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_分节阅读_第43节
D-都气得的绷了起来。
宁卫民反倒笑了。
他会胡撸脑袋啊,一句话就让张士慧放松下来。
“哎,你别急啊。其实这有什么啊,我又没挤兑你,不就是说几句实话嘛。究竟有没有道理,你听我接着说嘛。”
“你是不知道呀,其实我自己个儿也卖过黄瓜,也没落着好儿。好家伙,那次给我赔的啊,我俩眼珠子都跟黄瓜一色了。”
“而且不瞒你说,我犯得是跟你一样的毛病,对价钱太计较,贪小便宜,舍不得廉价出手。”“结果怎么样?没想到太阳暴晒完,就赶上了雨天。我那多半车的黄瓜不但老了。搁在屋里还烂,还臭。我那小屋儿,几乎都没法待了……”
类似的经历,让张士慧登时感到亲近了几分。
他既惊讶,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几许笑纹。
“哟,哥们儿,你什么时候还卖过黄瓜啊?”
“嗨,我比你还早哪。返城回来没工作,我又没爹妈,总得吃饭吧?怎么办?被逼无奈的选择啊……”
“那你后面怎么办的啊?横不能那些黄瓜,都让你吃了炸酱面吧?”
宁卫民一拍大腿,故作感慨。
“哎呀,何止啊。不光我自己吃啊,我还送呢。就送我们借壁儿邻居,让各家各户都陪我一块吃。”
“我们那一院儿,两天之内,没别的饭菜味儿,家家儿都是炸酱面,外加拍黄瓜。”
“大家是吃的那叫一欢实,对我交口称赞,人见人夸。可越这样,我自己越难以下咽啊……”
这下张士慧真乐了。
“可不,我也一样,送人吃水果,差点没被夸成万家生佛。到现在还有人老问我,怎么不卖水果了?那什么挺好吃,应该多进点儿。合着他们还惦记沾光呢……”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又叹了口气。
“嘿,送人是做脸儿,可管什么用啊?给人吃的都是自己的肉,有多疼,也只有咱自己知道。”
到这儿,话里已经有了些悲壮的气氛,颇有几分心酸的意味了。
好在宁卫民及时转舵,把话题带向了应有的航路上。
“说起来,我就一样比你好,我家里有个康大爷。老爷子解放前就是个走街串巷的主儿,五行八作的人他都认识,有见识,有学问。也懂得做生意的道道儿。”
“幸好我听了他的指点了,天一放晴,把所有黄瓜吐血大甩卖,给处理了。正因为来了个脆生的,才比你的损失少了点,赔了也就一半吧。”
“当然,也正是我康大爷,后来给我上了一课。我才知道这蔬菜、水果行里的厉害。从此也就长了心,再没有重蹈覆辙。否则,我要不甘心,再干还得赔。”
在这儿得说清楚了,宁卫民讲的这件事,其实是半真半假。
假的是,他卖黄瓜的事儿都是前世的经历,结局也没他说的的那么好。
实际上他的黄瓜,烂得都流汤儿了,送都送不出去,扔都挨人骂。臭啊。
真的是,确实聊天的时候,康术德告诉过他蔬菜水果有多么难干。
而且不能不说,他这样的铺垫,确实已经成功引起了张士慧的好奇心。
他紧着往前凑。
“卫民,卫民,那你就跟我好好说说呗,到底怎么个难干法儿?让我心里也明白明白啊。最关键,是别人怎么挣着的钱啊?”
