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培风站在最前面,他接过文件后大概看了一眼,转身就把东西递给了颜陈。
张德忠告诉他们,这是一个非常严肃且危险的任务,也是一个事关很多人生命财产安全的任务。如果他们愿意接下这个任务,无论成败,毕业后他们可以自己挑选单位,如果他们不愿意接下,只要不泄密,大家也会当做今天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文件在他们手中传了一圈,最后由葛云凡交还给张德忠,张德忠当着他们的面把那几张纸连同刚才的密封文件袋一起烧掉,然后对他们笑着挥了挥手,说他们完全可以考虑一段时间,再给他答复。
他们于是转身离开校长办公室,关门前,刘雨希的视线扫过屋子里几个一直沉默着的人的脸,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位是滇南缉毒口的一把手。
当天下课后,他们又借着夜色偷偷溜到了校门口的烧烤摊。这应该是自他们认识以来吃的最沉默的一顿饭,刘雨希叼着一串羊肉沉默的看着大家,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想说他知道那些地头蛇,他认识的很多朋友甚至亲戚都有惨死在那帮人手下的。他想说这次任务的确危险,他私心不想让大家去,可无论如何,他自己都会申请参与。但是最后,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只能安静的咬着签字,看着大家同他一样沉默的看着彼此。
最后,葛云凡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他踩在椅子上,一把摔碎了一个空酒瓶。
清脆响亮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刘雨希抬头去看,便看到葛云凡高高的站在凳子上,夜色中灯光下,他一双眼睛里满是激情与勇敢。
干他娘的,这几年不就是图这个。
刘雨希听到葛云凡豪迈而激昂的说。
这是他的心声,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心声。
于是刘雨希笑了,他把喝的有些醉醺醺的葛云凡扶下来,迎着大家询问的目光,说自己觉得挺有道理的。
的确很有道理,他们这帮人自五湖四海而来,相聚在这个小小的宿舍,三年来的坚持不懈的锻炼和学习,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贺清平最喜欢凑热闹,他笑着看着大家,也学着葛云凡的样子爬上凳子,高举着手喊干他娘的。
他们六个人在校门口的露天烧烤摊上用塑料杯碰杯,明月与繁星下,六个年轻人的眼睛里闪着同样炽热又明亮的光。他们互相约定,参与这次行动,不论生死,不问得失。如果谁发生了意外,剩下的人要带着他的梦想,昂首挺胸的走下去。
第二天他们气势汹汹的推开校长办公室的大门,张德忠就坐在办公桌后,摘下眼镜来笑着看着他们。罗培风走到张德忠面前,一只手摁在桌子上,他严肃而认真的告诉张德忠,他们接受这个任务,服从一切安排。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他们用一周的时间收拾出了自己的宿舍,把东西全都放在唐平市局。一周后他们被全校通报批评,因为认错态度恶劣加顶撞老师,他们被直接退学,当天就要离开。
这天他们每个人都装模作样的提了一些行李,葛云凡踹翻了从操场到大门口一路的垃圾桶,其他人也是一脸的烦躁愤恨。走到校门口葛云凡觉得戏不够,还扯着嗓子骂张德忠。
张德忠校长估计活到现在都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所以相当配合的扔了个水杯子下楼,碎瓷片哗啦啦的洒在地上,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他们在别的地方隐秘的接受了一周的培训,当然这段时间也有人负责伪造他们的行踪,塑造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一周后,他们正式出发,分别前往滇南缅甸与暂时安置在首都的指挥中心。
出发前最后一晚,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即将开始的行动和未知的风险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然而每个人都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尽量在出发前最后一晚欢声笑语,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回去睡觉前,颜陈突然站了起来,他举着手上的水杯,笑着看着自己的五个战友。贺清平立刻会意,也端着杯子站起来,笑着凑在颜陈的身边,其他人于是也学着他俩的样子端着水杯站起来,像两周前他们在学校门口的烧烤摊上那样碰杯,只是这次换成了颜陈先开口。
一切顺利,凯旋而归。
既是祝福,也是约定。
他们笑着像喝酒一样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们对视一眼,便默契的转身,各自走向自己的战场。
