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日傍晚的余晖从远方落入墙面斑驳、刻意做旧、逼格漫天的东门民俗文化街,黄震宇仰头望向高空,胸中隐隐然升起一股超然于世的情绪。其实像这样天上星多月独明的自我陶醉,在他这远够不上悠长的一生中,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尤其是在中学时期,在那段为了强化文艺人设而强行矫情的岁月里,他基本上一星期就要上来一次,一直到上了大学,这种神经质的小矫情才日渐减少。三个月前,黄震宇大学毕业。三年前信誓旦旦地跟爸妈说绝对要专升本的他,结果并没有能履行承诺。不久前去学校拿完毕业证,从校门口走出来的那一刻,黄震宇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活简直就是一场梦或者说连一场梦都不如,那特么根本就是一场梦游。
在大学三年的前两个年头,黄震宇一直都反反复复地在“朕要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和“臣妾做不到啊”这两种状态中来回摆动。努力的时候就咬牙苦读一个星期,等热血凉下来,再稍微被寝室里那些不求上进的家伙一拐带,后面连着一两个月,就会在逃课打游戏和上课看小说的舒适生活中不可自拔。当然,他偶尔也有过一些持续时间较长的积极向上、追求进步的行为,比方好歹做过一个学期的班干部,虽说完全没有取得任何实际意义上的成就,但终归凭此捞到了一个“入党积极分子”的名额,只可惜后来熬了两年也没能转成预备党员,等到毕业后,这个积极分子的政治面貌也就和群众没什么区别了。
大三一整年的实习期,学校没有给安排实习单位,只是开具了一张证明,让黄震宇他们自己解决。黄震宇拿着那张实习证明回家后,就再没有出过家门。那张证明在他的书桌抽屉里,放了足足360天,临近毕业的时候,黄震宇才让他爸帮他去社区居委会,盖了一个章回来,这便算实习结束了。带着宅在家里休养生息一整年而茁壮成长起来的10斤肥肉,黄震宇完成了从一个学生到一个社会闲散人员的蜕变。好在他毕竟是中心区的本地户口,托了点关系,总算还是找到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工作,街道协管员,俗称临时工。
街道里的工作不算忙,同事们也都还挺好相处,只是逢年过节值班这件事,让黄震宇觉得有点多余。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宅在家里也没事可干,去单位值个班,还能多拿一天七八十块的加班费,其实也挺好。就像今天,国庆期间值班,偌大的江滨街道大楼里,包括楼下看门的值班大爷在内,整栋楼里一共也就4个人,带班的领导一直在楼上忙工作,他和另外一个临时工,就在楼下办公室里下了一整天的象棋,吹了一整天的牛逼如果街道大楼的宽带信号没被断掉,当然就更完美了。
江滨街道的办公地,去年刚刚搬到了东门街旁边新修的大楼里。
这两年,因为“秦风和苏糖的爱情见证”糖风瓯味烤串店的原因,东门街的商业指数简直就跟坐火箭似的往上窜。就在两个月前,市里头刚刚下了文件,要把东门街当作典型来宣传,连名字都改成了“东门民俗文化街”,只可惜一条巷子从里到外,不是做日料的,就是做意大利面的,整个儿一山寨的八国联军,也不知道民俗和文化到底体现在哪里。
黄震宇在巷子里慢慢走着,走到最中间的糖风瓯味店门口时,他轻轻停住了脚步。
店外的一张海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为庆祝老板和老板娘恩爱多年终于开花结果,本店今日优惠大酬宾,消费满388元以上,酒水免单!”
