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_分节阅读_第3节
D-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纯粹只靠拾荒过活。
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最低级的仍旧有层次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注:老虎摊儿,专卖捯饬货,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老虎意为“吃人”,说的是摊主黑心,以次充好。
正文 第五章 早点
建国路是大一路东向的终点站,往前走不远就是304路的车站。
宁卫民在这里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街上的人和车已经相当多了,让马路变得非常热闹。
此时最让宁卫民感动的。
除了气温开始转暖,耳边听到了“铃铃铃”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响之外。
那就是炸油饼和豆浆的香味在空中飘荡,一个劲往人的鼻子里钻了。
车站不远处的早点铺已经开门了,不少住在附近的人都端着钢种锅来买早点。
这时候可没有打包盒,带这种锅来,锅里打豆浆,锅盖反过来正好盛油饼。
等拿到家去吃,还是热乎乎的,也挺方便。
而这种早点铺,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面上最典型的便民饮食店。
优点是价廉物美,特别实惠,缺陷就是经营品种相对单调。
早上卖的早餐还算丰富点。
至少有油饼儿、椒盐火烧、芝麻酱烧饼、糖耳朵和豆浆、棒子面儿粥可供选择。
中午和下午那就简单极了。
也就卖点炸排叉、炸丸子和烧饼、火烧的。
不过也得说,再往东走,除了工厂就是农田了。
所以用“过了这村儿就再没有这个店”来形容这个早点铺的重要性,一点不为过。
尤其从宁卫民较为特殊的工作性质出发。
不但要保证充足的体力,甚至直到下午收工,他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和胃口吃喝。
那就更不容错过此处,必须得在这儿先吃饱喝足才行。
因此他的吃法儿也就比较特别,通常都会选择最为豪华的套餐组合。
也就是康老爷子教给他的,老辈儿京城人喜爱的特殊吃法——火烧夹油饼!
或许有人会觉得两种面食夹在一起吃挺怪的。
觉得能好吃吗?这不成了相声中说的大饼卷馒头了,傻不傻啊?
其实这么想的人才是少见多怪呢。
别处不说,至少沪海也有异曲同工的吃法,那就是大饼夹油条。
想想吧,南北两地口味不同。
偏偏这两个一线城市的人却在这方面吃法趋同,总不能脑回路都有问题吧?
这么吃,自然就有这么吃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
嗨,油饼解馋,火烧顶时候。
把两样吃食夹在一起,实在是最过瘾也最省钱省粮票的吃法。
这火烧要二两粮票五分钱,油饼一两粮票七分钱。
这么一套真正的花销不过三两粮票,一毛二分钱。
真要吃的话,买的时候都不用细说,直接招呼“来一套”,卖早点的就能明白。
这也算是一种年代特色。
至于具体的吃法,说来跟洋快餐的汉堡包颇为类似。
就是把刚出炉的火烧掰开,再将刚出锅的热油饼夹在中间。
味道好不好,是根本不用怀疑的。
要知道,火烧原本外表酥脆,里面松软。
一夹上色泽金黄油饼后,口感就升华为脆——嫩——脆。
火烧吸走油饼部分油脂,不但使得这套美食不再油腻,而且火烧的椒盐味儿中又增添了油饼的香气,味道那叫一个绝。
最后呢,最好还得在油饼里配上点咸菜,再来碗热乎乎的加了糖的豆浆搭配着,那才叫“得”呢。
以宁卫民来说,初尝第一次就爱上了这种吃法。
而他也更喜欢用较为文艺的抒情方式来描述自己体验。
那就是——
“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椒盐火烧,用自己刚出炉的身躯紧紧拥抱住曾受过炼狱煎炸的油饼,用自己绵柔的内心吸走油饼多余的油滑。”
“油饼呢,表面上抗拒火烧拥抱,其实却欲火焚身,恨不得身体的每一处都能与火烧紧紧依靠。”
“油饼尽量的不去影响火烧的淳朴本质,却最终与之互相补充、交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
“像这种天真少女与回头浪子的组合,真是让人在短短的一顿早餐内便体会到了偶像剧的无上心法,大彻大悟啊!”
