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_分节阅读_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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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徐渭目前的名字主要集中在书画、诗文上,这让他拥有极高的名气,但却没有如钱渊一般极高的名望。
在南京应考士子多对钱渊诋毁的时候,杭州城不管是高门大户、士林中人、应考士子,还是普通百姓,都为钱渊不平叫屈。
钱渊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但心里有点打鼓,这个时代上到皇帝阁老,下到普通士子文人,都对身后名极为重视。
去年钱渊送别张经,说出的那番话让这位前浙直总督心潮澎湃。
但徐渭似乎没什么反应,这药下的还不够猛啊!
暗地里咬咬牙,钱渊决定丢个炸弹出去。
“但是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你要将生母托付于我?”
徐渭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但钱渊准备好的话抢在前面倾泻而出。
“外面有你的好友,有你的同乡,有你的同学,为什么要托付于我?”
“无非两点,一是他们大都是绍兴人,二是他们颇负名望。”
“你不希望他们背上污名,难道就希望我来背这污名吗?”
“松明山上,因为你醉酒误事,以至于我被倭寇掳走,之后你奔赴杭州投入胡汝贞门下,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我也承这份情,这件事一笔勾销。”
钱渊加重语气道:“你我并无瓜葛,交情也不深,为什么要我来背这污名?”
外间的田德惠、王寅还听得稀里糊涂,但如陈有年、诸大绶、陈鹤这些绍兴人纷纷脸色大变。
徐渭原本惨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指着钱渊的手指在空中颤颤巍巍抖动。
“你将生母托付于我,自然是希望我以母礼侍之,但我有寡母在上。”
“你生母二十年前被你嫡母卖走,倚门卖笑而活,还几番转手,难道你想让我母亲受如此羞辱吗?”
当倚门卖笑四个字吐出的时候,徐渭浑身都在发抖。
钱渊转了个身,眼角余光瞄着徐渭,接着说:“你我非亲非故,实在不敢承此重担。”
外间听明白了的田德惠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都说华亭钱展才舌厉如刀,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你生母倚门卖笑是个妓女,还被人当做货物卖来卖去,托付给我……这必然会让我母亲受到羞辱,这笔买卖不划算,我不干!
“文长兄,抱歉。”
“这样吧,我留三十两银子给她……”
说到这,两眼充血的徐渭从床上弹起,伸出手想抓住钱渊,动作只做到一半,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瘫了下去。
“快快快!”
早就做好准备的大夫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将早就熬好的药汁灌了下去,又拿出金针开始施救,同时将钱渊等人驱赶出去。
钱渊紧张的在外间等候,他看得很清楚,那口血都快上房了,特么不会直接挂了吧!?
搓着手来回走个不停,好一会儿后钱渊才发现,其他人有意无意间和他保持着距离,如陈有年这般年轻的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古怪。
“别在这装模作样!”钱渊瞪着眼走过去,低声道:“你们不是说越狠越好……”
“那也没想到会……”陈有年缩缩脑袋,这钱展才简直就是拿着匕首一刀又一刀捅在徐渭身上,还不忘捏一把盐洒在伤口上。
“是有点过了,倚门卖笑……”诸大绶小声嘀咕。
“那是你们说的。”钱渊才不肯黑锅自己一个人背。
“我们没说,是你说的。”钱楩面无表情的反驳。
“特么……”钱渊脸都黑了,喘了几口气低声问:“要是救不回来怎么办?”
“那就是你骂死的。”钱楩哼了声,“还真有鹤滩公遗风!”
钱楩是余姚钱氏,父辈和当年的鹤滩公钱福有交情,而钱福在传闻中,言语刻薄是能将活人说死的。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 第两百一十七章 越鹤滩公多矣
钱渊在东南有很多传闻,有很多张脸谱。
直面倭寇、临阵不乱是他;出谋划策、力拒倭寇是他;心机深沉、善于借势是他;温润如玉、兼有气节是他。
这些都是钱渊这几年折腾出来那么多事的附加收获,但他自小养成的犀利口舌,言语刻薄……这样的评价始终伴随着他。
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人设,前世他也不是个口才好的,更不是个会喜欢嘴皮子占人便宜的,无奈似乎这样的人设被死死钉在身上了,甩都甩不掉!
