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刚才的一两,拿给带路的小贩,道:“术虎将军以后不住这里了,米不用再送来了。”
小贩接了银子,笑容灿烂道:“好嘞,您慢慢看,我这就走了。”说完就把银子揣进怀里,跑似的溜了。
郭仪顺着小巷进去,没走几步,一个破旧的大院子出现在眼前。木门斑驳,围墙好些地方已经裂缝了。许德听见里面还有隐约的言谈声,于是果断地敲了敲门。
“来了。”回答他的是一个女生,听上去便知道年纪不大。
门打开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看着许德。那女子穿了件灰黑色的棉袍,头上却是别着一支金色的簪子。看见来人的陌生面孔,问道:“您找谁。”
就在她出口问的时候,许德也开口了,却是问道:“这是术虎将军府上吗?”
郭仪不擅与女子打交道,而对面还是个女孩儿,两人自然是陷入尴尬中,女子的脸上浮现一抹红色,却是又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道:“阿姐,是谁,我爹吗?”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少年人从屋中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水盆,里面还有带血的纱布。
“是来找你爹的。”女子别过脸去,向少年道:“你来招待客人,我还得看着药。”说罢,匆匆往屋里去了。
郭仪顺着女子的背影,看见了三座古旧的房屋,房檐上还有些水浸的痕迹,想必是年久失修,排水不畅,积雪化水后留下的。
“先生。”少年人将手中的水盆递给女子,自己则是上前行礼道:“我父亲不在,若是有什么事儿,还请改日再来。”
郭仪看着这少年的脸,同术虎木多有相似之处,不难猜,他定是术虎木的独子了。
“我是郭仪。”郭仪什么都没回答,只是说了自己的身份,而那少年人听了,身体一震,原本将要进屋的女子听见了这话,手中的水盆也是倾倒在地。大同总兵遇袭在大同城不是隐秘了,人人都知道郭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是没人知道一个叫术虎木的将领给郭仪垫了背。
“您是郭总兵,那我爹他……”少年人没有说下去,但是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术虎将军战死银州城外,他的棺椁停在总兵府里。”郭仪继续说道,他没有拐弯抹角,他坚信长痛不如短痛。
少年还楞在原地,而那女子率先反应过来,顺手拿起手边的扫帚冲郭仪砸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道:“为什么你不去死啊!”说完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少年没有落泪,将扫帚抓住,手上青筋暴起,道:“郭总兵,今日您先回吧,寒舍没法招待你,明日我会亲自上门收敛父亲遗骨。”
郭仪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那少年一脸难掩的悲戚,和那蹲在地上大哭的女子,觉得自己没法有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个破旧的小院,于是行礼,道:“明日我会再上门来,一道商议术虎将军的后事。”说罢他退出院来,而那斑驳的大门则是紧跟着重重地合上。
许德退出几步,转身看了看那萧瑟的小院,终于是坚定了步子走了,只是已经回到街上,他感觉好像还能听到那女子的哭泣。
战争,避免不了死人。
郭仪安慰自己。
战争,也避免不了失去。
郭仪心中没有预兆地响起了这一句,他呆在原地,不再迈步,惹得身边的路人侧目。
他又甩开步子,却不是往总兵府,而是去往刘普家中。
正文 第一卷 风起天京 五十一章 赢得身前身后名(2)
郭仪虽然走了,但是小院里的气氛丝毫没有改变,那女子哭了一会儿,终于歇了,将地上的纱布装进盆里,进了屋。少年人愣在门边,一动不动,院墙上的残雪化成水,滴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衣裳,传来一阵透心的寒凉。
