈叛徒。在关键时刻背叛我秦国,导致李将军和蒙将军大败,真是太可恶了。”
赵佗注意到,相比嬴阴嫚和两个小公子的义愤填膺,公子扶苏脸色却十分黯然,隐现哀伤之意。
赵佗佯做不知,继续讲起来,开始说起自己率兵南下淮水,然后在雾气中突袭屈明率领的五千秦军解救辛梧等人,之后顺势恐吓楚王负刍……
当听到赵佗部下,那个叫做黑臀的二五百主竟然对着楚王露屁股,并用根本不存在的三万秦军将楚王吓晕的时候。
嬴阴嫚红着脸啐了一口,小声说了句:“这黑臀真不要脸,也不知跟着谁学的。”
公子高和公子荣禄却哈哈笑起来。
公子高捂着肚皮笑道:“那楚王胆子也太小了吧,这就吓晕了呀。”
旁边的公子荣禄则笑完后,一本正经的问道:“所以那个叫黑臀的,屁股到底黑不黑啊?”
一阵嬉笑后,赵佗继续开始讲起接下来的上千里转战经历。
智破钟离邑诈降,阴差阳错过蕲邑,派人诈取符离塞,彭城之外将计就计射死屈氏兄弟……
刚开始还嘻嘻哈哈的两位小公子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处于深宫,年纪又小,平日里哪里听过什么故事,更别说是这般精彩至极的真实经历,听得两双眼睛都瞪得老大,竟是已经入了迷。
相比于两个小孩子专注于精彩的战斗和智谋对抗中,嬴阴嫚却是眼眶发红,从赵佗的讲述中,她这才知道赵佗在楚地到底经历了什么。
艰难穿越无人区,砍竹筏渡淮水。深入楚境,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还有城邑中的楚人假装投降,实则暗藏杀机的阴谋。只要稍有不慎,那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太危险了。”
嬴阴嫚喃喃着。
当赵佗讲到最后,他率四千士卒在泗水畔背水为阵,抵挡一万楚军的攻击,战阵厮杀,伤亡惨重时,屋中四位秦王子女全都屏住了呼吸,被那惊心动魄的战斗所吸引。
直到他们听到涉间在关键时刻从后方突袭楚军,冲阵夺旗,吓跑了楚国左司马,夺走楚军主帅大旗,从而引得楚人军心大乱,赢得胜利时,众人才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可惜让那左司马跑了,真是太可惜了。”
公子高和公子荣禄两人满脸惋惜,特别希望把那可恶的楚国左司马抓住。
嬴阴嫚则是眼睛有些发红,她看着赵佗,目光如水,十分温柔。
赵佗差一点就死了。
真是太危险了。
万一那涉间在来的路上出了问题,来迟了一步,让楚人攻破秦军的车阵,赵佗不就有性命之忧了吗?
说不定赵佗的脑袋就被楚人砍了。
想到此处,嬴阴嫚感觉一颗心砰砰直跳,身体阵阵发颤。
但很快,她就想到要不是赵佗自己率军渡淮水,根本就不会陷入这种险境中。
他既然预测到熊启会背叛,那找个借口躲在后面就是了,也不用遭遇这般随时会死去的威胁。
至于救李信改变局势什么的,那就不是她在意的东西了。
想到此处,嬴阴嫚脸色一变,皱着鼻子,竖起眉毛,雪白的牙齿就像是要咬人似得,两只小拳头捏了又放,放了又捏,看上去像是随时都要动手。
赵佗正享受着对方温柔注视的感觉,心中正是得意。
哪料到这刚才还温温柔柔目如秋水的公主,转眼就变成凶巴巴的模样,简直让赵佗摸不着头脑。
这女人翻脸,咋这么快?
