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_分节阅读_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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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玻璃,可是要大清道光年间,等洋人来了之后,咱们这儿才有的。”
“那我就得问您一句了,这明朝梳妆台上的镜子,为什么会是透明的呢?这肯定不是玻璃啊,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子,让康术德真正的恍然大悟,也就顾不上计较了。
再次凑了过去端详起来。
良久之后,带着兴奋,老爷子就是一拍大腿,随后他自己说出了真正的答案。
“原来如此!敢情这是水晶镜啊!嗨,我观此镜面,就是用水晶磨制的。难怪了,你会把它抱回来啊。”
“水晶都呈六角棒样,越粗越值钱。就这梳妆台上的镜子,瞅着直径都得够一尺二了,如此大尺寸,质地、密度上好,能够做镜子的天然水晶,现今哪里找去?”
“嗯,这是你买下的第一件儿家具,算你买值了。就这面水晶大镜,要在老年间,也得值个四百五百的大洋。如今嘛,大概已经够格摆进故宫珍宝馆了。”
“嘿,你小子,是真会挑宝贝啊!有机会,找个好木匠好好修修这东西吧,能补的都补上,这钱我给你掏了,算是师父给你的奖励吧。”
那不用说,到这时候,师徒二人是相视而笑。
宁卫民口称谢谢师父,也是给美坏了。
当然,他的喜笑颜开,不在于这几个钱的物质奖励。
而是在于康术德实打实的欣赏,发自内心的认可啊。
所以完全可以这么定义。
在这行里,个人的素质是和拥有的财富成正比的,也是同步增长的。
这个行业里,任何一个大佬的确是真正的大佬。
因为他们的学识本身就值得人们尊重。
而反过来讲也一样,也足证明这行里真的没有多少侥幸。
因为表面上看捡漏,似乎是运气使然。
但其实行里人都懂得,捡漏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学识和智慧。
运气只能给人一个契机,但左右不了结果。
正所谓,人能走一时之运,但绝走不了一世之运。
但即使是运气好得不得了的人,这辈子捡上两件老物件就了不得了。
而且假如一个人的素质始终无法与财富匹配的话。
即使他到手一两件宝贝突然发迹。
那他也早晚会凭实力,把靠运气得到的钱再输出去的。
宁卫民懂得这个道理,也更清楚未来假货横行的状况。
所以,他一点也没因此志得意满,反倒愈加激起了钻研之心。
总之,就当前宁卫民的全部生活来说。
他是丰衣足食一顺百顺嬉皮笑脸万事俱备,唯一缺少的只是一点点严肃。
《国潮1980》正文 第九十章 受刺激
从古至今,我们都在期盼世界大同,和合共生。
这是我们几千年文明一直秉持的理念。
其实就和西方人天天哭着喊着要消灭饥饿,维护世界和平的意思差不多。
本质上都是希望幸福不是一个独立单元的享受,应该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感受。
只可惜谁都知道,这愿望再美好,也有点不现实。
只是我们给自己树立的一个理想化目标而已。
客观世界里始终存在差异性,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这个世间绝不会有,也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东西。
尤其人和人之间,区别更是不容小觑。
哪怕生活同一个年代,居于同一个城市。
属于同一个阶层,有着同样的家庭背景。
身在同一个单位,干着同样一份工作。
甚至是同样的年龄,同样性别的两个人,也依然会有天差地别的际遇。
像宁卫民和张士慧就属于这样的典型例子。
因为恰恰就在宁卫民活得顺风顺水,彻底解决了经济困扰的时候,本着实现财务自由大步向前的同时。
张士慧却反而因为经济问题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并且深陷于几近绝望的困局之中。
那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一切恐怕得打国庆假期说起。