一直守在旁边的田德惠抬着头,两眼盯着天花板,心里直嘀咕,这钱展才不会真一顿狂风暴雨把名扬天下的徐文长给骂死了吧,啧啧,最后那句话……三十两银子!
不过,很快田德惠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浙江巡抚胡宗宪赶到了。
“中丞大人。”众人纷纷行礼,唯有钱渊行了一礼,嘴巴紧紧闭着。
胡宗宪也没去看钱渊,温和笑着和诸大绶等人寒暄几句,眼角余光扫了扫挎着绣春刀的田德惠。
“五日前,倭寇袭海盐,中丞大人亲自督战,刚刚从嘉兴府赶回来。”王寅走到钱渊身边,“还没来得及回衙门,就径直来这儿了。”
“十日前,宁波府,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死伤数十,总督亲自前往弹压。”王寅接着说:“两日前,私斗再起,福建一参将在大街上被山东客兵砍死。”
钱渊还是没说话,只瞥了眼凑过来聚精会神听着的田德惠。
虽然在船上一时恍惚以至于要钱渊提醒跟随记录,但田德惠身为南京锦衣卫千户,心思灵敏,颇有城府,大致也听懂了这两句话。
王寅前一句是在解释胡宗宪对徐渭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亲自上阵督战,一回杭州都没回衙门直接来这儿了。
虽然钱渊在屋内舌厉如刀,但外间人都清楚,这两人是生死之交。
为了钱渊,徐渭不惜投入严党麾下。
为了徐渭,钱渊不惜裹挟锦衣卫南下。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但如今钱渊被嘉靖帝召入京中,胡宗宪是知道轻重的,自然不会干些蠢事。
而王寅后一句是在说,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参将这个级别的军中高级将官被杀,总督之位已是摇摇欲坠。
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能不能再进一步?
将最终的两段话说完,王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注意力又集中在紧逼的房门上,已经三个时辰了,除了药童又送了两次药,什么动静都没有。
“对了,自六月开始,徐海就销声匿迹。”王寅随口说:“据说和汪直怼上了。”
让田德惠意外的是,之前一直闭着嘴巴的钱渊霍然回头,“什么?!”
“真的,倭寇侵袭沿海也是有地盘划分的,徐海的范围大致是杭州湾附近,松江、苏州、嘉兴、绍兴、杭州,但从六月份开始,只有小股流窜倭寇上岸侵袭,不仅仅是徐海,叶麻、陈东也销声匿迹。”
钱渊追问道:“他和汪直怼上了?”
“传闻是这样。”王寅摊手道:“汪直如今在日本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船队遍布海上,徐海这是想抢汪直的头把交椅。”
“不是什么好事。”钱渊脸色阴沉下来。
田德惠忍不住开口问:“他们自家窝里斗,怎么不是好事?”
“汪直本质是海商,他是不愿意开战的,可惜他控制不住那么多无生计的倭寇。”钱渊摇摇头,“而徐海是真正的海盗、倭寇,他只会以武力劫掠人口、财物,沥港还没被毁之前,他甚至对汪直下过手。”
“虽然汪直势大,但徐海……”钱渊叹了口气,“徐海此人确有军略之才,汪直未必是他对手。”
“汪直存,尚有余地;徐海胜,东南沿海将处处烽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宗宪出现在近处,他看着钱渊点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皱眉苦思的钱渊,都说这位华亭英杰擅兵法,晓军机,通大局。
来回踱了几步,在心里整理了下思路,钱渊伸出食指道:“第一,加快编练新军,各省客兵不可能常驻沿海,而且战力堪忧。”
胡宗宪知道这是在说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而且田洲狼兵经过一年多的征战,虽然补充过,但也只保持两千多兵力,而且疲惫不堪。
“第二,海军,倭寇上岸侵袭,不低就扬帆远去,没有海军,永远无法治本。”钱渊竖着中指看了眼胡宗宪,其实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没有海军,就无法涉入汪直和徐海之争。
王寅在边上笑道:“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都在编练海军,南京都察院御史上疏奏请增设两百艘海船,朝中尚未批复。”
胡宗宪点点头,继续看向钱渊。
后者苦笑一声,竖起无名指,耸耸肩道:“银子。”
众人都哑然无语,即使是如陈有年、诸大绶这样的士子也知道,无论是修建战船、招募新兵都是要有大批银子的。
在一片议论声中,钱渊往角落处走了几步,看田德惠正在低头喝茶,这才转头看过去。
胡宗宪和钱渊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两人有默契于心之感。
那股古怪的倭寇为什么会出现?
