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言情美文 求侠

求侠 第192章

求侠 群青微尘 3494 2021-11-25 01:41

  “从六月山之征,黑水鏖战到镇守薛城,金家世代坚贞不屈,尽忠报国!我辈上下,可曾敢有一丝懈弛怠散?可曾敢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即便是你那违了军令的窝囊爹,至死也要守着洮泯二州不离半步!”

  金震勃然变色,“就算老朽无能如我,也在先祖灵前立过誓,定要护住嘉定黎民!咱们祖辈花了百年树业立名,你可倒好,割起人头来如蓺草!”

  罗刹鬼被他揪着前襟唾骂,浑浑噩噩间瞥见了敞着的麻衫间,老人胸膛上轇轕斑驳的伤疤,心中猛然一动:他太公拔山盖世,是举世闻名的力士,所向披靡,候天楼怎能伤得到他?

  不是候天楼有这般能耐,七年前的元日,水部买通了远近街巷里的逸夫,要他们各执兵戈,前来围攻金震。若是已做惯杀人越货之事的刺客,他太公兴许能放手一搏,可对着仍是嘉定子民的逸夫,他却宁可手无寸铁,挨人刀剜!

  老头雷嗔电怒,大动肝火,高声道:“我早晚是要死的。可我等了七年,心想若是你遭了候天楼的害,那我便好生供着灵牌,直到这风烛之命消殒。若是得幸生还,那咱爷孙俩还能在命在朝夕之时得见一面。现在嘛,罢了,罢了!金家怎会出这等杀人恶鬼,怎会有这等丧尽天良之辈!”

  金五忽而觉得难过,心里钝钝的发疼。他终于明白为何金震要扮作疯老头将他恶打一顿,因为他本就该打。他想争辩,说自己并非真已堕为恶鬼心性,并非真愿拿起屠刀,但杀人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是……”他微弱地摇摇头。

  金震怒道:“不是什么?你想说是候天楼逼你的么?想说自己并无过错?他们递了刀与你,你就真去杀人?”

  “若我是你,在刀入手的那一刻,便自戕而死!”

  老头的气力渐渐衰弱下来。金震松了他衣襟,将他推搡向一旁,猛烈地咳喘。血珠落在青砖上,刺目的殷红。

  金五跪坐下来。金震的喉咙与胸膛剧烈起伏,像急速抽|动的炉橐,浑浊的声响在其间回荡,咳嗽声渐渐湮没在幽咽的风里。

  微弱的晨曦自身后照来。金五看着老人,忽而小声地道:“阿爷。”

  金震余怒未消,喘着气抬头,嘴角还挂着血沫。

  “我是不是…死了就好了?”金五呆呆地望着他太公,“是不是一开始爹娘没生下我就好了?”

  老人没有回话,像凝固的磐石。他微微侧了脸,去看门外拂晓的光景。日头裹在缥缈的雾里,青瓦在日光里泛着青翠的光芒,像极了他娘亲眼里的碧色。

  金五喃喃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有一半蒙兀儿的血。阿爷,小时候谁都会拿石子砸我,骂我突厥狗,要我滚出嘉定。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可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讨人喜欢。是要与其他人长得一模一样么?是要将头发捋直、把骨头锉过、把这眼珠子挖出来么?”

  “我也知道爹他违悖军令是为我,谁都不想看到镇国将军昆裔是异血之人,若是留在边军中不过会扰乱军心。”他笑了一下,却比哭起来还难看。

  “你们总与我说要做好人、善人,即便遭了骂、挨了打,也切不可伤人。我做不到,因为一开始他们只是拿尖石子来砸我,但后来有人拿了镰刀,还有人拿了斧片子。我以前武功学得快,你们怕我害人,除却娘亲教我的几式刀法,再没教过我功夫。可我忘记了,我什么都忘了。我后来还是学了功夫,学会了杀人,过去的金乌不在了,我只是候天楼的金五,是黑衣罗刹。”

  他倏地起身,浑身都在颤抖,乞求似的发问:

  “阿爷,我这条命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过是老天爷的戏谑玩笑?我是不是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

  倏时间,所有的悲怒之情如汹涌狂潮般轰然撞击着胸腔。压抑了许久,这一刻情感终于迸裂喷薄而出。

  七年了,他一直做着无心无情的黑衣罗刹,将喜怒忧悲掩在鬼面后,爱恨思欲藏在心底里。他在风里发抖,希望能有一只手猝然飞来,或是将他撕成碎片,或是把他往深渊里往上提一把。

  金五迷惘地望着对面的老人。他在等金震赫然大怒,将他好打一顿,或是放声长啸,失望至极地对他数落一通。

  果不其然,金震怒目睁眉,一掌狠狠抽上他面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鸣。

  金震吼道:“错!全都错得荒唐!错得可笑!”

