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则,众人谏我,列红夷大炮五十,一时俱发,城墙皆为齑粉。此非智兵,吾亦不取也。”
“四则,众人谏我,取尔尔独孙,胁你出降。坏其人伦,此非礼兵,吾亦不取也。”
“五则,众人谏我,掠百姓良民,驱以攻城。但等城下,许诺不封刀三日。此非仁兵,吾乃斥而罢之。”
“吾以为韩师乃仁义礼智信之人,定不令吾使徒劳往返也!”
韩爌接到此信,顿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他家居韩阳镇,膝下虽有二子,可不曾想第三代却只有一根独苗。
“顺贼”连这都打探的明白,自己难道还真要等他动手不成?
更不要说,就在昨晚何复决定“奇袭舜王”的时候,他早已经决定成则坚守,败则“苟且”。
“看来如今是到了该‘苟且’的时候了!”原大明首辅韩爌不由长叹一声,遂率领蒲州千户张赏自缚出城,降于舜王。
当张顺得了原大明首辅韩爌请降的消息以后,不由大喜过望。
他连忙褪了鞋子,倒履出迎之。
张顺出了营地,来到城外一看,只见一老一壮两人自缚双臂,在众人簇拥下正跪于城外。
他连忙上前疾行数十步,一把扶起了那原大明首辅韩爌。
只见那韩爌虽然须发皆白,却也面色红润、白白胖胖,好一副富家翁模样。
张顺一边亲自为其解缚,一边责备道:“顺安能受此大礼?先生真是愧煞我也!”
“我闻先生久矣,今得先生辅助左右,时时聆听教诲,天下何足道哉!”
“不敢,不敢,冢中枯骨,不敢当舜王如此称赞!”韩爌闻言连忙谦虚道。
开什么玩笑,大明都要被你玩没了,我哪里敢教你?
我真有这本事,哪轮到今日我向你叩首!
两人各自客套一番,又为蒲州千户张赏解了绳索,这才将其迎入义军大营之中。
张顺一边派遣孙守法带领士卒接管城池、安抚百姓,一边遣人喊来宋献策、孙传庭、徐子渊等人作陪。
那宋献策倒没什么,毕竟是连后金汗王洪太都见识过之人,也不差他一个致仕的大明首辅。
而那徐子渊就不成了,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么大官员,不由举止颇为拘谨。
甚至就连文武双全的孙传庭,这一次也老实了许多,一副恭恭敬敬模样。
张顺看在眼里,一边让人尽快准备了宴席,一边谦让道:“先生请坐上席!”
韩爌哪里敢坐?
他连忙谦让道:“有舜王和诸位文武大才在此,哪里有我一个糟老头子的位子?”
“但凡舜王看得起我,舍我点残羹冷炙,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好家伙,什么叫高情商,这就叫高情商!
张顺讶然的看了韩爌一眼,不由又高看了他三分。
这韩爌先后历经万历、泰昌、天启和崇祯四朝,他不但是东林党元老之一,更是在天启和崇祯年间两任首辅。
别看他如今已经致仕在家,作为东林党在崇祯朝最后一任内阁首辅,韩爌无论是声望还是影响,在大明北方完全不做第二人想。
似他这般人物,若是加入义军,定然身居高位,一个不小心便会引起其他义军重臣的不满。
他这般谦让,不但让张顺好做人,也一定程度上弥消了其他人的恶感。
两人谦虚了半晌,在孙传庭、徐子渊两人的吹捧下,韩爌不得不坐下次坐,陪在了下席。
席上,张顺频频亲自为韩爌夹菜、敬酒,只把他吓得差点离席谢恩。
好容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微醺,张顺这笑道:“我情知先生大才,不敢以俗物扰之。”
“不知先生可否留在本王身边,担任太师一职,让本王时时聆听先生教导?”
