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拍着老泰山王世钦道:“功名但从马上取,男儿如何不封侯!”
“榆林男儿个个都是好样的,有武夫宿将之资。奈何在大明立了功,就想躺在功劳簿上吃我秦王的俸禄不成?”
王世钦闻言不由一愣,顿时面露惭愧之色。
原来这榆林男儿素来以“忠义侠节”为傲,讲究功名利禄但从马上取的理念。
虽然私下里不免有出现祖宗荫庇,吃空饷,占田亩等名堂,但都不登大雅之堂,为人所鄙。
所以,张顺对他提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榆林诸将降我,是要凭借实力要挟与我,还是准备跟着我建功立业,自取功名。
实际上由于陕北地狭人穷,又靠近边地,故而此地无论地理环境还是民风习俗,都没有军阀倾向。
所以那王世钦听了张顺之言,反倒羞愧不已。
不过,他也是个豪爽之人。
既然觉得自己误解了张顺,不由笑道:“若论建功立业,只要秦王秉公持正,我辈不逊于天下任何人。只是不知秦王究竟如何打算,以免上下相疑?”
“首先,你们原在大明治下究竟如何,我一概不论!”张顺闻言笑道。“我不能拿我秦王的剑斩他明朝的官!”
“但是,我一要核查人马军械等数,二要核查田亩赋税所出。计丁放粮,计功受赏,可乎?”
“粮饷几何?”王世钦一大把年纪了,当然不会被张顺空口白牙所欺,张口就问到关键点。
“我军比不得官兵富庶,每人每月计粮饷米麦一石,足数足月发放!”
“如有立功、缴获或节庆之日,另有别赏!”
本来那王世钦听闻张顺开出来“米麦一石”的月饷,差点都要笑了。
结果听到“足数足月发放”的时候,又愣住了。
“足数足月?”
“足数足月!”
“好!若果真如此,榆林上下数万人的身家性命全都卖给舜王了!”王世钦沉默了半晌道。
原来榆林镇乃止整个陕北足足八年没下什么雨,不能说颗粒无收,也早就是遍地“人相食”的局面。
要不然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人吃饱撑了,非要提着脑袋造反?
大明开的饷银很高,差不多每月二两左右,口粮银三分三厘,然而实际到手多少,只能天知道。
虽然王世钦早已经离职,但是居他所知延绥镇现在拖欠军饷一年有余,又不少士卒不得不卖儿鬻女,乞讨为生。
银子再多,拿不到手里没用。
拿到手里的银子再多,换不成粮食也没有用。
人都快要饿死了,讲什么道理都不好使,好使的只要一口粮就成!
实际上明初朱元璋定下的军饷标准就是普通官军月饷一石,骑兵月饷两石。
只是随着经济的变化和制度的败坏,大明军饷才定的越来越高,而士卒却越来越穷。
其实原理很简单,九边缺乏的是物资,而不是银两。
除却层层盘剥不提,朝廷即使发放再多的饷银,没有足够多的粮食、布匹等生活物资供应上来,也只会造成物价飞涨,士卒困苦不堪。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实际上如今在榆林城内,即使大明朝廷军饷如数发放,两白银根本买不到足数的一石粮食。
所以能到手米麦一石的月饷,对榆林上下来说,完完全全值得接受张顺那些苛刻的条件了。
“好!”张顺见王世钦答应了,不由笑了起来。
“明日调集十万石粮食,由魏知友率领三千人马护送,由丁启睿征调丁壮两万人,为我运至榆林。”
“这……这……”张顺话音刚落,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而吕维祺几乎欲哭无泪,自己好容易征调了二十万石粮食,你这一张口就给我用去了一半。
而王世钦一愣之后,不由猛然扑倒在地,声泪俱下道:“舜王仁义,我替榆林数十万百姓感谢舜王活命之恩!”