  老人一脚踹在他膝盖处,踢得金五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你知道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在哪儿吗?”

  金五茫然地摇头。尽管金震打得他很痛,但他依然不知如何痛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浑身是毛病,没一点是处,也不知为何还要苟活下去,为何而生,又为何不死。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耳朵,又往他额上赏了个爆栗:“蠢崽子!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是搞错了名字!”

  粗哑的嗓门在他耳边咆哮,震得他耳朵发疼,心里怦怦直跳。

  “你的名字是金乌!不是金五,也不是候天楼黑衣罗刹!从始至终都是金乌!”

  “你觉得你死了就成?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抵得过六百条命的分量?”

  金震怒吼,“给我活着!死了不过一时痛快,凭什么要你的痛快去抵在世之人的难捱?这辈子给我老老实实偿债,这辈子偿不完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甭论是作牛作马,偿清为止!”

  “是,我方才是说金家不该出你这等杀人鬼,但可没说你不是金家人。黑衣罗刹是我孙子,那还能有什么法子?我这把老骨头连丢命都不怕,还怕丢脸么?”

  金五愣愣地听着,他一直在发抖,身子在颤,口齿在抖,感觉酸涩的眼眶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泪来。

  老头儿又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喝道:“你自个儿告诉我,你是谁!”

  他颤声道:“金乌。”沉默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是…金乌。”

  金震总算舒了眉,敞怀大笑:“不错!你一直都是金乌,龟孙子,我也永远是你阿爷!”

  天边不知何时已破了晓,璀璨朝霞漫天,鳞鳞金光遍野。晨作的声息渐渐四起,有袅袅炊烟在青瓦上冒起。风声,鸡鸣,犬吠,车轮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四野八方地传来。死寂的夜已悄然消逝,只余明媚的晨曦。

  金五不自觉地起身,走到门边去看清晨的嘉定,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光景。转头时却听得金震一阵猛咳,老人从地上抓起一根火条,放在手里。

  “但是,有罪必有偿,蠢孙儿。”金震脸上沟壑似的深纹柔和了些,虽带着遗憾与悲哀,却慈祥和蔼,“你一个人来背这罪过,实在太重啦。”

  一阵惊遽忽而袭上心头,金五只觉不妙,出声道:“太公……”

  火条被掐断了,露出内里漆黑而坚实的剑刃。金震舒了口气,反而在笑,“幸好,幸好。你杀的人还没多到两支火条写不完,所以倒也没发觉里面藏着把剑。”

  老人将剑刃抽出,高声大笑道:

  “我就要死啦,早死一刻也无妨。咱们金家的人,宁可在疆场遭乱刀箭雨而死,也不该在病榻间缠绵将尽。蠢孙子,听着,接下来的事儿既是你的罪过,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决定的!”

  金五呼吸一窒,旋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从内里将他割开,他顿时明白了金震要做何事——以死谢罪!他不顾一切地扑身上前,吼道,“太公,人是我杀的,你不必……”

  他太笨了,他实在太笨了。他太公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怎会放得下这罪过?俗语说,儿之过咎于父母之过,可他没了父母,那便是他太公的过错。他曾以为金震会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盛怒下杀他性命。可金震却放他活了下来,因为这老头儿明白,罪过将由自己承担!

  老人忽而往地上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以洪亮嗓门道。

  “列祖列宗,不肖子息,未能保疆卫国,反而忍垢偷生。拙孙金乌之过,以老身之命相抵!”

  言罢,剑尖突地抵上胸膛,金五扑过去时那漆黑的刃锋已透体而出,鲜红的血花猛烈迸出,如同天边火烧似的朝霞。

  温热的血溅在面颊上,流进眼眶里,将世界染得血红。他抿着嘴,只觉得心脏疯狂地跳,怦然声响令他几近昏厥。血如泉涌,溅到梁木底、石壁上,将那一墙炭字染湿、模糊。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