敢情就在宁卫民参加边建军婚礼的那一天,其实张士慧也和自己的女朋友刘炜敬在参加另一场婚礼。
这场婚礼的新娘叫王琳,是刘炜敬在高中比较要好的一个女同学。
如今是在重文门菜市场的售货员。
新郎则是大北照相馆的实习摄影师,名叫黄述平。
原本这天去的时候,张士慧还挺轻松的。
这不但是因为他和刘炜敬准备了一份体面的大礼。
俩人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套三十头的餐具。
这已经非常够意思了,理应受到重视。
也因为他们俩心里惦记着他们自己的事儿,有心想去见识一下别人的婚礼是怎么办的。
结果没想到,本想跟人家学习学习,好有个努力的方向。
可去了之后,眼界是开了,却反倒是让两个人都受到了重重的精神冲击。
尤其是张士慧,变得尤为萎靡不振了。
因为他们都没想他们所目睹的婚礼全过程实在是太气派了。
如果让人自觉难以追赶得上,那就是反效果了。
这天喜烟摆放的是红牡丹,喜糖全是花花绿绿的外国糖。
婚宴虽然是借了一个单位的食堂餐厅办的,可场面却十分大。
摆了足足二十桌,可想而知那天去的人有多少。
接亲的是是整整五辆小汽车,新郎居然穿的是西服,新娘也穿着粉红色的洋装。
举行仪式时,新郎当众送给新娘的礼物是一块雷达小金表。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当时相当难得一见的排场。
以至于张士慧和刘炜敬把带来的礼物交给新郎的表弟时。
完全没了一开始他们自己所想象的荣耀感。
反倒让俩人都莫名其妙的有点发虚,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想法。
早知道,就应该多花五块钱买一套三十六头的了,或许那样才更像个样子……
开宴后,酒桌上的排场更加惊人。
这天喝的是一水儿的双沟大曲,每桌还有四瓶京城白牌啤酒,十瓶“北极熊”汽水。
上的菜是六凉八热一个汤,鸡鸭鱼肉不但俱全,还有两道菜是大家很少吃到的。
一是干烧明虾,二是芥末鸭掌。
因此,好多人关注的焦点,都是这鸭掌里的小骨头是怎么一根儿一根儿给剔出来的。
总之,和平常人家在家办的酒席完全不一样,就觉得气派、有钱!
甚至有写数学好的人,就暗暗打了算盘,说这场婚宴要没七八百块钱绝对办不下来。
这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啊。
因此这样的场面,那不光是张士慧和刘炜敬感到震惊和疑惑了,肯定还有许多来宾是和他们一样的感觉。
议论纷纷下,有不少人都怀疑新郎新娘为了出风头,重面不重里,扯了大饥荒。
虽然风光一时,日后可有的还呢。
不过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烈时,又有准确的消息传出来了,一下子推翻了众人的质疑。
敢情据新郎的亲戚们透露,说是黄家有门海外关系。
新郎的舅舅上半年从港城刚回大陆探过亲,知道亲外甥要结婚,包圆了所有的费用呢。
甚至发话的人还说了,这场婚礼还不算什么。真正牛的是婚房里的东西。
这话确实不假,因为婚房实在是太梦幻了。
虽然给新人住的两间小平房朝向不好,是倒座儿房,俗称东不暖来夏不凉。
可强就强在,现代化的家电那是一应俱全啊。
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四喇叭收录机、电风扇、压力水壶,全都有。
而且还几乎都是进口牌子的,简直就像个外贸电器展销会。
家具也同样气派,电镀折叠椅子,折叠圆桌,大玻璃茶几,真正的红皮沙发。
再配上一个落地灯和丝绒窗帘,和那年代还绝无仅有穿着婚纱礼服的大幅结婚彩照。
让这婚房看着比起重文门旅馆最好的房间,布置还要高级不少。
毫不夸张的说,这里是一个可以满足当代青年,所以有关家庭现代化梦想的样板间啊。
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什么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的旧有模式了。
那是划时代的进步。
相信无论是谁,只要身在这里,你就会觉得主人已经不可能再缺少什么了。
你会认为这样的一个家,就是一个夫妻的终极追求。
也只有这样的家,才能配得上新婚的幸福。
想想看,那张士慧和刘炜敬的感受是什么样啊?