第7章 快刀斩乱麻
施恩要自薄而厚,施威要自严而宽。
如今身居高位的张顺自然懂得这般道理,故而恩威并用敲打了自己老丈人王世钦一番,好让他去“劝说”榆林将门。
当然,张顺之所以有如此自信。
那是因为相对于其他地方,榆林籍将领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
但是其主要问题都在贪污、吃空饷和占用军用物资几个方面,屯田问题也只涉及榆林卫一处地方。
所以张顺便拿发放粮食和“既往不咎”,两个条件交换诸将门同意重新清点核查人马军械等数。
而清点核查人马军械等数,这事儿又并非义军独创。
实际上大明朝自己也曾多次派遣督抚前去点验核查,并无甚出奇之处,所以这一点对榆林将门来说,倒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延、巩民相聚为盗。”
“崇祯二年,大旱,延安府饿殍载道。”
“崇祯三年,秦地大荒,流贼继起,死亡殆半,而延安、庆、平尤甚。”
“崇祯四年,延属大荒数载,延安斗米五钱,四上枕藉。延、庆两府幅员千里,无地不饥荒,无人不穷苦。”
“崇祯五年,延庆一带灾害并集,千里不炊,几成旷土。”
“崇祯七年,榆林去岁大旱,今春不雨,斗米七钱。”
“崇祯八年,延安岁饥,斗米八钱,掘草根树皮为食。”
也就是说除了崇祯六年未有上报以外,延绥之地无岁不饥,无处不荒。
“斗米八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一石米麦价值八两白银。
表面上张顺开出的价码是大明的一半,实际上开出的价码是大明的整整四倍。
也难怪老丈人王世钦闻言不由欣喜若狂,直接不管辈分高低就给张顺磕起了响头。
张顺见状也吓了一跳,连忙亲手将老丈人扶了起来。
只是王世钦虽然一大把年纪了,却顾不得脑袋青紫了一块,犹自兴奋的不能自已。
“不行了,我得缓一缓!”王世钦一副心脏病发作的模样,自顾寻了把椅子,在张顺扶持下,好容易坐了下来。
整个人手舞足蹈,一副精力过剩无处发泄的模样。
哪怕张顺这时候让他倒过来喊爹叫娘,估计他都不会有半分迟疑。
“舜王,开高了!”洪承畴见状,不由低声提醒道。
废话,我能不能知道价码开高了吗?
张顺白了他一眼,心疼之余,忍不住想了想先前看到的一连串延绥镇灾情报告,又觉得自己太过冷血了。
从天启七年开始,延绥镇旱灾整整持续了八年。
居然没有被饿死完,就算当地百姓的生命力坚韧。
更何况一石米麦不过一百二十斤,一年所出差不多足够一户四口之家食用,某种程度上算是张顺的以饷代赈之策。
好容易等到老丈人王世钦平复了兴奋的心情,张顺不由继续道:“即刻调任征北将军卢象升镇守延绥,主持清点核查延绥镇人马军械等数,按额发放粮饷,并编造成册上报。”
“命昭德将军张凤仪为延绥总兵,负责延绥镇军务防备之事。”
“着丁启睿为延安知府,魏知友为延安总兵,两人处理完毕军粮运输之事,就地驻守延安,负责征收夏粮,处理灾情,剿灭盗贼等事,不得有误。”
丁启睿闻言一愣,不由大喜过望,连忙拜谢了张顺。
别看他先后担任过太原知府、山东按察使、右参政和宁夏河西兵备道等职,哪怕即刻升任巡抚,无论是能力还是资历也完全足够了。
但是若从义军角度来看,张顺手底下也不过实际掌控河南府、南阳府、西安府和汝州这三府一州之地。
其军政首脑皆是嫡系出身,那丁启睿哪里不明白张顺对自己的看重?
“着昭武将军曹文诏镇守宁夏,以郑崇俭为军师。”
“着镇西将军陈长梃镇守固原,一切军政大小事务,有先斩后奏之权!”