他动了,搓了搓有些冰冷的手,进了那间最大的屋,这屋子外头虽然破旧,但是里面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从门边一直到房间最里边儿,摆了十几张木床,大多数床上的人都起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少年人。他们大多身体残缺,要么少条腿,要么少只胳膊。
“阿灼,二娘怎么了。”一个少了条胳膊的中年人站在床边,开口问道,尽管他们听见二娘的哭声,已经猜了个大概,但是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钟叔你怎么下床了,”术虎灼看着那中间人,快步走过去,把他扶到床上,道:“是郭总兵,他来传消息的。”
“是你爹吗?”钟叔被扶到床上,开口问道。
术虎灼替他把被角掖好,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他动作不大,在昏暗的室内并不明显,可是他这点头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屋中众人的心头。尽管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在失去手脚时都没掉泪,但是这个时候,都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术虎灼没有出声,他坐在钟叔的窗边,眼泪一颗颗往下滚。
郭仪将手袖在袍子里里,慢慢地在街上踱着步。他那样子,看上去像是个七八十岁,该在城墙下抽烟袋晒太阳的老头。只是今天没有太阳,他这模样看上去多少有些古怪。
他有心事,他被一句话困扰。
那句话是御虎子两万军队的领兵将领姜霍说的,他是御虎子手下的参将,代表着御虎子的意思。他让郭仪等着,他说御虎子会给他一个交代。说按就上马,踏着薄雪离开了大同。郭仪得到这样的答复却根本不觉得欣慰或者心头大快,其实他真的不需要交代,他想要的交代是关于术虎木,关于安西军,关于黑狼军的。这让他头疼,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而许安伤口正在痊愈,又痒又麻,也睡不着,常常同他一起,一坐到天明。
没多久,他踱步到了刘府,那红底的刘府二字依旧是豪奢气派,只是少了那常年不止的丝竹声,让人感到不适应。郭仪见门开着,有下人再往外搬东西,门口的马车排出好远。郭仪直接进了门,见房指挥着下人,上去拍拍肩,道:“我是郭仪,想见见刘总兵。”
那门房转身见了郭仪的脸,自然记得,上次郭仪还给了他一掌。但是门房却是有礼得很,道:“我这边去通知我家大人,郭总兵到前厅来,暖和。”
他带着郭仪到了前厅中,管家出来接待郭仪,吩咐了下人去通知刘普,门房则是退回了前门。
刘府的前厅挂了好几副名家字画,其中竟然还有一幅冯天寿的贺寿图。郭仪虽然不懂,但是一看就知道这些都价值不菲。管家替郭仪端来热茶,郭仪抿了一口,砸吧嘴,说着客套话,心中却觉得这茶不如糖水好喝。前厅虽然没有关门,但是地龙的暖意升腾,郭仪将大氅解下,有侍女替他挂在前厅后边儿的偏屋中。
不一会儿,刘普脚步匆匆地赶来了,他在后院儿里收拾金银细软。而府上的名家书画古董文玩太多了,他只打算挑值钱的带走。
“郭总兵。”刘普行礼。他一身富家翁的打扮,他的辞呈已经递进了天京,想必朝廷的回复这两日就会到。
“刘总兵。”郭仪起身回礼。
刘普在郭仪身边坐了,道:“今后我就不是副总兵了,还请郭总兵不要折煞我了,若是愿意,可以称一声刘兄。”
“刘兄。”郭仪对于这个白送他两万兵马的刘普实际上没什么恶意,食君禄分君忧,他刘普吃着御虎子的粮饷,为难郭仪也是无可奈何。
刘普听了这声刘雄,笑了,是那种真正了无牵挂的笑容,他道:“这些日子虽将文书送到府上了,但是总兵恐怕没来得及看吧。有什么事儿,说吧。”
郭仪前日夜里回了大同城,昨天算是扎扎实实地看了刘普送来的文书。大同城的布防,军力,人口如今他大多知道,只是有些上不了官方文书的事儿,他依旧是一头雾水。比如术虎木家中的残兵,他从来没听谁提起过。
“是关于术虎将军的,我去过他家中了。”
刘普听到术虎木的事儿,脸色黯淡,笑容僵硬,道:“你去见过二娘了?”
