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绿叶编织的树蓬下找到步扬飞。他跪在神树前,长剑插入泥土,跪在他身后的,是整个北境封臣诸侯。
慕容恪觉得不该打搅他们。于是她静静等候。
步扬飞缓缓起身,收剑入鞘。
“母亲大人,”步扬飞看见慕容恪站在那里,便开口道,“我们必须召开集会,很多事情需要决定。”
“你外公想见你,”慕容恪说,“飞儿,他病的很重。”
“我知道外公的情况,舅舅全部告诉我了,我很难过。但是我们必须先集会,我们刚刚接到南方传来的消息,皇甫云已经在黄金城登基称王。”
“皇甫云?”慕容恪大为震惊,“他,他称王?”
“夫人,千真万确,所以集会至关重要。”一个北境封臣说到。
战争会议在望海城大厅举行。四张长折叠桌排成向上开口的方形。
慕容家族的族长慕容博病重,无法参会,他依旧浅眠于阳台,做着年轻时长河落日的美梦。所以他的儿子慕容德坐上他的高位。
南境的封臣分坐于慕容德两侧。原本逃亡的封臣贵族们,得知望海城大捷后,又纷纷回来了。
慕容德的对面,是慕容恪、步扬飞为中心的北境诸侯。
接下来与其说是集会,不如说是争吵。
代表北境守护的是步扬尘,而代表南境守护的是慕容德,但此时两人均抛弃了血缘亲情,各方的封臣纷纷加入其中,闹哄哄乱成一片。
在属于男人世界的权力游戏中,一切争吵源自各方所代表的利益之争。
集会上吵个你死我活,散会后依然并肩做战或刀兵相见。
几百年几千年,以至无穷的过往或者无穷的将来,莫不是如此。
慕容恪静静地看着。
每位贵族都有权发言,他们也各自把握机会,铆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声咒骂、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连哄带骗、或语带玩笑讨价还价、或摔杯拍桌出言要挟,时而有人愤然离场然后微笑回来归座……
根据他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史安已经在沼泽地重整败军,赤松阳领主和夏侯雷领主依然守着风陵渡。
而青丘灵力重整的大军已经回头渡过三叉河,正向黄金城扑去。
如今天下同时有两个国王,且彼此互不相让。
在整个南北两大家族的争吵声中,许多诸侯主张即刻进军黄金城,与青丘灵力决一死战,新仇旧恨一举消灭青丘家族所有势力。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
“皇甫云不是国王,他这个国王我不认可。”步扬飞说。
“大人,你总不能向皇甫彰效忠吧?”纳兰钢锋说到,“令尊就死在他的手里啊。”
“皇甫彰该杀,”步扬飞说,“却不代表皇甫云就是国王。按照王国律法,王位理应皇甫彰所有。若他死了……”
这确实让步扬飞困扰,自己决心杀死名正言顺的国王皇甫彰,又不肯承认之后最有继承权的皇甫云的国王之名。
“皇甫云已经在黄金城举行了登基大典,”双塔家族的领主南宫豪说,“传闻西境独孤家族支持于他,东境向来对青丘家族毫无好感。所以倘若北冥城和望海城势力与之结合,原本七大家族除去已经销声匿迹的墨夷家族,就是以五敌一,诸位大人,我敢保证,用不了半年,我们就可以把太后、小鬼国王、青丘灵力等等乱七八糟的人的脑袋通通挑到抢尖上!我们只需加入皇甫云国王,便可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
“我不承认皇甫云的国王之名。”步扬飞固执地说。慕容恪觉得他说话像极了他父亲步扬尘,竟有些害怕。
“那么,你的意思我们究竟该效忠于何人?”慕容德问。
“我不知道。”步扬飞说,“我也希望有人能指点迷津。青丘家族说我父亲是叛徒,并谋害了他,我们都知道这是无耻的谎言,可是,倘若皇甫彰是真正的国王,而我们又举兵反抗,那我们就真的成叛国者了。”