明制太师、太傅和太保为三公,正一品;少师、少傅、和少保为三孤,从一品。
这韩爌当年以位居次辅之职,平定白莲教徐鸿儒叛乱之功,才得以加衔太子太师和少师。
如今张顺张口就封他为太师,他顿时就受不住了,连忙拒绝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若是舜王看得起老朽,让我任个赞画的闲职也就是了。”
“若是如此,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张顺闻言不由笑道。
“以先生之德足堪为吾师,谁敢不服?”
韩爌又推脱再三,眼见实在推脱不开,则退而求其次道:“我听说刚则易折,物极必反。”
“老朽无能无德,焉敢居百官之首,燮理阴阳?”
“若蒙舜王不弃,老朽腆颜无耻,愿居三公之末!”
三公之末,便为太保。
张顺心道: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做什么太保,又能保得什么?
张顺不由一言而决道:“这样吧,先生欲为太保,我欲先生任太师,咱俩争执不下。”
“不如这般,你我各退一步,先生就担任本王的太傅,毋须再言!”
韩爌闻言能说什么?
他连忙三叩九拜谢过了,直到这时一颗心才放到了肚子里。
你倒为何?
原来这太傅韩爌却是心机深沉,虽然已经决定要降张顺,但是又怕其不明白自己的价值,哪天心血来潮就把自个一刀砍了。
故而,他一而再再而三作谦让状,就是要试探出张顺的真实心思。
如今见张顺不但以礼相待,更是坚持让自己担任三公之职,心中不由安稳了七分。
当然,韩爌有韩爌的打算,张顺亦有张顺的心思。
他一而再再而三给原大明首辅韩爌授职,不仅仅是为了招揽这个对大明中枢了如指掌的大才,更是借此“千金买马骨”,招徕山西文武官员。
山西对张顺来说,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原来原本的陕西之地几乎是文教荒漠,盛产武将,而短缺官吏。
豫西河南府一地,虽颇多人才,但是对需要大量土地进行治理的义军来说,依旧是捉襟见肘。
而如今的山西正是人杰地灵、文风颇盛之地。
明代中后期,山西籍官员崛起,先后担任宰辅者有五人,担任尚书、侍郎、都御史、巡抚、总兵者有三十余人,相对于极度短缺人手的义军来说,简直是一块宝地。
故而张顺对韩爌无论如何重视,都不为过。
第194章 以国士报之
韩爌既降,任义军太傅,自度无功无德,愧居其位。
他不由向张顺先后举荐自己门下弟子及万历年间名臣张四维、王崇古的后人十余人。
那张四维乃万历年间内阁首辅,而王崇古乃万历年间“身历七镇,勋著边陲”的抚臣。
两人之间又是舅甥关系,故而在山西声望极大。
张顺一一考察一番,这些人虽非大才,却也都是书香门第出身,足以胜任掌管些文书、书记之职,便全都留用了。
韩爌也自度这些人不入张顺法眼,不由又举荐道:“舜王心怀天下,志在四方,理当招贤纳士、网罗人才。”
“如今这蒲州城中正有舜王一位同乡,在此地担任河东副使。还请舜王亲往招揽,以为栋梁之臣。”
“哦?不知是哪位大才?”张顺闻言不由乐了。
不就是三顾茅庐嘛,这个我在行。
“此人姓吴名阿衡,字隆徽,乃河南裕州人氏。”韩爌也不由笑道。
“其先后曾担任山东淄川、历城知县。时值白莲妖人作乱,吴知县设伏大败之。”
“不久提升湖广道御史、浙江巡按,前番就职蒲州,刚巧有前明宗室恃强害民,吴副使诛之,人皆称之为能。”
“吴阿衡?”张顺闻言不由欣喜道,“还请韩师引路,我这就前去请他!”