面对询问,宁卫民胸有成竹,“啪”的一拍烟盒。
从里面先抽出了一根,冒上了小烟儿,才悠悠开口。
说实话,他还真挺享受这种跟说书的袁阔成拍惊堂木的感受。
人的恶趣味之一,不就是好为人师,需要别人听自己吹牛皮嘛。
自己懂得太多了,没有人来听、来崇拜自己,那是很寂寞的。
“哥们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行难在哪儿啊?就难在微利和时令上。”
“卖菜卖水果想挣钱都靠薄利多销对不对?可干这个也最怕货压在手里,周转越快越好。否则货卖不出去,一烂就全完啊。”
“那老百姓又凭什么买咱的啊?一是得便宜不贵,二就是得新鲜符合紧抓时令才行。”
眼瞅着张士慧点头认可,宁卫民更来了神儿,一口小烟喷出是真正进入了指点江山的状态。
“蔬菜呢,我就不多说了。因为就跟那侯宝林喊得似的,香菜辣蓁椒哇,沟葱嫩芹菜来,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买大海茄、买萝卜、红萝复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蒜来好韭菜呀。要想招人买你的,该应季的菜,哪个也短不了才行,都得玩儿熟了才行。”
“但比这更难的还是水果。因为咱京城人旁边有山啊,远处近处,十里八乡村的,兹要在树枝子上挂着的,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那好果子太多了。说白了,水果挑子就是季节的听差,要把果香及时送遍京城。一年里,倘若你什么时候忘了时节,一点不要紧。光凭皱皱鼻子,闻着果香就行啦。”
“不信我给你数数看哪。冬季、阳春,除窖藏的苹果和鸭梨。郎家园大红枣,密云小蜜枣,怀柔的油栗子。最招人的,还要数冻得邦邦硬的大盖儿柿子。春夏时分,桑葚、酸杏首先报到,李子、桃子、樱桃继而上市。夏令时节,是西瓜的世界。香瓜、甜瓜、伏苹果和沙果也能偶尔来凑凑热闹。秋季,那最热闹,可谓百果争先。大鸭儿梨、京白梨、紫葡萄、石榴、水蜜桃,各投各的性情。有人爱吃酸甜的,有人性喜甜酸的,水多的水少的,味浓的味淡的,都有拥护者。”
“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吧?玩时鲜果品,那是好玩儿的吗?一般人是没本事玩的。因为做不到审时度势啊。什么品类先进货,什么货物先脱手,如何保持瓜果的新鲜度,哪个要喷水,哪个怕着水,怎样缩短水果的运转周期,这都是实打实学问哪。”
“好些人就是因为觉得挺简单的,没多想一头扎进去了,自然就是一个‘赔’字儿。这里面就包括咱俩。我想,你现在至少硬明白一点了。水果行当损耗大,水分流失快,天热易变质,品相儿一天一样,还备不住买主儿挑的时候连掐带摸的。对不对?”
“要想赚钱,怎么赚钱?那就得鬼点子多,还得心细如发,精打细算到家才行。我康大爷告诉我说,老年间啊,那些会干的行家,那都是整筐的果品分出几个等级。优质当优价。品质差点的,就得论堆搓儿。”
“大个儿的、模样好看的,得看准了阔主儿和送礼的推销。必须一通夸人家财大气粗,贵人模样,才能撮合生意。其实摊主心里明镜儿似的,遇着这样的主儿那可是难得的机遇,掐准了你不买廉价货。口味不甜的、骨子里不咋地的、只要表面上好看就行,恰恰就是得趁这时脱手呢。边周旋、边唠嗑、边打马虎眼。老话讲,起哄架秧子,趁着买主喜兴,摊主就把你架上去下不来了,正好浑水摸鱼。”
“大小不匀的、味道不佳的、价钱有水分的,那绝对垫底儿,当然及时脱手的好。哪怕赔本,先卖出去换回钱来才是正格的。因为买卖是靠钱赚,有钱才好进别的货,财能把亏空赚回来。”
“反过来,光鲜的水灵的,口味好的,一定要置于一眼看好的地儿。这码放当然也有讲究,怎么衬托着主打货品好看怎么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得有点艺术性哪。这要是人看着好看啊,自己就过来了,那没的说,让您尝上一口,实打实的好,掏钱吧您哪。”
“最后还有一条呢,做果鲜生意的,风险大、下本儿大,受天气变化影响大,十个有九个怕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所以吃这碗饭的,长此以往都成半个气象专家了。观望天色,比话匣子里的天气预报还准呢。真看出雨雪,提前就落价出手了。这玩儿的可都是智慧啊。你以为谁是老天爷的亲戚哪。”
“总而言之,老话讲得好,十人从商九个奸。要照我看哪,这卖水果的那便是十个商贩十个‘尖’了。当然,我说的是人尖子的尖。以为能吃这碗饭的主儿,即使是没坏心,也必得有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外带熟知京城四季花果时令的知识。”
“怎么样?哥们儿,什么感觉?是不是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精明。你还觉着果品生意容易吗?真不是谁都能赚着钱的。这行,可以说是小商小贩里的状元郎。卖零七八碎的都算一起,干什么也比这个容易。就咱俩啊,挨个扒拉脑袋,全不是这块料!”