当然,除了火烧夹普通油饼的吃法,还有火烧加糖油饼的吃法,味道也是极其好的。
热着吃,是又酥又脆。
凉着吃,是又糯又甜。
所以现在的宁卫民,通常早上都会是或甜或咸来上“一套”,外加一碗“糖浆”。
这足可以保证相当长的时间,他的肚子都不会饿了。
…………
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宁卫民完成了最后徒步的一公里,终于到达了东郊垃圾场。
这里是位于未来的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的地带,一片足有好几千平方米的荒凉开阔地。
放眼看去,附近就连低矮的民房都没有几间,只有农田和沟壑纵横的土沟。
而垃圾场里,除了一个个如小山一样连绵的垃圾堆,就是几十棵参差不齐的树木穿插在其中。
由于当年条件有限,环保意识欠缺。
京城的垃圾场,全是露天的。
没有现代化的焚烧填埋方式,没有任何防渗、防溢流措施。
只采用这种简易的混合堆积法。
使垃圾借助太阳热能升温发酵,以期达到灭菌、灭杀虫卵等目的。
以至于离着这里大老远,一股臭味就能迎面扑来,连附近的村民都不原意接近这里。
但反过来讲,也正因为经常可以见到大卡车在此倾倒垃圾,不仅白天来,晚上也有。
而那些车又几乎都是来自附近工厂的,这里可供开采的资源才会特别丰富。
别看国家有规定,生产中的废旧金属,工厂必须运到国家规定的物资回收站去。
可工厂又不是自家的,工人们哪儿能那么尽心尽责,一丝不苟的执行规章制度啊?
于是便经常会有一些的铜铁铅铝,因为工人的“粗心大意”,混杂在车间的日常垃圾里,被倾泻到此处。
这就使得东郊垃圾场,成为了全京城所有垃圾场里最璀璨的明珠,是一处毫无争议的“富矿”。
而这样的“矿”,给宁卫民带来的是苦乐并存。
一方面,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能发财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这样的财也不是那么好发的。
别的不说,就说这里臭气熏天的程度,比城里的垃圾桶要提高好几个层次。
简直能把人熏得吃不下饭去,直到现在他也不能适应。
于是,即便到了“矿”上,他也不能直接扑上去猛干,必须先得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才好上岗。
因为如果从危害健康,有可能传染疾病的角度来说,他从事的也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工种。
宁卫轻车熟路地下到了垃圾场旁边的一条深可至胸的沟里。
在沟里,他先从自己的衣服里掏摸出了一个口罩和一个游泳镜戴上。
然后就打开了带来的那个帆布旅行包。
依次拿出了一套脏衣裤,一个破草帽儿,还有一双脏破的五眼棉鞋。
当他把这身衣服套在身上,鞋换上,草帽顶在脑袋上之后。
又从包里再抄出一个二齿铁钩拿在手里。
等到最后再背上一条麻袋,手提大包,从沟里重新走出来。
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极为专业的“破烂专业户”了。
这副打扮,对卫生的防护准备周到是一方面。
关键是只要他不开口,哪怕任何一个熟人站在他的眼前,也认不出他是宁卫民了。
正文 第六章 山头儿
地上全是厚厚的尘土。
宁卫民脚上踩着破棉鞋,一溜烟儿地走进垃圾场,就跟开了腐蚀光环特效似的。
但他还是不能直接开工。
因为垃圾场的各个“山头”上,至少有十多个位蓬头垢面的家伙,注意到他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个个手拿二齿钩或者铁丝耙子盯着他瞅。
那热切的眼神就跟一窝子土匪瞅见一个要从山下过的旅客一样。
不过别看这副场面挺吓人,但实际上宁卫民清楚。
这帮人渴望的并不是他的小命儿,而是他包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点不犯怵,冲着一个坐在旁边叼着烟卷的休息的四十多岁的壮汉就走了过去。
然后从包里拿一瓶散打酱油、一瓶散装醋、两瓶散白酒和一打白蜡,两瓶黄连素。
统统放在了这位绰号“将军”的壮汉面前。
看见这些东西,壮汉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一伸手拿起酒瓶来拧开盖子,直接对嘴儿喝了一口。
而其他蓬头垢面的家伙们看到“将军”过瘾的样子,也无不跟着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
至此,宁卫民才真正获得了当天进入“宝山”发财的资格。
说起来,这副宛如丐帮里给花子头儿“进贡”的场面,一点不稀奇。
因为世上聪明人可不止他宁卫民一个。
早在他发现这块宝地的之前,这里就已经被十几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凑在一起的男女盲流占山为王了。
他眼前这个叫“将军”壮汉,就是凭借武力树立个人威信,成为团伙老大的。
而且如同所有行业的老大一样,“将军”也希望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和这个小团伙利益。
为此,“将军”也颁布了两个几乎所有团伙都在奉行的规矩。
一是垃圾场所有成员要给他“进贡”,确保他生活最为舒适。
二就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他不许任何一个外人再来这里“采矿”。
无需怀疑,这就是最初垄断拾荒的团伙儿雏形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有他们这些人把着这里,任何人都没可能再走近垃圾堆,从中发财了。
可问题是宁卫民都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可能见宝山而空回呢?