黄震宇愣了两秒,终于隐隐约约读明白了上面的意思。
“难道是苏糖怀孕了?”虽然很早之前他就接受了曾经的梦中情人不再可能属于他的残酷现实,但在此时,黄震宇依然在心底里,感到深深的空虚和失落。他在半分钟前毫无原因地聚集起来的超然于世之感,一下子崩塌得跟玻璃渣似的。
黄震宇低着头从巷子里出来,一路上情绪错从复杂,对人生、社会和宇宙都做了力所能及的深度思考。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家里的晚饭已经做好,黄震宇没在餐桌上和爸妈一起吃,打了一小碗饭,随便夹了点菜,端着两个碗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卧室的门,打开电脑,他一边点动着鼠标,一边漫不经心地扒一口饭。
苏糖怀孕的新闻,在网上已经铺天盖地。
国内但凡有点规模的门户网站首页上,全都用上了苏糖今年年初在苏黎世走秀时的热辣照片。
黄震宇和绝大多数国内的宅男一样,早就看苏糖的照片看得心如止水,所以并没有太过留恋这些随处可见的图片,而是直接点开了新闻。
他随便瞥了眼新闻内容,就马上拉到了最底下的评论区。
评论区里果然是各种撕逼叫骂,以及很多猥琐下流的言论。
黄震宇看得冷冷一笑,心说你们这群渣渣算个逼,人家秦风现在一年赚几个亿,你们这群穷鬼就算叫破喉咙,也碰不到苏糖一下。一群垃圾,也不看看自己口袋里有几个铜板,居然还有脸对秦风说三道四?只是一想到这里,黄震宇又忍不住摇了摇头,暗叹小爷我何尝又不是个穷逼,罢了罢了,穷逼何苦为难穷逼,今天就不撕了吧……
他怅然若失地滑动着鼠标的滚轮,忽然瞥到一个关于苏糖的视频链接,毫无犹豫就点了进去。
一边吃饭的话,还是看视频比较合适。
页面毫不意外地跳转到了酷浏网,跳出来的节目,黄震宇之前看过,那是酷浏网花了不少钱从台海引进的谈话节目,《康熙来了》。这期有苏糖参加的特别节目,大概是2个月前播出的,今天因为苏糖怀孕的新闻,又被人挖了出来。
黄震宇把进度条往后一拉,直接拉到节目的中段。
然后就看到视频里头,小s问苏糖道:“那个……再问一个私密的问题啊,不知道你能不能回答。那个……秦总那方面的能力怎么样?”
苏糖回答道:“这个不好形容啊,我17岁就跟了他,是初恋嘛,所以没有比较的话……我只能说我家那个,那方面还是很让我感到满意的吧。”
“怎么个满意法?”
“就是很热情啊,每次我们在一起,他都像两辈子没见过女人那样,一晚上可以来很多次。”
“最高纪录呢?”
“应该是6次吧……”
“6次?10分钟1次吗?”
“没那么糟糕好不好,我家那位还是很持久的,身体状况最差的时候,一次也能二三十分钟啊……”
“真的假的啊,秦总有这么猛?我老公也很猛,但我老公一次最多也就十几分钟啊。秦总这么持久,是不是因为你带给他的刺激不够啊?”
“不要再说了,你再说下去,我们这期节目估计要被封杀了……”蔡康永苦笑着拍了拍越说越兴奋的小s。
“先录完再说啦,在大陆录这么大尺度的节目,估计一辈子也就一次机会好不好。”小s拿开蔡康永的手,继续兴奋地问道,“那你们平时都喜欢用什么姿势。”
苏糖不好意思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自己比较喜欢省力一点的姿势,因为我家那个,经常会没完没了的嘛,我体力又没他好,一般到后面就不行了,腿都软了……”
“太夸张了吧,苏小姐,你是不是为了给你家秦总挣面子,才故意这么说的啊?”
“你觉得我家秦总,还需要我给他挣面子吗?”
“但是你说的这个……我还是难以置信啊,好像秦总是从日本训练完回来一样。”
“日本那些片子都是剪过的,有什么意思?”
“你也看那些?”
“有啊,偶尔跟我家那个一起看啊。”
蔡康永又劝道:“s,不要讲了,再讲下去就不是我们这期节目被封杀,而是我们两个人要被封杀了。我们死了还不要紧,万一连累了酷浏网,就给秦总惹麻烦了啊。人家3年5000万新台币请我们来的,你就算不看大陆官方的面子,也得看看钱的面子吧……”
“好好好,我不讲了这个了。”小s终于收住,然后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问道,“那么苏小姐,请问你和秦先生努力造人了这么久,成果到底在哪里呢?你们是觉得现在生孩子太早,还是完全没有过计划?”
“计划倒是没有,不过也没说不要孩子,孩子的事情,随缘吧,反正我们都还年轻,今年算虚岁也才22岁啊。”苏糖道,“再等个两三年也不迟的,我家秦风接下来还要读研究生,等他毕业了再当爸爸,我觉得也挺好,可以把读书的时间省下来,和孩子在一起。”
“嗯……这个想法蛮不错的。所以秦总现在其实特别忙是吧?”
