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族里便邀了些乡贤族老,把个早就夭折的少年郎的坟墓启开,和张琳配个阴婚,又在族谱上给她记了个族中的旁支女孩儿做嗣,把张琳一户的财产也归拢。
这一套做得风光极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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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琳的死,倒成就了一场皆大欢喜。
张家族里一片宁静。管娘子妻夫没了心事,自然两下相安,管盈管叶照常课业,一家人显得挺和美。
只有管悦,还不合时宜地觉得难过。
他想着如今临近秋季了,若张琳还在,想必是要准备去乡试的。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凭她的文章,连进三元,一路敲锣打鼓,衣锦还乡来迎娶他,也让他做个翰林夫郎。
而在这大半年呢,周围几个乡里,庄子里,好女儿早娶了别家小郎君。任凭媒人上门时说得再好,后来讲出真相,也是:“她家孩儿,小的两岁,大的才四岁,料想记不得事,只把大郎君做亲生爹爹的。”
抑或是:“伤退之后可是拿了不少抚恤,家业丰厚,不过毁了面目,少了只手,虽看着吓人些,为人却很实诚呢。”
还有那:“年纪是大些,但知道疼人啊。都说四十不惑,这位当真是很稳重的娘子呢。”
和:“那娘子一表人才,前头那个说她有隐疾,不能天道,才和离的。但这妻夫天伦,本就难说,说不定和大郎就没问题,转头还抱个大胖丫头呢?”
管悦自认处处不输女子,在这时他才感觉到身为男儿的屈辱。
这么心急地要送我出门吗?
我就是这样的累赘吗?
他擦擦颊边的眼泪。
不擦的话,泪痕发痒,让他受不了。
他想,他不是这样能糊涂过下去的人。几颗眼泪粘在脸上而已,就让他觉得如此难受,若随意处置了终身,今后受的苦,可不止这一丁点了。
不能等别人送。
我自己走。
走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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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娘子出门吃酒,常常夤夜才归家,后院上角门锁并不甚严,看似锁了链子,其实用力一晃就能挣开。
管悦去年为着给张琳措财资,收拾得现成细软,又有那从前在学塾里穿过的文士衣裳,打了两个包袱。
又只怕他自己离开,单把春草留在家里受责备,悄悄叫醒了,令他帮忙拿上包袱。
这一切准备停当,就似两尾鱼儿脱了网似的,游向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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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在朱雀皇城边角的朝阳观内,等待放榜的举子们聚在一处,煮茶闲聊。
“难得小林娘子也在,小林娘子来玩会啊。”
化名林越的年少举子,正是管悦。他闻声驻足,正要推脱,可想到才考了那累死人的殿试,心底也想松快松快,一反不合群的常态,笑道:“好。”便坐在一群举子当中。
举子笑着问他:“小林娘子不常出来吃茶闲聊的,今儿可算来了,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氏呢。”
管悦男扮女装,不敢多与人交往,听了小林娘子,总反应不来是叫自己的,于是笑道:“我表字怡卿,姐姐这般称呼便是。先前只因学艺不精,想趁着备考的时间多学一些,是以老是自己待着。如今可好了,三张卷子离手,前途如何,全看考官的,我是不当家了。”
举子纷纷笑道:“谁说不是!你小小年纪看得倒开。”
聊了一会,忽然有一姓杨的举子道:“怡卿自报家门,倒叫我想起一桩事来。贵县里是不是有条流沙河?乃是大河支流,泥沙俱下的。”
管悦应道:“是呢。”
杨举人道:“那河西的张家村,有你认识的人么?”
管悦脸上一僵,忙掩饰过去道:“我们富县,离那里好似很近,却有山有河挡着,去一趟要走七八天,很少有往来的。只听说张家村尽是张家族里的人,几百户人家都是亲戚,是很繁盛的家族。”
杨举人道:“对啦!就是如此,才闹出事来的。”
管悦忙问:“有什么事?”
举子们笑道:“这孩子莫不是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家地界上发生的事情,却得从外地人嘴里得知,真真是小书呆。”
管悦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举子道:“她年纪小,还不成家,高堂拘管自然是严的。你们且看她一路考上来,榜榜名列前茅,就是个家教严,学风正的。你们可不如她呀。”
举子们笑了一阵,就有催杨举人讲那张家村事的。
这可如了管悦的意。他要听张家的事,但不能表现出来,旁人以为他事不关己,万一不说了,岂不可惜?现在有了人问,他只跟着点头。
杨举人看大家都关心,便接着讲:“那张家,正如怡卿所言,全族占了一整个村子,看起来是其乐融融大家族,其实啊,里面的污糟事多了去了。
“就说我所知的。前两年流沙河泛滥,本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灾祸。但这一来,毕竟也冲垮不少房屋庄稼。整个张家损失了十之有三。缺的这三分,可就有意思了。”
举子们奇道:“族中减成,大家都紧巴些就是了。难不成这三成都要算在一家头上?”
杨举人点头道:“正是呢。族中选了三五家一向富庶的、绝户的、孤鳏的,要吃到底。逼死了两户人家上下近十个人,都没传出一丝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