《国潮1980》正文 第九十七章 流行
真是绝了啊!
张士慧将一颗怪味豆儿搁在嘴里,眨了半天眼睛,嘴捯了又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卫民的这番高论,就如他这嘴里的豆儿一样。
是甜是咸,是辛是辣,很难一语说清。
不过有一点他已经明白过来了。
宁卫民说得没错,这水果行当确实是想做生意的人,最容易掉进去的大坑。
他要早知道这里面这么多说道,那要不躲八丈远才怪呢。
今后啊,当然是打死也不能再碰这个行当了。
“可以啊你!你那位康大爷也是高人!我今儿才琢磨过来,合着我亏在这上面的钱,不冤枉!”
老半天,张士慧终于发出了称赞,而随后却又不免疑问。
“只是这水果为什么不能卖,我大概其明白了。那你再说说看,这蛤蟆镜我能不能卖?南方我能不能去?”
“这玩意总不至于烂手里吧?我真是差一点就挣着钱了,如果不碰上那冒失的混蛋……”
宁卫民卡卡眼,赶紧一抬手,拦住了张士慧的怨天尤人。
“哥们儿,不是我打击你。这话,还真得分怎么说?”
“啊?这里也有说道儿啊?”
张士慧语气里全是不相信。
“有啊!”
宁卫民端起茶杯,先好好品了两口,才放下开讲。
“毫无疑问,这蛤蟆镜肯定比水果强多了啊。时髦,抢手,小年轻都抢着要。卖一个就能挣好几块。假如从南方直接弄过来,更是成倍的厚利……”
“那这不挺好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张士慧忍不住插口。
“你甭着急啊,听我慢慢跟你说,这后面还有‘可是’呢。”
吭哧了两声儿,清了清喉咙,宁卫民并没直接往下说。
他还挺事儿,先警告了一下。
“注意听讲啊,可别再打岔啦!”
“好好好,你说吧。”
张士慧对真把自己当了专家的宁卫民,简直哭笑不得。
“蛤蟆镜挣得是什么钱啊?那是流行的钱。”
别说,宁卫民嘚瑟归嘚瑟,但这个道理可没错可挑儿。
张士慧点头认可。
“可流行最大的问题就是一股热乎劲,过去就完啊。”
宁卫民撇撇嘴,一点不怕自曝其短。
开始大义灭亲,痛斥国人的短处。
“咱们老百姓什么样儿,你不清楚吗?就跟一群羊似的,盲从!追时髦的特点就是一拥而上,但流行过去,冷得也快。说白了,特别走极端,还喜新厌旧。”
“过去羊剪绒的帽子、海魂衫、白边儿懒汉鞋、白色网球鞋、假领子,多牛啊!人人都当好东西,没有的,做梦都想要。可现在呢?大部分人都扔箱子底儿了吧。”
“还有那喝红茶菌和打鸡血哪。流行的时候恨不得全民参与。一旦过了这阵风,谁再干这个,那准保得被当成神经病。你要回头去看,当初傻不傻?”
“尤其你得好好琢磨琢磨,最近几年是不是各种流行能持续的周期越来越短了?一把抓纱巾,鸡腿儿裤,的确良衬衣,那个不是一眨眼的事儿?昨日的流行一下就成了今天的土鳖。”
“远的不说,就说今年年初二月份,街上的姑娘们还因为话剧《救救她》公演,流行那李晓霞的拉毛围巾呢。后来话剧一结束演出,没半个月就没人戴了。是不是?”
张士慧脑子也不慢,而且懂得举一反三,立刻醒悟。
“你是说?《大西洋底来的人》也已经演完了,马上就会凉?”
宁卫民颇感欣慰地点头。
“哎,你这么想那就上路了。哥们儿,任何事物的出现和存在都有一个必然过程,盛极而衰,循环罔替。况且这不是没有征兆的。你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麦克镜虽然还挺走俏,可玩儿飞盘的是不是少了?”
