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燥热,由于疾走的关系,顾婉更觉暑热难当,脸上早已满是汗水。
但是她的心却更是着急,虽然心里明白,一定要赶夜路了,但是还要趁着亮,能多走一点是一点。
她本无意的,但是谁料,一个偏头,便看到了白色沙堤上的那个身影。
他站在那里,吹着夕阳余晖下的晚风,一头青丝微微飘起。
这个人,这个身影,顾婉只见过一次,却在她的脑海里深深印刻。这人,就是她第一回卖药时,帮她解围的那人。只是,他的眼睛看不见,为何此时会在这里?再观他周围,也没人跟随,他一个人咋就站在了河边?
顾婉心中想着,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变慢了。但凡是害她的人,她必然不会放过,但是那些帮过她的人,她也会加倍还之。这眼盲的公子自身不便,说不定此时正陷于困难之中,顾婉觉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置之不理。
夜路反正是要走了,多走一会儿和少走一会儿没多大区别。
心中想着,顾婉便转了个身,向着河边走过去了。
她脚上的布鞋鞋底已经磨得溜薄,踩在被烈日晒了一天的沙堤上,顿感像是炙烤一般。
“公子。”顾婉走过去,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那人仍旧站在那里,没有出声。
顾婉觉的一定是因为自己声音太小了,于是再次喊了一声。
这回她看见,那男子身子轻微动了一下,想来一定是听到了。
“是见过的姑娘啊。”男子说着这话,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清风一般柔和的笑意。
顾婉也笑了笑,虽然他看不见,但是她看到他没啥事儿,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顾婉又问道,“天色不早了,要不我先送公子回去吧。”
那男子又是微微一笑,摇头说道:“我姓宋,小字文修,姑娘不必客气,也不必担心我。”
顾婉点点头,之后又摇摇头说道:“那怎么能行呢,宋公子一个人在这里,颇有不便,我还是先把你送回家吧。”
宋文修再次摇摇头:“不必麻烦姑娘了。”
他也是才来这楚湘县不久,第一次出来,就遇到了顾婉被恶霸欺压,当初只是觉的这小姑娘怪可怜的,这才出手相帮一二,没想到的是,这姑娘倒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且又十分固执,也的确是可爱的紧。他于她,也只是一个有点相帮之义的陌生人罢了,何况,他还是个瞎子。能这样,也着实难为她了。
想着这个,宋文修突然又想了起来,于是问道:“姑娘何以这个时候还在这里?”
他记得上回听她说过,她家不是这城里的,此时天色不早,城门都已经快关了,她何以还逗留在此?
一说起这事儿,顾婉再次心绪低沉了起来。但是这宋公子也不是和她十分熟识,于是回道:“因为一点事儿,耽误了回家,正要赶回去呢。”
她虽是如此说,突然低落的语气,却被宋文修敏锐地察觉到了。
这小姑娘,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说起麻烦,顾婉心中也正想着,好像这两次遇见他,都是在她深陷麻烦之时。
“姑娘家在哪里?要不我送你回去吧。”宋文修又说道。
他知道这姑娘家中日子艰难,坐不起马车,如果单单靠她一个人走回去的话,夜路漫长,势必十分危险。说起来,她和他,也都是这茫茫世界中各有烦扰的可怜人罢了。她家中贫困,生活艰难。他衣食精细,却又带着这多年的残障。
不过,这姑娘虽然家贫,但是她却有一颗不肯服输的心,论起来,要比他好太多了。
顾婉一听这话,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他自己眼睛看不见,怎么送她回家?
然而顾婉马上意识到不应该,于是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只是我本来是要送你回家的,此时你竟然要送我回家了。”
宋文修面上依然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并无半分恼色,说道:“夜色渐晚,姑娘一个人行路,实在是有些危险,我的马车就停在那边的桥上,不若就送姑娘一程吧。”
顾婉听他如此说,向着北侧的桥上看去,果然见她之前见过的那辆马车,正停在桥头,马车前还坐着一个人,看样子应该是他的小厮。
她承认,他说要送她回家的话,的确是让她心动了。这意味着,她可以很快就回到家,不必再一个人走两个时辰的夜路,不必让哥哥嫂子担心大半夜。
只是,这宋公子之前帮过她一次了,让人再帮一次,总归不太好。况且,原本不是她要来还他的人情吗?