“二娘?”郭仪问道,随即反应过来可能是哪个开门的女子。
“在那宅子里做大夫的,她喜欢术虎木,术虎木怕死,怕自己死,不敢答应她。”刘普解释道。
“她是汉人吗?”郭仪问道。
“她是汉人,往年术虎木救援边民时把她带回来了。她家人被金人杀完了。”
“术虎将军也是金人。”
“金人和金人不一样。”刘普顿了顿,道:“你别看术虎木宅子破旧,他可是实打实的金国贵族。”
“那为何?”金国贵族生活优渥,郭仪不知道为何术虎木会跑到南边来帮汉国打自己人。
“他看不惯大贵族的作风,把那大贵族杀了,一路逃到大同来的。来的时候就只剩阿灼了,他妻子死在了路上。”
郭仪大概知道,阿灼应当就是术虎木的独子了,就是那开门的青年人。
“你救了他?”郭仪问道。
“我巡边遇上了。”
“不怕是间谍?”
“我会相人之术,您信么?”刘普笑着道,“听闻郭总兵也精通阴阳术数?”
“那有什么阴阳术数,不过是猜罢了。”郭仪心道,若是真的知道阴阳,又怎么会将术虎木的性命送了出去。
“忽然想起来一件有趣的事儿。”刘普笑笑,道:“被术虎木杀死的大贵族,是寿海王同父同母的亲哥哥,金国的十一皇子。”
郭仪心中一惊,恐怕是这样的原因,才让刘普对术虎木放下戒备,甚至让他掌握兵马吧。只是术虎木死在寿海王的埋伏中,这算不算是天地轮回。
“我听说术虎将军府上,有些残兵?”郭仪问道。
刘普点头,道:“是,黑狼军中有些在战场上受伤又无处可去的军士,大多都被术虎木安置下来。”刘普顿了顿,道:“那许多人,开支不小,我也会接济他们,但是术虎木那混蛋不收。”
“大同城没有荣军所吗?”荣军所是高祖皇帝设立的机构,是对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的安置之处,西安城中都设有两个。
“边关九镇就燕主城设有一个,更别说更下面的城池。北境连年征战,哪里有余财来搞这些事儿。”
“朝廷的钱呢?”
刘普有些尴尬,道:“朝廷的钱都往西边儿去了,就算会往北边儿来,也被我这样的人给瓜分了。”
“你也算坦诚。”郭仪感到好笑,道:“若是北燕行省自己建立荣军所呢?”
“办不起来的,别想那么多。”刘普拍拍郭仪的肩膀,道:“北境只是一道墙,不要想着把他变成一把剑。树墙比挥剑容易多了。”刘普淡淡地说道,像是在开导郭仪,又像是在解放自己。
管家从门边摸过来,看着两人,道:“老爷,郭总兵,当用饭了。”
刘普起身,看向郭仪,笑道:“陪我喝酒?我再过两日可就走了。”
郭仪本想答应,但是想想府上那堆积成山的文书,道:“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回京叙职,一定去看望刘兄。”说着,郭仪起身行礼,刘普起身还礼。
管家从侍女手中接过郭仪的大氅,送郭仪出门来,他把大氅递给郭仪道:“郭总兵,我家老爷还给总兵留了一份大礼,过几日送到府上。”
“替我谢过你家老爷。”郭仪从管家手中接过大氅,披在肩上,道谢。
管家笑着,退回门内,郭仪则是把手揣进袖子里,踏着夜色往总兵府去了。
正文 第一卷 风起天京 五十二章 赢得身前身后名(3)
郭仪回到总兵府,自有下人迎出来。他们大多是郭仪到大同后从附近的边村中找来的,为了口饱饭,拖家带女往城中挤。多是手脚麻利,办事妥当的。这些下人能遇见郭仪这么一个没有架子的老爷自然也是满意得很,一天天老爷长老爷短地叫着。郭仪京中的小院中没有下人,天天被这样叫来叫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老爷。”走在最前面的是管家裴满,他手中提着灯笼,第一个看见了郭仪,走上来替郭仪照路。这裴满不是郭仪在大同城找的新人,是跟着郭仪来大同的,郭仪说是家中老人,自是没人怀疑。
“今后给我留盏灯就行,我能看见路,不必大动干戈地出来迎我。”郭仪一边往府中走,一边道。
“听见了吗?”裴满又端着架子,问了一遍。下人们纷纷应是。
郭仪回府,直接去了饭厅,他折腾这一下午,到现在可是还没有吃饭。
“给我弄些吃的来,要管饱的。”下人们都散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只有裴满还跟着。
听见郭毅说话,裴满转身去准备,郭仪又叫住他,道:“许将军到哪里去了。”
裴满道:“许将军晚上睡不着,白天可是能睡,刚刚我差人去看过了,还赖在床上。”