作为一个孤儿,上辈子宁卫民不但考上了大学。
而且一脑袋扎进投机行业,跟在别人后头学着平地抠饼,居然也混得小有成就。
这本身就证明他智商不低,且对社会相当有适应能力。
这种能力,说白了就是心眼比较活泛,外加能言善道。
再加上他是穿越人士,眼界和见识都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年代。
那么经过思考,他一点都不难发现自己身上有个可以利用的优势——京城户口。
也很容易明白过来,盲流们想在京城生存下去,必然会跟康老头一样,面临副食品和轻工商品的紧缺。
于是宁卫民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迎难而上,主动试着去跟“将军”谈判。
他的提议就是,以一些必须由副食本才能买到的限购分配物资,来换取垃圾场的“采矿权”。
还别说,事实证明,宁卫民看得还真准,确实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
要知道,这帮有家不回的盲流子,最怕的就是被人被人查问,遣送回籍。
要不然,他们这伙儿人怎么会跑到远离城市的垃圾场来谋生呢?
而且还不顾脏臭,非住在垃圾场的附近?
就这帮人,除了卖废品,平日连城里都不敢轻易进,只去附近村里的小店儿买东西。
还别说限购物资了,就连普通的酱醋油盐,蜡烛电池,他们都缺。
实际上对这个建议,那是想拒绝都无从拒绝啊,根本就是求之不得。
于是当场一拍即合,“将军”唯一强调的一点,只是让宁卫民的嘴把牢。
要他答应,不泄露这里的情况,也不能再把别人招来。
就这样,宁卫民凭借着提供采买的服务,临时成为了垃圾场的一员,开始每天帮盲流子们从城里带东西。
为此,他在这个团伙儿里,还获得了一个让大家叫起来方便的外号——“采购”。
不能不说,在这里捡破烂虽然出力遭罪,但却大发横财。
和城里翻半天垃圾桶只能弄点废纸有着天差地别。
那些工厂真是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都舍得扔。
铅坨子、铝板、铜线、铁板、铁链……
垃圾场里就跟个小五金厂似的,要什么有什么。
宁卫民上手头一天,就卖了七块多,之后随着经验丰富,一天赚得比一天多。
不过不好的地方,在于盲流子们都爱占小便宜,他们是以团伙的形式面对他这个外人。
于是几乎每次带东西,宁卫民总要吃亏,往里贴补。
等于替盲流子们买的东西越多,他自己就亏得就越多。
像这次,宁卫民带来的这些东西,就是昨天盲流子们给他下的订单。
酱油一毛五,醋一毛四,两瓶白酒两块六,一打白蜡三毛,黄连素四毛六。
他总共垫付了三块六毛五,外加一张工业券。
但“将军”听了他报的账,最后递给他的却只有三块钱脏兮兮的票子。
挂嘴上的话更是尤为气人。
“抹了零头吧,就算你小子交管理费了。”
而这恰恰就是临出门时,康术德最后叮嘱宁卫民那几句话的缘故。
就是怕他年轻气盛拎不清,忍不住一时意气,去较真儿。
不过说实话,康老头也是白担心了。
既然在偏门里混饭吃,宁卫民的前世可天天都得和各路的人精子打交道。
他不仅早就懂得该装孙子的时候要装孙子,该当爷爷的时候得当爷爷的道理。
还擅长怎么趁同行不注意,从人家的碗里抢肉吃,让人无法察觉。
而且尤为喜欢坑人的时候,让人帮他数票子,还把他当成好人。
如今和这帮盲流子混在垃圾场里,一起干了也有十天了,该摸清的情况也掌握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宁卫民就决定要换种玩法,往回捞本钱了。
“钱我就不拿了,等我走的时候,咱直接换铜行不行?”
“怎么折算?”
“就按收购价啊。你有秤对吧?秤好了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