好在,这时扶苏适时解围,抚掌而叹道:“军争之事,果真是危险万分,赵君在沙场上九死一生,在强敌围攻下,以智脱险,以勇破敌,如此行事堪称智勇双全,让扶苏万分佩服。”
“公子过奖了。”
赵佗忙谦逊回礼。
嬴阴嫚绷着脸,哼道:“明知前面是九死一生的险境,还要往里冲,如果次次都这样,说不定哪天就要死在这上面。人还是知道保命的好,要不然一味冒险,不免让其他人担心。”
说到最后“担心”二字,她紧绷的脸上不由飘起红晕。
赵佗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却不知公主所说会生出担心的那个‘其他人’是谁?”
嬴阴嫚脸色酡红一片,转而羞怒道:“当然是父王了!你这赵佗,不知道父王很关心你吗?他可是说过‘赵佗,寡人之爱矣’,怎么,你对父王此话不满吗?”
听到这话,赵佗讪笑道:“大王之爱,亦是赵佗之幸,岂敢不满。”
嬴阴嫚这才感觉自己赢了一局,骄傲的抬起下巴。
第二百七十六章 :公子身份
接下来,赵佗和几位公子、公主又聊了一些楚地的风物人情。
那两位小公子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那个叛徒熊启的身上。
公子高说早晚要把叛徒抓回来打死。
公子荣禄则说等叛徒抓回来了,他要对着叛徒狠狠吐口水。
两个几岁的小公子义愤填膺时,赵佗却注意到扶苏几次欲言又止,神情隐现哀伤。
赵佗若有所思,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他对扶苏此人也算颇有了解。
这位公子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慧,在学习上颇有能力。
只是,扶苏的性格中有着仁厚重情的一面。
而昌平君和昌文君,对他的影响又太大。
对扶苏来说,自他出生后,就很少享受过父亲给予的关爱和教导,时常陪伴他教导他的除了出身楚国的母亲外,就是那两位留在秦国,有意与他亲近的楚国公子。
秦王政太忙太忙,他自即位开始,就面临重重危机,有太多的大事费尽了他的心力。
长安君成蟜伐赵叛乱,嫪毐与帝太后谋逆,借着嫪毐之事扳倒吕不韦……再往后便是继承历代秦国先王的遗志,发动灭国大战。
灭亡韩国,消灭赵国,征伐燕国,覆亡魏国,再到去岁的李信伐楚……
大事一件接一件,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秦王政去处理,去掌控,去操心,哪怕他夜晚躺在床榻上,脑海里也依旧想着秦国的种种军国要事。
他还有多少精力和时间去关心自己的儿子?
秦王政只有偶尔闲暇时方才想起扶苏,招来问对考校,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斥责居多。
在这种情况下,已退闲在家的昌文君和有意参与的昌平君两人,便趁虚而入,以温和善意的面貌接近,以敦敦教诲引导着扶苏。
他们甚至在无形中,还代替秦王政,行使了作为父亲应该尽到的一部分责任,教育。
如此种种,日积月累。
扶苏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所以,当他知道昌平君叛乱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发出“叛乱必有缘由”,甚至欲要为两个楚国公子辩护的声音。
那一刻,扶苏并不是以“秦国公子”的身份为“秦国叛徒”辩护。
而是对扶苏来说,那是两位他最尊敬的老师,甚至是某些程度上的“父亲”,他是从个人的角度,从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角度来为两位最敬爱的长辈进行辩护。
这就是扶苏性格中的情。
但扶苏却没有认识到,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该说出那种话。
他是秦国公子。
熊启,则是秦国的叛徒。
故此,扶苏那一日在殿中,彻底惹怒了秦王。
赵佗见其神色颇为哀痛,再联想到扶苏与两位楚国公子的关系,就猜到大半。
他本无意参与秦王政诸公子之事,至少现在不想也不愿掺和进去。
但无奈扶苏和嬴阴嫚是同母兄妹,又对他颇为友好,赵佗多次借着扶苏的名义进入宫中。在旁人眼里,赵佗哪怕再不愿,恐怕也会被联系到扶苏身上。
赵佗略微犹豫,主动开口道:“公子可知那熊启深受大王信任,为什么还要选择背叛我秦国?”