胡宗宪最担心的是什么?
如今东南抗倭最需要的是什么?
钱渊的无名指给了胡宗宪一个说不出口的答复。
胡宗宪在嘉兴督战,恰巧在钱渊来杭州后几个时辰就赶到,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显然,胡宗宪此行主要针对的是即将上京的钱渊,而不是奄奄一息的徐渭。
钱渊伸出的无名指,吐出的“银子”两个字,让胡宗宪提着的心至少有一半落回到肚子里。
就在这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须发皆白的大夫在药童的搀扶下走出门。
“怎么样?”胡宗宪低声问道。
“命是保住了。”大夫一屁股坐下,一口气饮尽冷茶,“后面要慢慢调养。”
“各种药材、补品,只要用得上,只管开口。”
“那就好。”大夫点头道:“真是好险,亏得这位钱公子好口才!”
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钱渊身上,后者干笑几声。
道士打扮的钱楩长笑道:“都说钱展才肖其曾祖鹤滩公,但在老夫看来,展才越鹤滩公多矣。”
环顾四周后,钱楩笑着解释道:“鹤滩公最多将活人说死,展才能将死人说活呢!”
哄笑声中,钱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在夸我?诸天大道图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 第两百一十八章 西湖长江水
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但事实上,同样的病,有的人第二个月就死了,有的人能活个十年八年甚至寿终正寝。
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能够大幅度提升生存率,至少在没有西医的明朝是这样的。
从奄奄一息到勉强能靠在床头,徐渭只用了十天时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强的求生意志。
就着侍女的手喝完汤药,徐渭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窗外。
这个时间,前面这些天,那些同乡好友都已经陆续来探望了,但今天似乎没人来。
门嘎吱一声响,王寅推门进来,“文长,今天好些了?”
徐渭微微点头,“今天衙门里不忙?”
还没等王寅解释,突然窗外传来响亮的鞭炮声,伴随着激昂的呐喊声,隐隐听见“京报连登黄甲”……
徐渭恍然大悟,今天是乡试放榜日。
看了眼脸色有些古怪的王寅,徐渭摇头道:“三年后再说吧。”
徐渭已经连续四次乡试落榜了,这是第五次,不过这次落榜是理所应当的,生了病还被塞进贡院号房里待上九天,神仙都会落榜。
鞭炮声渐渐消失,徐渭呆呆的看着窗外大树上的枯木黄叶,突然道:“也不知道他中举了没有……”
“我过来的时候,绍兴府已经有八人登榜,陈有年位列其中。”王寅笑吟吟的说:“倒是没有听见诸大绶的名字,不过以他的才学……”
徐渭木然转头,“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王寅沉默了会儿,摊手道:“都是同一天放榜,谁知道他中举没有。”
十天前,钱渊的到来让徐渭起死回生,第二日就启程北上。
从那之后,友人、同乡从来没在徐渭面前提前钱渊这个名字,性情有些急躁的陈有年也闭口不提。
所有人都知道钱渊之前的承诺,也都听到了钱渊如利刃一般的激将,更清晰的知道钱渊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毅然南下杭州。
不在徐渭面前提这个名字,是因为大夫的提议,尽量让徐渭保持平静的心情,有利于调养恢复。
别人不提,徐渭心里愈发纠结。
他是个明白人,很清楚那位松江秀才为什么那么做,事实是,他硬生生将自己从鬼门关里拉回了阳间。
对于钱渊,徐渭心里有着极为复杂的感触,第一次接触就不太愉快,但斗嘴的势均力敌,对局势判断的默契,让这两人有着一见如故之感。
松明山上醉酒赋诗以至于钱渊被倭寇掳走,自己数千里来回奔波,费尽心力筹谋剿倭……
虽然相识至今不满一年,但徐渭认为,他们是生死之交。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徐渭如今依旧有着这样的认知,但他古怪而执拗的性格让他的嘴巴比死鸭子还要硬。
他永远难以忘记钱渊那张嘴里吐出的那些词……倚门卖笑、买来卖去,还有最后那句,三十两银子。
王寅叹息着看见徐渭脸上的复杂神情,正试图说些什么,窗外又传来响亮的爆竹声,这儿距离巡抚衙门不远,大量客栈、会馆都在附近,报信的一波接着一波。
张嘴说话自己都听不清,王寅索性闭上了嘴巴,两人静静等着爆竹声过去。
但外面的爆竹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愈发响了,高昂的呐喊声阵阵传来,嘈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砰!”