郭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说:“去做你的。”裴满转身下去了。
郭仪从桌边拿起一叠文书,这是关于大同城的税负的报表,他早间吃饭时再看,忘了拿走,此刻就着灯火,又看了起来。
“大人。”
郭仪没看两句,却听见许安的声音,抬头看许安从门外进来了,还向他行礼。
“做吧,可曾吃过东西,我让裴满再准备些。”郭仪问道。
“不必了,一会儿我让裴管家送到我房中去,我是想问……”许安没有说完。
“术虎将军的事儿?”郭仪问道。
“是。”许安答得干脆。
“我去看过了,他的儿子是个可造之材,可是术虎木还有个没过门的老婆和数十残兵。”
“都有儿子了,老婆未过门?”许安一脸疑惑。
郭仪又细细地把刘普说的同许安说了,许安大致听明白了,心下却在想如何安置这数十老兵。
裴满和一个厨娘端着吃的进来了,东西简单,四个窝头,一叠酱牛肉,一叠肘子,一叠干鸡。
厨娘放下东西就走了,裴满向许安行礼,然后向郭仪问道:“要酒吗老爷。”
郭仪拿起一个窝头,夹了一块牛肉,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一会儿我还要看东西,就不喝酒了。你准备些吃食到许将军屋里去。”裴满行礼表示明白了,转身下去了。
“你在想怎么安置那数十个老兵?”郭仪嘴里嚼着东西,说话模糊得很。
“是。”许安自然是知道荣军所这东西的,下意识地问道:“修个荣军所不行吗?”
郭仪摇摇头,道:“不行,这里是前线,残兵老兵何止数十,一个荣军所解决不了问题。大同城养不起荣军所。”
“那还能怎么办?”许安有些失落,他到了北境,真正自己做事了,太多事和他所想的不一样了。
“你知道我在京中有一个慈幼局吧。”
“知道,从前在秦王府,好多人说你是傻子。”
郭仪并不排斥傻子这么一个说法,道:“一个荣军所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我们还是必须做,钱粮的问题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先问御虎子要吧。”
许安不开口,郭仪的办法已经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今天去军营了吗?”
“没呢,去见了刘普。”
郭仪对于从天而降的两万兵马当这没怎么在意,今天还没有去见过。
“把术虎木的后事料理完,再去不迟。我怕他后悔。”郭仪着实没什么开玩笑的天赋,他这个玩笑,反倒冷了场,许安没有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
“我先下去了,明日我们一起将棺椁送回他家?”许安起身,本来要走,又想起来过来的目的。
“他家太破,就在总兵府做吧。”
许安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下去了。
郭仪又把那税收的文书拿起来,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
不久他吃完了,吩咐了一声,有人来替他收拾餐具,裴满进来,问道:“老爷要泡个澡吗,怪冷的。”
“你去准备吧,我想走两步。”
裴满眼见左右无人,上前将一张纸条递给郭仪,口中却是朗声道:“这就去准备。”
郭仪将纸条揣进怀中,迈出了饭厅的门,往前厅去了。这总兵府的前厅比起刘普家的更加宽阔,只是因为缺乏打理,加之没有木炭来烧地龙,多少显得冷清。术虎木的棺椁就停在这里,府上的下人简单地打了个灵堂。
郭仪先是上了三炷香,两对蜡烛还燃着,应当是不久前还有人来换过。郭仪背靠着那厚重的黑色关阔,缓缓滑落在地上,歪着头,看向屋顶。半晌,他从怀中掏出来那张纸条,上面是京中的消息,那人安排了,让他稍安勿躁,等待许德的动作。这纸条的发出时间还是六日前,也不知这就京中六日来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我去看过你儿子了,今后我把他当我儿子养。”
郭仪不说话,又歪着脑袋看天花板,忽然笑出声来,道:“没想到你那个样子,还会有人想嫁给你,可惜你也没给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