张顺不知道自个多幸运,这吴阿衡颇识军务。
他不但在山东任职时,伏击过白莲教,后来他丁忧回乡之时,也正是义军征伐南阳之日。
当时吴阿衡担心义军侵扰地方,曾助湖广巡抚唐晖“建敌楼、造大炮、修城壕,并捐款散粮,驱使兵、民登城严守”。
只是后来张顺绕道汝宁府,奇袭南阳,导致官兵在裕州防线完全被绕过。
那湖广巡抚唐晖在唐王朱聿键恳求下,无奈率领大军南进,又被张顺大破于南阳城下。
一时间,“诛宗室,辱王妃”,“顺贼”恶名响彻天下,在南阳能止小儿夜啼。
当时吴阿衡一日三惊,生怕义军夺取裕州,遂夙兴夜寐编练民壮,誓与城池共存亡。
结果一连数月,吴阿衡未等来“贼人”攻城,反倒见大明官兵烧杀抢掠更胜“贼人”百倍,让他顿时对“顺贼”生出几分好感来。
也正因为如此,在“义军”再度攻取蒲州的时候。
他一副泥塑的菩萨模样,一不闻,二不问,单凭蒲州知州何复殚精竭虑,这才有了“何复死,蒲州降”之事。
只是这吴阿衡虽然对张顺有好感,但是也断然没有上杆子“做贼”的道理。
故而,等到原大明首辅韩爌、蒲州千户张赏自缚请降之时,吴阿便衡默默换下了官服,躲入城中民宅避难去了。
“殿下,就是这里!”就在张顺应了以后,不多时在韩爌引导下众人来到了蒲州城中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前。
“您找谁?”一个瞎眼老头听得动静,颤颤巍巍的走出来问道。
“老丈,我是义军首领舜王,前来拜访名士吴隆徽,不知他可在么?”张顺连忙上前拱了拱手,和声和气问道。
“啥?舜王?舜王不是埋在城东五里外的蒲坂城里了吗?”秦始皇之前,帝王不分,故而在蒲州地区舜帝也称舜王。
“大胆!”韩爌闻言就急了,不由上前一步呵斥道。
你个糟老头子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作死不成?
“你要……干什么?”那瞎眼老头顿时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当场就要打滚撒泼。
张顺连忙止住韩爌,上前一步扶起那瞎眼老头道:“老丈你误会了,我这个老先生只是天生嗓门大,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
“你这才叫人话!”那瞎眼老头见张顺态度端正,点了点张顺笑道,“什么吴隆徽,我也不识得。”
“你……”韩爌气的想要打人。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戏弄舜王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那瞎眼老头说完这话,竖起耳朵半晌,不闻张顺有半分恼怒之声。
他不由有几分遗憾的摇了摇头,这才继续道:“只是昨晚确实有一个四十七八的老家伙,声称要借宿一宿。”
“我这个人心善,见不得苦命人,就留了他一晚。”
“今儿早上吃罢饭,听闻外面热闹,他便扬长而去,早不知去向咯!”
妮玛,韩爌觉得自己半世英明,要被这个糟老头子毁了。
“那就多谢老丈了!”张顺倒也不恼。
像这种活了大半辈子的滚刀肉,若是因为戏弄自己几句就打了杀了,未免太过暴戾了。
他转身又向宋献策讨了几十文钱,也没数多少,一发放在那瞎眼老头那粗糙的手里,嘱咐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老丈有空卖点肉吃。”
“哎?”这瞎眼老头都懵了,世上还要这等好人?
他连忙摩挲了一番,感觉大半都是崇祯通宝,剩下的则是天启通宝和万历通宝。
“等等,等等!”张顺正待要走,那瞎眼老头一把拉住了张顺,附耳过去道,“你是个好人,既然你真打算寻找此人,不如去我屋后草垛里……”
那瞎眼老头话音未落,早听到茅草屋后有了动静,三五个士卒连忙扑了过去。
不多时,在姬龙凤带领下,众人押过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丈,你为何坑我!”显然这人就是吴阿衡,只因为刚刚听到了这位瞎眼老头的出卖之词,这才暴露了行迹。
“你先前给我了三十文,而这位小哥一出手就是七十八文!”那瞎眼老头不由冷笑道。
“你这不是见利忘义吗!”吴阿衡差点吐血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般没有道理的事情。
“不是老朽见利忘义,而是尔等见利忘义!”瞎眼老头闻言不由笑了。
“我在阁下眼中只值三十文,而在这位小哥眼中却值七十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