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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侠 第191章

求侠 群青微尘 2694 2021-11-25 01:41

  “蠢孙子,听着,我快死啦。”

  似是有一道惊雷自头顶炸开,金五脸色惨白,微微摇了摇头。

  老头嗤笑。“你慌什么?天下竟还有事能让你惊惶?这条老命有一半早握在马面牛头手里,你回不回来,我都总归要去吃忘川酒的。”

  金震掀了自己的衫子,将胸口疤痕露给他看,硬实的肌肉间布着可怖伤疤,仿佛曾被利刃千刀万剐。“七年前元日,我去影堂燃香,候天楼寻了百来个逸夫在外头埋伏,又在巷里伏了乌压压的刺客。哼,说来可笑,那时我手里只有一把香,竟也唬得候天楼金部倾巢而出。”

  “我缴了把剑,总算杀回府门前,身上挨了他们百十来下,有火炮的弹子儿,有马头刀,血淌了一路,可当回到金府时候已经晚啦。”

  “晚啦,”老头直勾勾地盯着幽深的梁架,执拗地念叨,“一切都晚啦。”

  金五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像犯了错的孩童般跪坐在他太公身旁。

  沉默如厣子般将他们罩盖,金震紧紧地抿着口,没再说下去。因为没人愿意回想起凄惨至极的光景,也没人爱将惨痛之事细细叙述给旁人听。

  老头伸出干枯的手,往石壁上拍了拍,道:“过来。”

  依着他的话,金五跪着挪过去了。他阿爷在黯淡的月影里看着他,喉头滚动,欲言又止,眼里不知是痛惜,抑或是遗憾。

  “有很多事你都不记得了,但还有些事不能忘。就算忘了,也给我想起来,记下来,刻下来。”老头儿望着门外的月光,一边喘咳,一边慢慢地说。“去过广元么?那里是英烈瘗葬之所,每块石碑上都留著名姓,不止是他们自己的,还有血姻友朋的,有他们所爱所念,所恨所怨,还有他们曾血刃之人。我要你想起来,然后把名字写下来——”

  老人扶着石墙缓慢地起身,佝偻着背从杂物堆里拣出一支火条,扔给金五。

  金五手足无措,茫然地捡起火条。他不明白太公所说的话,也不知究竟要想起什么名字。

  昏黯月色间,金震的眼却炯炯发亮,像热烈灼烫的暮霞。他看着金五,凌厉地道。

  “你究竟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我要你…一个个记起来!”

  第125章 (四十)毅魄独飘飖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手上曾沾过多少鲜血了。

  明明称得上过目不忘,可要一个个数来,却只觉纷繁复杂,不知从何叙起。

  金五握着火条,垂着头良久,才像下定了决心般站起。

  他写了第一个字就怔怔地停下了。金震在旁一边咳嗽,一边蹙眉喝道,“写啊,怎么不写?你挥剑时干脆利落,写起字来反倒忸忸怩怩?写几个字儿还比杀人难么!”

  难,实在比攀天还难。金五的手腕抖得厉害,像套了副沉重木枷。难的倒不是夺人性命,而是在其后细数罪状,一一道来。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

  “癸丑年建寅月,在三岔河口杀直沽寨周氏二人。”

  老头横眉怒目:“有何缘由?”

  “他们是熟水性的艄公,看出候天楼的舲船吃水有异,起了疑心,要借机探查屋棚里有何物。”金五缓慢地道,每个字都如灌了铅般沉重。

  “只是起疑,便要杀人性命?”

  金五垂着头,心中发憷,面上却死气沉沉,“候天楼一向斩草除根,杀了他们二人后,当夜金部便灭其三族。”

  “继续!这是第一与第二人!你杀的两个人!”金震怒道,声音如雷鸣般在他耳边轰开。

  苍白的月光像雪一般落进来,凉凉地镀在他们身上。金五神色镇静而灰暗,道。“癸丑年建卯月,杀擅闯同乐寺山门三人。”

  他一面回忆,便一面握着火条在墙上划字。有些记得名姓的,就一一写上,没过问的,便只划一道线。磨砂似的月华里,金震树皮般粗糙的面容覆上一层霜色,深邃的眼如两只漆黑深洞,幽幽地望着他。

  “癸丑年建辰月,中州钱家六口,前朝川翁九世孙。”

  “癸丑年建辰月,涨海饲百幻蝶族,吴家高祖一族。”

  他一边颤声地念,一边写。弯弯的残月悄然挪向西边,油樟叶簌簌作响,与呜咽风声纠缠胶葛,在远方、近处悠悠传来,犹如千百怨魂云愁雨泣。

  炭火条把金五的掌心与糊口染得漆黑,一支写尽了,老头又丢给他一根。一开始每写一笔,金震便厉声数计,算他杀了多少人,可后来似是乏了,只紧抿着口看他接着写。

  墙上布满了划痕,密密麻麻,像群聚的蟆蚁。金五木然地写,他记得每一个杀人的暗夜,挥出的每一剑,溅起的每一朵血花。他划一笔,就像在心上划了一刀,痛楚伴着汩汩鲜血充盈在身体每个角落。

  他从来都是记得不该记的事,而忘却不该忘的人。

  待他写完,远处传来微弱的鸡啼,天穹依然染着昏黯的黛色,可风里已飘来晨露与枸橘的鲜气。满墙黑压压的字迹如同铺天接地的墨云,在他面前绵延伸展。

  金五恍然若失,头似裂开了般抽痛,人如步在云端般轻飘摇晃,若不是跪了一整夜,两膝冷硬发疼,他几乎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间。

  他写了一夜,金震也看了一夜。当他画下最后一笔,老头沙哑地开口:

  “六百一十四。”

  死寂降临在他们二人之间。“七年,杀了六百一十四人。”

  金五低着头,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了头顶。

  “一代人,三十年啊!而你——七年间杀了六百余人?其间不乏有清官良吏,高风峻节;不免有僧道儒士,匠工娼丐,五行八作,论谁不是一国之民?不仗剑对敌,反祸国殃民,好,你真是做了许多好事!”

  金震望着那石壁,唏嘘叹息。

  良久,老人忽而一把揪住了金五前襟,将他扯起来,喝道:“睁大眼了!看清楚那匾上写着什么字儿?”

  金五被他扯得仰起头来,雾蒙蒙的天边出现了朦胧的日影,几丝日光自云间钻出,落在家祠的漆木匾上。

  那几个黑底漆金的大字格外怵目惊心:“碧血赤心”,“奉公为国”。

  倏时间,似有一大盆冷水浇在金五头上。他嘴唇发颤,怔怔地望着那几个字,耳边回荡着金震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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