“对,非常忙。一星期大概也就一天时间能陪着我吧。”
小s恍然大悟:“哦……我终于懂了!怪不得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跟两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
“对。”蔡康永接道,“其实就是经常性的小别胜新婚嘛。”
小s马上又抢过话题,问道:“那你们家里,现在谁管钱?你和秦总,你们俩现在谁赚钱多啊?”
苏糖想了想,回答道:“你要问总资产的话,肯定是他多啊,他开了那么公司、那么多店,我听说去年酷浏网的估值是两个亿吧?今年好像还在增加,还有今年刚开的那个酷游网,现在外界也都挺看好的。他手里还有那么多股票什么的,具体资产多少钱,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乐观点估计的话,可能五六个亿是有的。”
“那秦总现在一年到底能赚多少钱?”
“不知道。”
“你自己呢?这总该知道了吧?”
“我去年……还是不说了吧,说少了没意义,说多了怕把税务局招来。”苏糖笑道。
“哎呀,受不了啊,企业家夫人的外交辞令都出来了。”小s表示不满道,“那我换个问法,你们两个去年花了多少钱?这可以明说吧?”
“哦,这个可以。我们去年年底,在东瓯市市中心的瓯江边买了一块地,6亩的面积。”
“6亩是多大?”小s问旁边的蔡康永道。
蔡康永马上转头问导演道:“导演,6亩是多大?”
边上传来一声吼:“4000平方米!”
“哦……这么大啊,相当于我们那边的1000多坪了。”蔡康永给小s解释道。
小s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喊:“这么大一块地,你们是打算修跑马场吗?花了多少钱?”
“一个亿。”苏糖道,“不过都是贷款的,那块地本来是政府征地,然后我家秦风就去跟市领导说情嘛,说想在市区盖一间别墅,但市里又没有那么多地了,求了好几个月才求下来的。所以你别看我们现在好像很有钱,其实我们经济压力也很大的,人家还房贷都是每个月几千块、几千块的还,我们每个月要还几百万,赚来的钱全都投在那块地上了。将来还要在上面盖房子,又是一大笔钱。”
“我觉得那间房子盖起来之后,可能会成为你们城市的地标之一。”蔡康永不留痕迹地拍个马屁。
苏糖高兴地笑道:“那到时候就高价卖掉,反正我也无所谓住不住别墅。”
“不想录了,这个人居然跟我说她连别墅都无所谓。”小s把台本摔在了地上。
蔡康永笑着帮她捡起来,又接着问:“那你们除了这笔花销,平时还有哪些地方是花钱特别厉害的?”
“平时啊……平时基本没花钱吧。”苏糖道,“我现在吃的穿的,基本上都不花自己的钱啊,衣服首饰,全都是有品牌商赞助的,吃饭基本上也都是工作餐。平时在学校里,那就更省了,前两年还在上大一的时候,我老公还经常带我出去下个馆子,一顿饭几百块,后来他那么忙,我就经常吃食堂啦,一顿饭顶多也就七八块钱,一年下来也花不了多少。”
“那秦总呢?”蔡康永问。
苏糖回答:“他跟我也差不多,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外面谈生意。每次出去应酬,也都不用着他买单。而且他是他们集团董事局的高管嘛,他们集团还有专门的造型师,给他搭配衣服什么的。反正吃穿住行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他们公司都包了。他现在身上连张信用卡都没有,根本用不着,而且他说以后再过两年,等科技技术提高了,大家也不用信用卡了,都用手机付钱。”
“用手机付费是什么意思?”蔡康永问道。
“不知道。”苏糖摇摇头。
“那么……所以我们说来说去,其实还是没有说明白,你和秦总到底谁赚钱多是不是?”蔡康永拿着台本看了眼,一脸苦笑道。
苏糖道:“好啦,我给你个确切答案。去年应该是我赚得多,因为我们家的房子,全都是花我的钱买的啊,他要是有钱的话,肯定不会让我掏腰包嘛。我猜他现在卡里顶多也就几百万现金,所以各位江湖大佬,你们千万不要绑架我老公,因为他真的没有钱。你们如果绑了他,我们还要去卖股票,万一那天刚好股票跌停卖不出去,事情会很麻烦的。”
“女神,你不要突然间这样诅咒你老公啊……”蔡康永好无语的样子。
“没事,没事,秦总这么爱老婆,肯定不会介意的。”小s道,“那么……我看我们今天的料也够多了,还是留一些放在下次吧。苏小姐,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观众说?”