“着李自成率领五千兵马驻守庆阳府,着张天琳率领五千兵马驻守凤翔府,着张应昌驻守临洮,继续担任临洮总兵。”
“着李牟接替曹文诏驻守潼关,谨防山西巡抚吴甡偷袭,不得有误!”
张顺这一通命令下达下来,顿时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唯有洪承畴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别看张顺一通操作眼花缭乱,其实一系列政策全都围绕西安府和延绥镇两处展开。
前者乃是关中精华之地,有地有粮,值得张顺优先深耕。
后者乃是陕西精兵名将所在,故而只要降服了延绥籍诸将,整个陕西等于被义军拿下泰半。
而固原地处三边要地,便于尽快处理甘肃、宁夏军务,所以张顺便派遣自己最为信任的陈长梃前去担任。
所谓的“先斩后奏”之权,其实就是授予他尽快平定叛乱的权利。
而庆阳、凤翔两地,则是进入西安府的军事要地,故而张顺又派遣张天琳、李自成前去驻守。
至于甘肃和临洮两镇,全属意外之喜,张顺暂且也不去管他。
不管众人神色如何,等草拟完军令以后,张顺便将一干人等打发出去依令行事去了,独留下洪承畴、张伯鲸和吕维祺三人。
张顺这才张口问道:“我欲大治西安,不知诸公以何策教我?”
吕维祺其实现在就是事实上的西安知府,闻言不由连忙道:“其首要在征,先征粮草,再言其他,不然士卒无所食,必生乱矣!”
“其次在清,依典按册清查诸王府产业,将其财货田亩登记造册,然后按图索将财货纳入内府,将田亩核查明白,以律征粮。”
“其他诸卫田产,多为豪强大户所据,必先晓以利害,再以武临之,方可清查干净。”
“其三在运。陕西三边四镇素来穷苦,入不敷出。如今义军方据,更是百废待兴,诸灾待救。”
“事虽千头万绪,实则唯兵粮二事。”
“有兵有将,则陕西不足乱;有粮有饷,则陕西不足惧。待舜王提拔干练之臣,上下官吏各司其职,这陕西全数为我所有矣!”
自义军占据西安以来,军政事务繁杂,千头万绪。
虽然每件事都很重要,但是有些事情则是更加重要。
吕维祺的这些提议大体延续了张顺先前的思路,提纲挈领,先谈钱粮,再谈清屯。
等手里有了钱粮,清理核查完毕西安的耕地、延绥的兵额,再拿其他各处开刀不迟。
第8章 我有一物唤作夹棍
提纲挈领,纲张则目举!
连在张顺麾下做事的吕维祺都深受张顺思想影响,更不要说洪承畴常常伴随左右,对张顺的善于从繁杂的事务中一把抓住关键的本事,那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为何派遣丁启睿和魏从义前往延安?
除了明面上往榆林镇输送粮草以外,最关键的是魏从义是张顺嫡系中的嫡系。
他既可以配合张凤仪监督榆林,又能防备山西巡抚吴甡渡河侵入陕北,可谓是一举多得。
所以洪承畴闻言不由笑道:“吕公所言切中要害,吾不及也!”
“不过多年前我亦腆居伪明三边总督一职,对陕西亦颇有了解,就请舜王言之。”
“西安府下六州三十县,卫所有五。”
“分别为西安右护卫、西安左卫、西安前卫、西安后卫和潼关卫。”
“大率每卫五千六百人,该屯兵两万八千员名,膳军腴地三万两千五百顷,且多为豪右所占,卫所兵丁亦皆为虚籍。”
“多少?”张顺刚听了一半,眼睛都红了。
明代一顷一百亩,光卫所一处就能清出来三百万亩肥田,年产粮食至少五百万石以上,如何不让缺粮严重的张顺眼红?
洪承畴没理他,继续说道:“陕西又有秦藩、韩藩、肃藩、庆藩及瑞藩诸王,大小田产在五万顷之数。”
“然而陕西人多地狭,不足取,遂又分取河南、山东、四川及湖广等地。”
“以吾估之,西安府亦当有腴田三万顷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