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秋意中,即便日光灿烈,仍旧不掩城外一派肃杀之气。戴申垂眸一逡,笑着招呼温泌:“武威郡王的伤可好些了?”
韩约怕温泌要动怒,拍马上前,先抢过话头:“戴申!自京畿至雁门,我有十万雄兵枕戈待旦,河西诸军已经尽数归附,你在陇右孤立无援,又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戴申瞥他一眼,“我有跟你说话吗?”城头守兵立即齐声高呼,作势要揽弓去射韩约。韩约面前嗖嗖落了数支飞箭,他不得已勒马退了几步。
温泌道:“戴申,你粮草已绝,我不费一兵一卒,只消将金城包围,你又能坚持几天?朔方屯兵稍有轻举妄动,曹荇便率兵自雁门攻打朔方,你首尾不能相顾,江淮一线又岌岌可危,有功夫在这里磨牙,不如速回扬州驰援戴庭望。”
他和韩约你一言我一语,戴申倒像完全没听在耳里。他摇一摇头,道:“温泌,我不与你磨牙,却有句话要问你。”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他朗声问道:“萧劼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不等温泌否认,他笑道:“你再不承认,我只好将生他那个人押上来,亲口问她了。”
温泌眸中一利,冷冷道:“是,那又怎么样?”
这一句答得干脆利落,金城内外的将士无不听得清楚。戴申冷笑道:“你瞒天过海,假充萧氏之名,擅兴残暴之师,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何不就此引颈就戮,我倒会考虑考虑,放你那孽子一命。”
韩约正为萧劼的身世而惊骇,听到戴申狂言,气得连声大骂,“放屁!放屁!”
城头守兵也鼓噪起来,高举旌旗,放声威吓,城内外战火一触即发,温泌却执辔不动,背后士兵们疑惑地放下了刀枪,戴申却心知肚明,大笑道:“我现在城门大开,你敢进来吗?”
温泌面色不改,“有什么不敢?”
戴申一转身,将背后的吉贞扯过来,冷道:“那你就踩着她的尸体进来吧。”
吉贞被他狠狠一推,撞在冰冷的垛口,如一片将落未落的秋叶,在风中颤抖。这城池高达数丈,隔着壕沟寨栅,温泌的一张脸清晰入目,眉眼锋冷。
他无言看了她一眼,对戴申微微一笑:“我孑然一身,心无挂碍,你随便抓一个人来,就要威胁我?”
戴申“哦”一声,抓住吉贞的头发,强迫她的脸转过来,“你不认识她?”
温泌道:“不认识。她是谁?”
这倒是出乎戴申的意料之外。他笑着摇头,将吉贞肩头的蜀衫扯下,手臂一展,抛下城去,“不认识她,这个总认识吧?”
温泌不禁驱马上前,仰脸之际,那轻薄的蜀衫如一片苍灰色的云,飘然落在他的脸上。温泌呼吸顿止,睫毛一扬,将蜀衫自马背上拾了起来,衣袖上缝补的针脚映入眼帘。
他抓着蜀衫,垂头沉吟许久,最终手一松,将蜀衫丢开,调转马头,背对城门走向营寨。
戴申目不转睛,盯着温泌,见他退开,他心怀大畅,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辄止。温泌蓦地转身,一脸阴沉果决,他掣箭,引弓,抬起手臂,“嗡”一声锐鸣,利箭脱弦。这箭簇极重,挟风呼啸而来,到了面前仍不堕威力。吉贞血液凝结,盯着那漆黑的箭尖,竟不知道对准的是自己还是戴申。
戴申面色微变,十指如钩,生生攫进吉贞肩头猛然一推,自己仓皇倒退几步,见那利箭自两人面门间飞过,深深嵌进值房的窗棂中。
突生变故,戴申有一瞬间的错愕,未及出声,见温泌策马到了城下,掣箭又要射,这次分明是对准的自己。他一声令下,城头守兵立即鸣金威慑,一阵乱箭飞往城下。
温泌引弓对准城头,幽黑的双眸顺着箭尖的方向,一动不动凝视着吉贞,天光透过睫毛,在眼里闪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弓。吉贞眼里热意涌动,却没有掉泪,喉头梗塞得一声也发不出,唯有双唇在微微颤抖。
戴申抬手,令众将退后,上前打量几眼温泌,他啧啧道,“果然我不及你狠心。这个女人身怀有孕,你却不肯为了她退让一步?”
温泌攥着弓,沉默片刻,说道:“你要怎么样?”他眸光缓缓掠过吉贞,又道:“即便我愿意退兵,平卢军千千万万的将士也不会答应。”
戴申自老狼沟一战,谋算许久,至此,方才正色道:“陇右几战胜负难分,再僵持下去也是无益。何如你我在金城立下盟约,我自撤兵,连同朔方人马一起退往岭南,西北三镇尽数归你,你即刻令耶律退回契丹本部,三年内不得进犯江南。”
双方士兵中顿时人声鼎沸。温泌一怔,这岂不正中下怀?他颔首道:“好。”
戴申笑道:“你别答应得太快——我还要请武威郡王你单刀赴会,亲自进金城来与我签订盟约,你敢不敢?”
韩约惊得魂飞魄散,脱口道:“不行!”
戴申胸有成竹,他瞥一眼吉贞,“郡王不愿意,我只好请她随我一同下江南,免得郡王出尔反尔,路上再设伏兵。”
吉贞道:“我随你下江南。”
戴申道,“我倒是可以。只不知道旅途劳顿,娘子玉体受不受得住呢。”
韩约听不见城上戴申和吉贞的对话,只眼睁睁看着温泌,见他脸色凝重,只是拧眉沉思,韩约顿觉不妙,上前附耳道:“天泉,不可以!戴申是要使诈赚你进城,你落在他手中,性命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