门被猛地撞开,年轻的诸大绶欣喜如狂的看向徐渭,外间信差正拖着长长的调子,“京报连登黄甲”!
王寅猛地站起,难以置信的看向徐渭,而后者也明显猜到了。
徐渭咽了口唾沫,想说些什么,但只知道伸出手探向诸大绶,嘴唇剧烈的抖了抖,然后一歪头……倒了下去。
“文长,文长!”
“大夫,大夫呢!”
一刻钟后,面有怒气的大夫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嘴里还在念叨:“他本来就是因为耗尽心力一病不起,最忌讳的就是大悲大喜,你们倒是不怕他死了!”
闯了祸的诸大绶垂着头一个劲儿的赔笑,一转身将随从兜里的银子都掏出来赏给来报信的信使。
两个手持锣鼓的信使都笑开了花,这一趟太赚了,七八只手塞过来银子,得好几十两。
笑吟吟的钱楩瞪了诸大绶一眼,虽然同为越中十子,但他早在嘉靖五年就中了进士,不管是科场还是年龄都要高出一辈。
“真的是解元?”
“真的!”陈有年叹道:“文长兄这些年坎坷的很,终有柳暗花明之日。”
“浙江的解元就没有中不了进士的。”也中了五魁首之一的诸大绶大笑道:“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前面四次,文长兄次次都胸有成竹,但连个副榜都没中,反而这次……”
说到这,王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看众人都看过来,王寅端着茶杯笑道:“都说华亭钱展才长于大局,目光深远,料事如神,真是名不虚传啊!”
众人都好奇的七嘴八舌的问,钱渊难道能猜得到徐渭这一科能中举?
王寅抿了口茶,卖足了关子,才缓缓道:“展才是这么说的……文长之才犹如滔滔长江,滚滚而来,而八股却是螺狮壳里做道场,连太湖都算不上,顶多算个西湖。”
“西湖如何能装得下长江水,文长这辈子都中不了举。”
说到这,一旁的钱楩听的连连点头,的确如此,八股文太讲究规矩了,而徐渭的文风又太过肆意挥洒,一写起来就万斛泉涌、滔滔汩汩,哪里是八股的规矩限制的住的。
“但展才说了,这次乡试文长很可能中举,而且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王寅摇着头笑道:“用他的话来说……没办法,天干地燥,长江险些断流,别说西湖了,一个小池塘都装的下去。”
厅里安静了下,然后一阵猛烈的哄笑声简直要震落屋瓦。
陈有年喘着气笑道:“就因为文长带病入考场,头昏脑花,所以才能中举……”
“那当然,文长有病在身,哪里还有精力细细写文,文思不敏,反而合了眼缘。”诸大绶捧腹叹道:“文长之才冠绝天下,钱展才堪称文长知己。”
屋内扶着墙想出来亲自看一看自己名字登上黄榜的徐渭停下了脚步,因为生病变得有些尖锐的脸庞扭曲得让边上的侍女目瞪口呆。
这叫什么说法?
之前四次乡试落榜那是因为我没生病?
什么狗屁!
钱展才是我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