真是有点头脑发昏,眼睛发花,不知往哪儿看好了的感觉。
或许,这种难受劲儿,就叫做富贵逼人吧。
而再往后,更让人别扭的事儿还有呢。
因为新郎新娘绝对是今天的大忙人,他们要招待的人太多,来看新房的人也太多。
根本没容张士慧和刘炜敬好好看看那些摆设,后面很快又有一大帮人涌了进来。
这些人或许是新郎的同学,全是自来熟要闹洞房的架势。
一拥而上,就把一对新人围了个严实,你一句我一句的开起玩笑。
不但挤得原本在屋里的人待没处待,被挤得东倒西歪,不得不争先出屋。
甚至还有人开始大肆吹捧,把新郎和新娘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
但这些话偏偏听到张士慧的耳朵里却很不受听。
因为照说话这主儿的意思,要是买不起这些家电的人,压根就不够资格结婚似的。
所以那天参加完婚礼回到家,路上就和来的时候完全相反了。
张士慧和刘炜敬饱受了一天的刺激,不知为什么都有点兴致寥寥。
心里无不酸溜溜的,不想说话。
老半天,张士慧骂了一句,“妈的”。
眼见刘炜敬诧异地望向自己,他赶紧解释。
“我不是说你的同学,是说最后那几个捧臭脚的小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得人几根好烟抽,拿人两包外国糖,就这么舔沟子啊,至于嘛。什么叫看了新房,自己的日子都觉着没滋味了?人活着就为了有那么几件家电啊?”
刘炜敬倒是会说话,看出来张士慧为什么不痛快,可偏偏装不知道。
“嗨,有的人不就那样嘛。你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俩啊,今后要结婚用不着跟他们比。我可不想跟相声里说的似的,当那样的高价姑娘。”
“什么一套家具带沙发,二老负责看娃娃,三转一摁加彩色,四季衣服毛的卡,无双皮鞋有人擦,六亲不认专顾家,七十块钱多更好,八面玲珑会说话,酒烟不动不喝茶,十分满意急了掐……那还是正常人嘛。”
“再说了,靠海外关系过日子又算什么本事啊。咱俩啊连爸妈都不靠,全靠咱们自己,一下子置办不齐,慢慢置办呗。反正总有一天能置办齐的。我反倒觉得那样才有意思呢?日子一天天的不一样,要一步到位,反倒没劲了。”
这话很让张士慧感动,善解人意的姑娘总是有一种触动人心的美丽。
而同甘共苦更是感情追求的最高境界。
他忍不住拉住了女朋友的手,用高兴的语气确认。
“炜敬,你真这么想?”
美丽的大眼睛特别纯净。
“当然啦。难道你不是这么想?”
“我……我……”张士慧嘿嘿乐了,摸出了一根烟来。
“我是想,总得先买个彩电才是事儿吧。其他的都能等,咱俩结婚至少先得弄个大件,我才不亏你。你觉得呢?”
走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张士慧扭头望向刘炜敬,发现她在出神。
“喂,炜敬。”
“嗯?”
“怎么了?神游物外呢?”
“嗨,想点事儿。”
“想什么呢?”
“我……想那只表,带王琳手上那金表,真美。原来上学的时候,她家庭情况特别不好,天天吃窝头咸菜。没想到现在倒成了阔人了。她还挺有福气的……”
“……”
这次轮到张士慧没话了。
他情绪再次转变,狠狠的嘬了一口烟。
《国潮1980》正文 第九十一章 志气
自己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张士慧非常清楚。
正因为这样,刘炜敬无意中流露出这样一句“特别”的话,才会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生命的杠杆在内心深处撬动了一下。
让他那从小到大都写着“我的生活是非常安全”的那堵信念之墙,“哗啦哗啦”地崩塌了。
突然间,张士慧竟然发现了一个生活的真相。
原来对于财富的渴望,人只可能尽量克制,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
什么精神高于物质啊?那是需要特殊条件的。
只有当物质相当丰富和充足的时候,这句话才成立。
所以他第一次意识到,为了自己和女朋友未来的幸福。
恐怕真的要去好好考虑一下,他过去一直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了。
那就是该如何提高他们的物质生活标准。
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连他自己都是。
要说他不希望自己和刘炜敬未来的小家,能变得像黄述平和王琳的婚房那样,那绝对是谎话。
所以他根本不能为此责怪刘炜敬。
羡慕人家的阔绰又有什么错呢?