“在目前的情形下,家父来信敦促各位谨慎行事,”年长的夏侯虎说,他代表夏侯家族的族长夏侯雷参会,露出家族黄鼠狼般的招牌微笑,透出狡黠。“我们何妨静观其变,让两个国王大玩权力争霸的游戏呢?等他们打完了,我们既可以向胜利者称臣,也可以举兵反抗,一切任凭我们选择。而目前皇甫云既已称帝,想必青丘灵力迫切想要和咱们和谈……并换取他儿子平安归去,小可不才,可以代表诸位去和青丘灵力谈个合适的价码,包大家都满意……”
一声怒吼淹没了他的话音。“你这个懦夫!”端木霸领主吼道。
“去他妈的价码,说什么我们都不能放走屠王者青丘有勇。”失去两个弟弟的纳兰钢锋悲怆地说。
“为什么不议和?”慕容恪问。
南北诸侯们全转过头来,盯住她。但慕容恪只感觉得出步扬飞注视她的眼神。
“母亲,因为他们谋杀了我的父亲,您的丈夫。”步扬飞沉痛地说。他抽出长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精钢打造的利刃在粗糙的木头上闪着寒光。“我拿这个和他们谈判。”
后排的端木山大声附和,其他人也表示同意,他们或随之呐喊,或握拳拍桌,并纷纷抽出配剑。
慕容恪静待他们平息。“诸位大人,夫君是各位的主子或同僚,但我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难道我对他的爱不如各位么?”她哀恸的险些没了声音,但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稳定情绪。“步扬飞,假如刀剑可以使他起死回生,那么知道你父亲站到我面前为止,我都不允许你收起刀剑……然而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当然,还有在座各位的亲人,纳兰钢锋领主的弟弟,我感同身受。但是,但是我要为此再搭上多少人的性命?”
“夫人,您这是妇人之仁。”一个南境领主说。
“女人家心肠软,”纳兰钢锋领主说,他脸上刻满悲伤的痕迹,“男人是需要复仇的。”
“我们此次出兵,目的在于保护领土,并使我夫君重获自由。”慕容恪回答。“目前我们已经达成第一个目的,而另一个则再无法达成。虽然知道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为亡夫哀悼,然而我必须首先为生者考虑。我希望我的两个女儿平安归来,她们还都在光明城青丘有容手里。步扬飞,我希望你平平安安会去继承你父亲的爵位,我希望这一切结束。诸位大人,我渴望重返家园。”
慕容恪一番话说完,大厅一片寂静。
“议和?”弟弟慕容德打破平静,“议和自然好,但如果今日议和,马放南山,明日青丘家族收拾完皇甫云,恐怕我们还得拿起武器重返战场,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假如我只能带着两个弟弟的尸体回家,我的此生还有什么意义呢?”纳兰钢锋质问。
……
慕容恪无比沮丧,满大厅的人原本是相互争吵,现在,人们齐刷刷把目标都对准了她。
“就算我们去和光明城议和,岂不成了皇甫云眼中的叛徒,若是皇甫云打赢青丘家族,你指望他怎么对待我们这些叛徒呢?”一向尊重慕容恪的宇文诚领主,也发出了质问。
众人再度大呼小叫。慕容恪绝望地坐着,议和的希望已然全部破灭,她的儿子和亲人会再度经历战火的洗礼。
慕容恪想想两个女儿,不知今生能不能再见面。
“诸位大人!”有人高喝一声,声音在宽广大厅来回激荡。端木山伸手过肩,抽出那把骇人的巨剑。“如今七国已经没有真王了,无论是皇甫彰还是皇甫云,我们为什么要效忠他们?既然现在已经有两个国王,我们为什么不再选一个出来?”
说着端木山剑指步扬飞。“诸位大人,要我跪下没问题,但我只跟这一位国王下跪。”他话声如雷地高喊,“北境之王万岁!”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意。”宇文诚领主说着抽出长剑。“北境之王万岁!”说罢他跪在端木山身边。
代表赤松家族的赤松月站起来。“北境之王万岁!”她高声喊,接着将她的带刺流星锤放在两把剑旁边。
一个又一个领主起身,拔出配剑,屈膝下跪,口中高喊着一千年来无人听过的古老名讳。自从墨夷家族一统六国,这个称号首都堂皇重现,响彻于望海城的殿堂。
“北境之王万岁!”