扶苏愣了下,转而拱手道:“敢请赵君赐教。”
“因为他是楚国公子。”
赵佗沉声道:“哪怕熊启生在秦国,长在秦国,当了十年的秦国丞相,但终究改变不了他的身体中流淌的是楚王芈姓血脉。在熊启的心中,他认同的是楚国公子的身份,而非秦国丞相的身份。”
“熊启选择了自己的身份,就会站在这个身份的角度上做事,故而当楚国将要遭遇灭亡之危时,他就在淮阳举起反旗,断了我秦军后路,从而让楚国大胜,免掉覆亡之危。”
“这就是他熊启背叛的缘由,他认同自己楚国公子的身份,有拯救楚国的义务和责任!”
“楚国公子……身份……”
扶苏低语着,他想起那一日和秦王政在殿中的对话,面对他所说的“反叛必有缘由”的话,秦王政怒吼的就是“熊启是楚国公子”!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身份”。
赵佗见扶苏似有所悟,便正式亮“剑”。
“公子通晓儒学,想来亦知孔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语。若是将其反过来说,便是‘在其位,谋其政’。”
“一个人有了自己的身份,那就该以这个身份的立场出发,去做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情,此等道理,先代贤者亦是早有言语。”
说到此处,赵佗图穷匕见。
“正如公子乃是大王之子,嬴姓血脉,一出生就决定了公子的身份。不管公子如何想,如何做,在天下人的眼中,公子的身份始终都是我秦国的长公子!”
“所以公子所思所想,所做之事,都该以秦国长公子的身份出发,一切行为都要以我秦国利益为重,以公子嬴姓一族的利益来做事,如此才是‘在其位,谋其政’,才是符合公子身份所该做的事情!只有这样,大王才会更加喜爱公子!”
说完后,赵佗双目炯炯看着扶苏。
在赵佗的感知中,扶苏最大的问题,就是在那两个楚人的影响下太过亲近楚国,喜爱楚文化,导致扶苏在自己的身份问题上显得很迷茫,说话做事总是分不清自己的身份。
与扶苏相反的是,公子高和公子荣禄没有受过别人刻意引导,对于自己秦国公子的身份认知十分清楚,所以两人虽然年幼,但一听到熊启叛楚之事,就不由义愤填膺,根本就不会出现扶苏那样的困扰。
扶苏,秦国的长公子,内心却是亲近楚国。
秦皮楚骨。
如何能让秦王政喜欢?
所以赵佗今日之语,就是想要点醒扶苏。
如果能抽去他身体里的楚骨,换上秦人的骨骸,让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秦国长公子的身份,以后说话做事都从这个立场出发,那秦王政自然就不会再讨厌他。
扶苏身子一震,以他的聪慧,自然清楚赵佗是在借熊启之事说自己,身份之语确实让他很震动。
扶苏仔细一想,自己以前说话做事,似乎真的有悖于秦国长公子的身份,而父王每一次的发怒,似乎也和这些有关。
当然,长期的思维想法并不是赵佗一番话就能立马改变的,但扶苏终归是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对赵佗长拜道:“扶苏,谢过赵君教诲。”
“公子多礼了,区区微言,若能对公子有所裨益,便是再好不过。”
赵佗微笑着还礼。
一直默默听完两人对话的嬴阴嫚秀眉一挑,美目盯着赵佗,说道:“那你赵佗,又认为自己是什么身份?”
赵佗笑道:“今日之赵佗,乃一秦将也!”
……
赵佗身为外臣,自是不便久留宫中,与公主和诸公子告辞后,他就在侍者引导下走出宫外。
等回到府邸中,赵佗的脸上还带着一抹笑容。
许久不见,公主果真还是那么可爱。
如今身在咸阳,他虽然不能常去宫中见面,但通信交流倒是方便许多。
“大王上次说唯有国之栋梁方能配他的女儿,不知此番有没有做出决定。”
赵佗心中暗想。
念及公主,他的思绪又不由转到情敌一家身上。
“李斯送礼贺我升爵,按照礼仪,我自当前去上门拜访,刚好也看看他态度才是。”
赵佗想到此处,便让府中侍从准备礼物,同时派人向李斯府邸递交拜帖,约定时间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