数月后,行动结束,许久未见的六个人终于再次凑到了一起,那天晚上他们在校门口的烧烤摊喝的烂醉如泥,几个人吵吵闹闹了一晚上,在马路上出尽了洋相。第二天张德忠亲自来他们暂住的宾馆找他们,带着他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学校。
他们恢复学籍,正常实习毕业,然后按照之前的约定,去到了自己想去的单位。
刘雨希原本打算一毕业就回滇南从事缉毒事业,然而他刚在那边结束了任务,现在过去大概率要被寻仇,于是只能暂时先留在唐平,过几年再回去。
没想到一年之后,当年被他们赶出国门的毒枭卷土重来,且来势汹汹,大有一副要与滇南缉毒警死磕到底的架势。他们是之前的功臣,也是最熟悉这个毒枭的人,所以当命令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犹豫,坚定的接下了新的任务。
他们又一次聚到一起,其实前几天颜陈就找大家聚过,这次再见,大家远没有之前任务时那么严肃凝重。
这次去卧底的只有贺清平和颜陈,他们两个之前的行动中一直没有暴露身份,信息也传的及时。刘雨希说他俩是天生适合干缉毒这行的人,去刑侦实在可惜。葛云凡在旁边哈哈大笑,说他俩这身手来特警队也不吃亏,如果哪天刑侦干累了,欢迎来找他。
或许是因为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又或许是这一年的工作已经让他们成长了许多,这次的任务大家都不像上次那样紧张严肃,只是最后出发前一天,他们还是凑在一起,举杯一起喝了一杯水,再次许下了凯旋而归的承诺。
没有人想到那次的任务会这么惨重,更没有人想到,原本一片大好的光明前景和那些深埋心底的期待信仰竟然会被现实打击的一丝不剩。他们救不了自己的战友,保不全逝者的名声,好不容易从那惨烈的战场中捡回一条命,却连按照约定带着逝者的理想继续前行都做不到。
在病床上的那近一个月里,刘雨希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葛云凡倒在他面前的样子,鲜血和恐惧总是争先恐后的从黑暗中四面八方的涌来,不将他拖入自责与悔恨的无边地狱中不罢休。
眼看着段凝光和罗培风跟调查组之间的气氛愈发紧张,眼看着贺清平一言不发日渐消瘦,刘雨希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葛云凡尸骨未寒,颜陈下落不明,刘雨希想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和葛云凡已经摔了下去,总不能再把段凝光和罗培风拽下来。
他选择低头,他决定认命。
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并向调查组全盘托出的那天,正好是葛云凡的生日。刘雨希毫无波澜平静冷漠的讲述了任务中的所有细节,他把本该迎接自己新一岁生日的葛云凡描述成了一个勇敢善良又聪明得体的好人,尽管葛云凡就是那样的人,而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冲动上头不听指挥还拖战友后腿害死葛云凡的孬兵。
调查组终于听到了想听的内容,得以跟上面交差,于是满意的离开。而刘雨希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树成荫,突然想起了自己长大的地方。
无论后续对他的处理结果如何,他都无法实现自己从儿时就怀揣着的伟大梦想了。他无颜面对一直为他说话不惜跟调查组对呛的罗培风和段凝光,也清楚自己短时间内要在噩梦与悔恨的纠缠下生活,所以他看着窗外的景色,默默的做了决定。
调查组走后第三天,刘雨希自己申请了心理健康辅导,他用自己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和卧底这段时间学来的演技成功让心理医生为他申请了心理测试。而在一周后的心理测试中,刘雨希把自己表现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严重PTSD患者,逼着心理医生在他的病历上写下了不适合继续工作的判断。
他拿着那张病历卡,避开段凝光与罗培风失望又心疼的目光,逃命似的踏上了前往滇南的火车。
缘分这东西很奇妙,来得突然,断的也突然。就像他们六个人,关系好的突然,散的也突然。
只是无论如何,他们六个人都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相信此生他们都不会忘记彼此的样子,也相信留在彼此身上的那些烙印,这辈子都不会消失。
在前往滇南的火车上,刘雨希默默流着泪想,起码他没有拉段凝光和罗培风下水,虽然他当了逃兵,虽然段凝光和罗培风可能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但最起码他拼尽全力把他们两个留下了,他们会带着他们所有人的梦想继续走下去。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
……
2022年四月,初春时节,草长莺飞。刘雨希摘下了自己的假胡子和乱糟糟的假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飞往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