何况自己女朋友已经尽量的考虑到他的感受了,已经够体贴他的了。
反过来作为一个男人,他本来就有义务和责任让自己所爱的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他始终只能让刘炜敬跟自己共苦,却永远无法回报以甘甜。
那才真的说不过去呢,将会让他永远愧对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
他当然愿意让刘炜敬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甚至是比别人所拥有的,还要更好的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1918》里瓦西里对妻子发出的承诺一样。
他也想像那样认真地、坚定地给刘炜敬一个保证。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只是最关键的问题恰恰就在于,这似乎是句空话,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实现这个愿望。
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除非他能像那些少数的幸运儿一样。
要么有海外关系,要么家里过去富过,还有厚实的老底子,才让他的美梦成真。
如果只靠工资、靠攒钱,其实很难达成他所期望的生活质量。
尽管他的工作还算不错,睡着觉就有奖金、拿补贴。
而且满可以指望单位这么养活他一辈子。
但他却没办法指望单位,能给他那一屋子的进口家电和高档家具,让他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所以这样现实差距就不免让他真的有些糊涂了。
他忽然发现号称早就消灭了阶级差异的社会里,其实人与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身边的一切并不像他一直认为的那么公平。
因此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屈从于现实,干脆把头像驼鸟一样埋在土壤里,像过去那样装作不知道这一切?
还是该去跟自己的命争一争,长长志气。
看看到底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什么办法弄点外快来。
做个真正的爷们,扬眉吐气。
总之,就是从这天开始,张士慧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一人吃饱了连狗都算喂了的主儿。
手里兹要有钱自然可以随着性子花。
无论是父母寄回来的钱,还是自己的工资,左手进右手出,从来就不知道心疼。
买好烟、买好酒、买磁带。
带女朋友逛公园、买衣服、看电影。
还有和自己的哥儿们同学打牌,下馆子,潇洒极了。
多亏刘炜敬不是个大手大脚的姑娘。
而且为了他们的以后,还知道强迫张士慧每个月至少攒十五块钱。
否则,这小子就连手里的一百二也攒不下来。
所以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国庆节参加婚礼之后,张士慧居然主动抠儿自己了。
他抽的烟,规格悄么声的下了两个级别。
从四毛的香山变成两毛三的北海了。
他也不主动张罗给别人敬烟了,更拒绝了过去那些哥们儿弟兄的聚餐邀请和打牌之约。
但这还不算什么,实际上这小子还瞒着刘炜敬去借了不少的钱。
他是以买电视为借口,跟客房部和工程部的几个熟人开的口。
因为他人缘不错,大家又都知道他跟刘炜敬走在了奔着结婚去的幸福大道上。
都愿意尽力帮他一把,给他凑了二百有余。
没人起疑心,更没人注意到,张士慧的神情比过去严肃多了,身上凭空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而这些反常,其实完全可以说明是这笔钱的用途,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敢情张士慧借钱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为了买电视。
他是想用来当本钱,私下里利用白天不上班的时间,鼓捣点小生意。
编瞎话,是怕别人知道真相担心风险,不肯借他。
至于什么生意呢?
倒腾水果。
这个主意是他借壁儿的邻居给他出的。
这位邻居有个亲戚在香山饭店干库管。
平日里,这库管就有靠山吃山的毛病。
会经常性的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