慕容恪目瞪口呆看着疯狂的人群,感到无比的陌生。
如果集会前大家为这个世界出现两个国王而愤怒,那么一场会议之后,这个世界出现了三个国王。
这已不是两个家族的恩怨,这场战火将席卷整个七国大陆的任何角落。
《雪夜行》正文 狼出北冥 083:步扬影之国王的继承权
步扬影奉命寻找纳兰无敌。
他已经在流放处寻找了许多地方,依然没有找到胖男孩的踪迹。
直到他看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地窖,那里的门竟然敞开着。
步扬影走下年久失修的阶梯,仿佛快越时光的隧道。
这个地窖一直都在,但似乎几百年都没人到访过。
“无敌?纳兰无敌?”步扬影轻声唤到。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积灰和腐朽纸张的味道。在步扬影面前是一座座高大的木书架,顶端没入黑暗,架上堆满了皮面装订的书册,有的甚至是竹简,以及一箱又一箱古老的卷轴。
在房间某处有一盏油灯,微弱的黄光从书堆里渗透出来。
这里到处是老旧纸张,为防万一,步扬影熄灭了手里的蜡烛,眼睛追随黑暗地窖里的灯光,在拱形天花板下的狭窄过道里穿梭。
纳兰无敌弓着背,坐在一张嵌进石墙壁龛里的桌子边。光线便是来源于悬挂他头顶的一盏油灯。
纳兰无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你整晚都在这?”步扬影问。
“啊?”纳兰无敌似乎很惊讶,“你说多久?”
“早上吃饭时没见你,你的床也没有睡过的痕迹。”睡在纳兰无敌隔壁的家伙认为无敌已经弃营逃跑,但是步扬影如何会信。
当逃兵是需要勇气的,而纳兰无敌是连那点勇气也万万没有的。
“已经第二天了么?我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
“无敌,你真是很傻很天真。”步扬影说道,“等我们只能睡又冷又硬的地面,你就会发现床是多么令人着迷。”
纳兰无敌打了个哈欠,“海叔派我下地窖来帮燕大人寻找地图,可我没想到……影子哥,你看你这些书,我从没想到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会藏有这么多书。”
步扬影环顾四周,“北冥城的藏书室也有很多书。找到地图了么?”
“找到了,”纳兰无敌挥舞他肥如香肠的手指,指着面前桌上散乱的书籍和卷轴。“起码有十几种。”他展开一张羊皮纸,“这上面的墨水虽然已经褪色,但你还是可以看出绘图者表示的山峦和河流,还有一本书……我放哪儿了?刚刚还在读。”他推开几张卷轴,找出一本积满尘土、封皮腐烂的书。“就是这本,”他语带虔诚地说,“是很久以前的一位游骑兵写的,记述了他在流放处的整个历程。”
“纳兰无敌,或许你也可以把我们这次巡逻的经过记录流传下去。”
步扬影本意是鼓励纳兰无敌,其实无敌此刻最不需要别人提醒的就是明天起他们将面对的命运。
纳兰无敌随手翻动一些卷轴。“地图还很多,如果给我时间……这里乱成一团,不过我有办法把一切都整理妥当,我知道我擅长这个,但那需要很多时间,或许需要好几年。”
“恐怕燕大人可没耐心等你那么久,”步扬影从箱子里抽出一束竹简,吹掉上面的尘土,展开的时候,竹简已有丝线断裂。“你瞧,这都快散架了。”他看着褪色的字迹自语。
“轻一点。”纳兰无敌绕过桌子,从步扬影手中接过卷轴,像是对待刚降世的婴儿。“重要的书籍往往被后人誊抄,像这一卷至少被抄过不下百次。”
“可这真没什么好抄的,你看看,这上面记录的东西根本没用。”
“那你可就错了,影子哥,这里处处都是宝藏。”
“你说是就是吧。”步扬影半信半疑。所谓的“宝藏”,应该是金银珠宝、翡翠玛瑙吧,绝非这里的灰尘、蛛丝和腐败的味道。
“我是说真的!”胖子激动的脱口而出。“我找到神树上的刻画,一本关于凛冬的预言……还有连七国都没有的作品,甚至千年前季节变化的记录。”
“好吧,无敌,你说的对,可书又不会跑,等我们回来再看也不迟嘛。”
“那也要我们回得来……”
“燕大人此次挑的两百个兄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其中更有四分之三的游骑兵,就算呆在你父亲大人的城堡里,也不会比这更安全。”
纳兰无敌勉强挤出一丝哀伤的笑。“我在我父亲的城堡里本来也不怎么安全。”
世间命运之轮对人的捉弄,也不过于此,步扬影不禁想。迫不及待想参加这次长征的木生和黑塔必须留守流放处;最不想去的纳兰无敌偏偏要去面对鬼影森林。
纳兰无敌是个自承懦弱的人,肥胖无比,胆子奇小,骑马舞剑样样不行。可燕北行大人坚持要有智囊团的人参加,海叔年事已高,身子又太过孱弱无法同行,这幅重担自然就落在纳兰无敌身上。
燕北行大人布置给纳兰无敌的任务便是携带信鸦,以便沿途将信息送回流放处。
纳兰无敌下巴抖了抖,“又不是只有我能照顾信鸦,这事谁都做的来,”他的声音离带着一丝绝望,“我可以教你怎么弄,你也识字,帮着写信也不成问题。”
“我是燕大人的事务官,我得跟在他身边,时刻照顾着他,没时间照顾鸟儿,纳兰无敌,你已发过誓,你现在也是守护者的一员。”
“守护者不应该害怕,对不对?”
