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前朝锦衣卫大牢, 她实在佩服椒山先生的勇气, 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熬过三年时光。仅仅几天的时间, 她便觉得自己求生的欲望渐渐丧失, 唯有靠信念才能勉强撑下去。
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像暮春时节陌上吹来的和风, 她疑心自己生了幻觉,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挣扎着站了起来。
铁栅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沉声道:“薛小姐, 是我。”
是齐云来了, 她心弦猛得一颤,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他向她伸出手去,天青色夹袍带着雪茄的淡淡甘香。那样洁净儒雅的谦谦君子, 越发衬得这牢狱秽浊肮脏。
他上前扶住她,轻声道:“我是从谭主编那里得到消息的。好在刑部尚书齐塔布有把柄在我这里,已经答应放了李泽文,你也可以出去了。”
她的伤口与不堪就这样暴露,她突然觉得自惭,轻轻推开他的手道:“大恩不言谢,请齐先生稍等一下,容我收拾一下自己再出去。”
她的衣裙便已脏得不成样子,一连几天没有洗漱,即使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这幅容貌有多吓人,只好转过身去抽出随身携带的手绢把脸擦干净些。方沉声对齐云道:“我们走吧。”
在这样难堪的处境下,她依然保持着沉着的气度,犹如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在这一刻,齐云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子内心的坚持与骄傲,他叹息一声,默默在前面引路。
他们慢慢走出牢狱,夜正深沉,外间已是深秋了。一阵朔风吹来,寒意透过薛慕单薄的夹衣,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齐云解下自己黑色衬绒外袍递给她:“穿上吧,我不怕冷。”
薛慕微微摇了摇头:“我怕把你的袍子弄脏了。”
齐云默默凝视她,手并不收回去,僵持片刻后,她只好接过袍子,他这才开口道:“我送你回学校宿舍吧。”
薛慕看了一眼怀表苦笑道:“已是子时了,宿舍大门想必关了。我走得匆忙没带钥匙,现在没法进去。”
齐云沉默片刻道:“薛小姐若是不嫌弃,可到寒舍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去。”他见薛慕迟疑,便冷冷道:“薛小姐若信不过我,那就算了,我送你去谭主编那里。”
薛慕实在不愿意深夜打搅谭霜华,忙道:“我信先生。我们这就走吧。”
齐云不再多言,领着她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向东疾驰,二人沉默良久,薛慕突然开口问:“为什么要救我,值得吗?”
齐云突然笑了:“因为你无罪,无罪之人不能冤死。我为人处事,一向只求心安,无所谓值与不值。”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在地安门内的一所宅院旁停下来,齐云先跳下来道:“我们到了。”
薛慕的双腿因久不活动变得麻痹,她勉强扶着围栏站起来,却见齐云已经向她伸出手来,只轻轻一携,她便稳稳地立在地上。她突然有些羞赧,耳垂颊畔俱觉燥热,他却放开她转身向前院走去。
一名老仆迎上来,好奇地打量了薛慕一眼,低声问:“少爷用过饭了没?”
齐云沉声道:“先不必准备饭,你收拾一间客房给这位小姐歇息,多烧些炭火取暖,另外让张妈备好洗浴的热水。”
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三进宅院,老仆领着薛慕来到东厢房内,笑着交代道:“委屈小姐今晚在厢房休息,洗浴用的热水一会儿张妈会送过来。”
薛慕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张妈便把热水备好了,她又递给薛慕一包衣服,笑道:“少爷特地吩咐我给小姐找一身干净衣服,家中都是大男人,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把我女儿的衣服拿来了,小姐可别嫌弃。”
薛慕忙谢道:“妈妈太客气了,有干净衣服换,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妈笑笑道:“少爷让我给小姐找衣服,我真是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生活一向粗枝大叶,还没见他对那位小姐这么上心呢。”
薛慕正觉得不好意思,却见张妈一拍脑门道:“瞧我只顾着在这里扯闲篇了,少爷吩咐我去做点夜宵,我得赶紧走了。现在水温正好,姑娘快趁热洗澡吧。别说小姐这样文文静静的姑娘家了,就是七尺壮汉,在刑部大牢那样的活地狱带上几天,也会受不了。如今这世道,真是造虐呀。”
张妈叹息一声忙忙地走了,薛慕这才脱掉脏衣服去泡澡。温热的水流经肌肤,她觉得自己冰凉的手脚渐渐暖和起来,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天,她终于活过来了。
把一身的泥垢洗净,薛慕换上了张妈女儿的衣裙,稍微有点宽大,不过却十分暖和。她这才有心情仔细打量这间屋子。当地放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磊着各色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笔海内插得笔如树林一般。书案后面是一大排书架,上面陈列着各色线装书。
西墙右侧摆着一张小小的床榻,只吊着青纱帐幔,陈设虽然朴素却十分洁净。薛慕随意翻看书架上的书,发现不过是些《千字文》《幼学琼林》《佩文韵府》之类,正觉得无趣,突然在角落发现南京国子监版本的《史记》,不由抽出来细看。
这其中《游侠列传》是这本书的主人经常翻看的,书页已经有些破旧。一张发黄的信笺纸突然掉了出来,上面写了一阙《望海潮》。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春梦醒来么?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