只可惜,能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士慧多少有点不甘心,还心存幻想。
“可……可真能有这么快吗?我是说,不是有的东西就能流行挺长的吗?你比如说军装,还有喇叭裤……”
宁卫民摇摇头,还是驳了他。
“……可那是有原因的。军装因为老百姓得到不易。你看四个兜的,就比两个兜的流行时间长。将校呢大衣、五五将校靴,直到现在热度也没完全退去。这是稀缺性决定的。”
“喇叭裤则是因为社会舆论反对的缘故。报纸天天批,单位领导管,学校甚至用剪子绞。正是这样的阻力延迟了流行周期。”
“一旦阻力没了,或是时间一长,大家慢慢都有了。到了没有比较,难以再产生优越感和新鲜感的时候,立马结束。”
“你看看现在周围的年轻人,十个里得有仨人带蛤蟆镜的,不知多少人有还没戴呢。流行速度比喇叭裤快多了。所以我认为,麦克镜差不多到时候了。”
张士慧无可争辩,但此时,他的眼神却如同李小龙扮演的陈真在《精武门》最后所说那句经典台词一样。
“我书读得少,你别骗我!”
宁卫民差点没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想了想,觉得生意人还是谈钱最实际。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就记着夏天之前,演这电视剧之前的时候,我也买了一墨镜。才十二块。现在拔高了多少钱?你进货都进不来。我就问你一句,你要真下本儿吃进之后,发现这玩意不好卖了,或者价格掉回去了,你还能舍得低价抛售吗?”
宁卫民的假设不禁让张士慧心底再次震动,他眉头挽成了疙瘩。
“我去,你别‘方’我啊。这是要我盒钱啊。我……我怎么可能舍得吐这个血啊?”
宁卫民苦笑了。
“你呀,还是一根筋,怎么压根儿没学乖啊。刚才咱聊水果时,是怎么说的?”
“真到这份儿上,你都不用想,再疼也得认赔。要不然就真得当破烂卖了。”
“不是我拍唬你,别忘了,满京城不是你一个人在卖这东西。你不卖,别人卖。人家越卖,你手里东西越贱。”
“如果人家赚了钱,卖得比你就更痛快,然后拿卖了的钱再挣钱补回来。这里外里,你亏大发了……”
张士慧再怎么样,算术还是过关的,毕竟是高中生嘛。
想明白后,相当懊恼的给了自己脑袋一下。
不为别的,总犯一个错误,不懂得汲取教训,无疑是记吃不记打的智商问题。
好在痛苦过后,他眼睛一亮,还想到了最后的希望。
“等等,哥们儿,我差点让你绕进去。你刚也说了,去南方进货,有成倍的厚利啊。我不就是想去南方进货啊。”
“京城进货一副蛤蟆镜十五,可听说花城才五六块啊。我要能弄一百副回来什么景儿?即使真跌价了,我大不了就卖十快钱呗,还有的赚啊。”
“更何况有了你的提醒,我已经知道风险了,还能再犯傻吗?我不进蛤蟆镜不结了。我决定了,去南方就弄电子表。”
可惜,他自以为得计,在宁卫民这儿,却仍旧要遭遇打击。
《国潮1980》正文 第九十八章 南下
“哥们儿,你高兴太早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第二条了。没错,南货北运,是有成倍的厚利,可你也得想想,这厚利怎么来的?不就因为这路上不好走,蕴藏着大风险嘛。”
“从古至今,大部分的商人都不事生产。他们的获利方法,就是从某地把某物运输到异地出售。而利润是由路上的风险和路途远近决定的。无论人吃马嚼的车船运费,还是土匪恶霸抢劫勒索,乃至遭遇意外事故与疾病灾祸的风险,都得算在其内。”
“所以越是乱世,商品的价格越飞涨。没办法,有货运不过去,全白搭不是。说白了,就跟咱们抗战时期,我军要想办法突破敌人封锁线似的。真正增加的全是运输成本,那粮食、药品、军火,都得用金子换,贵老鼻子去了。”
“如今也是一样,别看是新社会了,用不着提着自己脑袋赚钱了,可路上的风险依然不少。弄不好就得让你蚀本翻船,再倒大霉啊。”
“道理其实很简单,做成一件事需要各个环节都不能出错,非常不易。反过来,毁了这件事却要容易许多,只要一点不慎,就能砸锅。你要不信,我跟你说说你跑这趟,所要面对的基本困难,你就明白了。”
“首先是车票不好买,车也不好坐啊。由咱京城奔赴祖国最南方,最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