“我们谁不害怕呢?要是谁不害怕,那他一定是傻子。”过去这两年来,有太多游骑兵下落不明,其中包括上官琦和刚刚失踪的流放处骑兵指挥使。
他们在森林里找到两名手下,均惨遭杀害,尸首更在寒夜中死而复生。步扬影一想起这件事,受伤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至今他依然会在梦中看到马铁行凶的尸体,看到那双燃烧的蓝眼和黑冷的手,但这些可不能对纳兰无敌说起。
“我父亲说过,不必为恐惧而感到羞耻,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走吧无敌,我帮你拿地图。”
纳兰无敌怏怏不乐地点点头。书架摆放的非常紧密,彼此间隔很窄,仅容一人通过。
走出地窖,便来到被弟兄们称为“虫道”的隧道,蜿蜒曲折的虫道位于地下,是连接整个流放处地下通行网络。
平常之际,除了老鼠横行外,鲜少有人使用虫道。可到冬天就不一样,当积雪深达几十尺,夹杂着冰霜的北风呼啸而至时,联络流放处各地打的唯有这些通道。
黑暗的日子即将到来了吧,他们爬出地窖时,步扬影想着。
传说这次凛冬将至,暗夜将会永存。
等他们蹬上陡峭的石阶梯,走回地面,纳兰无敌就像铁匠的风箱一样气喘吁吁。
迎面一阵劲风,吹的步扬影的斗篷啪啪作响。
白闪啪在谷仓的篱笆墙下睡觉,当步扬影走进,它便一跃而起,跟他们身后,毛茸茸的白尾巴竖的笔直。
纳兰无敌眯眼朝高墙望去。城墙巍峨耸立,俨然一座七百多尺的冰雕绝壁。步扬影时而觉得高墙似有生命,自由其心绪变换。
冰壁的颜色随光线移动而改变,有时是河流冻结的深蓝,有时是堆积陈雪的白灰,若是流云蔽日,则又暗淡下来,成了凸凹山石的灰黑。
高墙向东西两面延伸,直至世界的尽头,其庞然之势,使得墙下的流放处都显得微不足道。
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而我们要越墙北进。
白闪跑到前头。
早晨的流放处显得空旷。木生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好像在等着他。
木生见到步扬影,把他拉到近处,“你哥哥的事,听说了没?”
“昨晚听说的。”流放处昨天又来了不少新兵,他们带来了南方的消息,而昨晚的整个大厅里都在谈论这个。
步扬影还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感觉。
步扬飞当了国王?那个从小和他一起玩耍打架、一起喝下生平第一杯酒的哥哥,居然把父亲留下的北境守护变成了北境之王。
“步扬飞一定能当个好国王。”步扬影虔诚地说。
“是么?”一旁的甘铁生直勾勾地盯住他,“小子,我也希望如此,以前我对皇甫雄也是这么期望的。”
“听说皇甫雄的黄金战斧就是你打造的。”步扬影想起来。
“没错,我打那柄战斧时皇甫雄是名副其实的天下英雄。但我告诉你,皇甫雄自戴上那顶王冠坐上铁王座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有些人生来就该打仗,和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