顾婉在一旁不作声,宋文修也没有催她。
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两人印在白色沙堤上的影子,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姑娘莫害怕,我自然不是那等作恶之人。”宋文修又说道。
顾婉闻言忙摇头:“宋公子可千万不要这么说,就冲着那****能帮我的那份情义,我便断定,你一定是个好人。”
她说完这话,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道:“我家就住在清水村。”
宋文修也是刚来这个地方不久,清水村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于是便让顾婉自己指路。
顾婉点头道好,随后和宋文修一道,上了马车。
这是顾婉第一次坐马车,没想到这马车外表看起来不起眼,但是里面却舒适得很,一看就是低调的奢华,她不由得又打量起对面坐着的宋文修。
虽然宋文修眼睛看不见,但也总觉的有两道目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身上,于是向顾婉微微一笑。
“宋公子家就住在这城里吗?”顾婉问道。
宋文修摇头:“不,我家不在这里,我只是在这里小住一段日子。”
顾婉点头,哦了一声,之后又听他说道:“听姑娘声音,应是舞勺年华,我虚长你几岁,不若姑娘就唤我一声兄长吧。”
听他这话,顾婉一个愣神,不知该如何接。
看样子,他家定然是富贵之家,说不定还是啥权贵。她一个小小的山野村姑,怎么能称他为兄长?
宋文修没听到她说话,于是笑道:“相逢即是缘,再见皆是份。你我皆是危难中相遇,又能再次相见,自然是担得上缘分二字。”
顾婉听他如此说,于是微微一笑,说道:“那好啊,我就叫你文修哥哥吧。”
她说这话,又想起来还没做自我介绍,于是又急忙说道:“我叫程婉,文修哥哥叫我小婉就好了。”
在这个世界,她的名字是程婉,不是顾婉。
宋文修点点头,这个姑娘,坚强的性子里又带着几分果敢、几分豪爽,与她相处,倒的确是让他觉的颇为舒服。
夜幕已经完全拉下来了,马车上也亮起了灯笼,泥土路虽然难行,但是这马车做工精良,坐在里面,可比坐牛车舒服好几百倍。
“文修哥哥,你这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顾婉问道。
这话她一直想问,犹豫了好久,这才问了出来。
宋文修听见她如此问,脸上的表情闪过几分僵硬,但是很快便恢复了常色。
“那个,我会一些医术,或许还可以找到合适的办法帮你看看。”顾婉忙解释说道。
“是吗?竟然还会医术。”宋文修笑道。
只是,他这眼睛,注定要成为他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掩盖的伤痛了。
他并不是生下来就是瞎子,他也曾见过这五彩斑斓的世界。只是小时候病了,遍寻名医皆无用。一连高烧了十几天,最后才才渐渐地退了。然而,病虽好了,他的眼睛却看不见了。
“已然多年了,小婉不要担心,我都习惯了,没事儿。”宋文修说道。
顾婉看着他的脸,细腻的皮肤,柔和的线条,脸上还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一切看在顾婉的眼里,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不管是谁,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这四季交替的美,看不见亲人和蔼的面颊,都是一件十分悲痛的事情。更何况,是他这般几近完美的人?
他出身好,相貌好,人品好,但只是因为这看不见的眼睛,他这一生,必定过的十分艰难吧。
想着这些,顾婉心中更加沉重了起来。眼睛不比其他,更何况是失明多时?
他说的云淡风轻,丝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是顾婉知道,这也是他的无奈之举。好端端的,谁会不想看着生活斑斓多彩?谁会想一直活在黑暗中?
顾婉只觉的她的心在抽痛,头一次因为被一个人感动而痛,头一次为别人的痛而痛。
她明白,像他这种情况,要想治好的话,几率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这一点,宋文修也明白。自从那他的眼睛看不见以来,母亲为他访遍了名医,每一次治疗,他都抱着希望,但是最后,迎接他的,总是失望。所以,慢慢的,他也就淡了。淡了,自然也就不再怨了。
“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用别的法子来治。”顾婉又看向她说道。
她不是从来都不是一个肯轻易服输的人吗?她不是从来不惧怕任何困难的人吗?这回也会一样,就算希望再渺茫,她也要去尽力一试。
宋文修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这个姑娘,总是这般固执,好像没有什么是她害怕的,想让她放弃的话,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想着这个,他的唇角再一次扬起,能遇到这个姑娘,也算是上天在他死水一般的生活里圈起了层层涟漪吧。
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管他的眼睛最后能不能治好,既然她愿意试,那他就和她一起去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