“有啊。”苏糖清了清嗓子,看着镜头,很认真道,“妈,如果你看到了这期节目……你还是当作没看到吧……如果你非要说你看到了,你记住我一句话,这一切都是导演的安排……”
蔡康永哈哈大笑:“好好好,收工收工。”
视频放到这里,突然就没了。
黄震宇看着视频里最后跳出的广告,半天都没眨一下眼睛。
虽然苏糖和小s说了一大通都没有说明白他们现在到底有多少钱,但只是从她透露的那些许内容里,黄震宇就知道,自己或许十辈子都赚不到秦风那么多钱。
别的不说,瓯江旁边一块6亩大的地,这根本就已经超出钱的范畴了。
要是没有秦风这么大的面子,市里绝不可能把地卖掉。
“英雄配美人啊……”黄震宇无法否认,轻声叹道。
然后端起饭碗,却发现饭已经凉了。
他犹豫了一下,没敢马上去厨房热饭,因为怕被妈骂。
心里头正纠结着,被扔在桌上的诺基亚新款,“巨亿1.0”平民价智能手机,忽然响起。
黄震宇拿起来,发现是高中同学谢子君打来的。
他接起来,就听谢子君问道:“大才子,最近过得怎么样啊?毕业了吧?”
“屁的才子。”黄震宇微笑道,“刚毕业没几个月,你呢?”
“我还没呢,接下来要读专升本了。”谢子君道,“本来想直接去秦风公司上班的,阿蜜都说帮我联系好了。”
黄震宇感觉像是被谢子君连捅了两刀,强撑着道:“那不错啊,以后就是本科学历了。”
“嘻嘻,其实你也能去考的嘛,就是你没考而已。”谢子君道,“你现在上班了吧?”
“嗯。”黄震宇有点张不开口。
谢子君道:“上班了就好,那个……后天高中同学会,有时间过来吗?我们把李老师也叫过去了。”
“还是不去了……”黄震宇轻声道,“没空,要上班。”
“怎么都没空啊,你也说没空,雅静也说没空,以前班里搞活动,最积极的就是你们两个了。”谢子君道。
黄震宇道:“我猜苏糖也没空,你怎么不埋怨她啊?”
“苏糖那是真的没空好不好,对了,苏糖她怀孕了你知道吧?”谢子君问道。
黄震宇轻轻嗯了一声。
谢子君沉默两秒,小声问道:“震宇,你是不是有点……不平衡啊?”
黄震宇反问道:“我不平衡什么?”
谢子君却把这个回答当作了黄震宇的默认,轻声说:“我觉得你早就应该放下了,苏糖和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和秦风也完全没有可比性啊。这世界上厉害的人那么多,别的不说,就说考试,有的人就能轻轻松松考重点大学,像我们拼死了也就只能上个3+2,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你别和自己较劲了……认输吧……”
黄震宇喉间发痛,他用力咽了一下,深吸气道:“什么认输不认输的,我又不是笨蛋,我懂的,我早就没资格和秦风比了。”说着,脸上又露出一丝苦笑,“问题是这家伙现在天天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拿手机打个电话,手机是他们集团造的;玩游戏,对战平台是他家的;看视频,视频网站是他开的;出门吃个饭,每条街上都是秦记连锁。就连我现在上班必经的那条巷子里,都有一家秦风开的餐馆,我特么都想死了好不好!”
谢子君扑哧一笑,道:“你这就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黄震宇马上不爽:“你才庸人!”
“行行行,我是庸人,你是才子,好了吧?”谢子君哄孩子似的,“那么才子,后天你应该会过来的吧?后天去同学会的,都是我这样的庸人,不会给你任何压力的。”
黄震宇被谢子君磨了几句,终于还是松了口气,底气不足地答应:“行吧,我到时候再看时间。”
“看什么时间啊?一定要来!”谢子君挂了电话。
黄震宇愣愣地拿着手机,站着发呆了半天后,嘴角忽然上翘。
他回想着谢子君说的话,心中似有明悟,微笑着,长叹一声:“唉,真的没法比啊,真的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