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十八说:“是我失言,我等本来就是丧家之犬,确实没有什么家乡可还。”他见金五眼睫不断颤动,似是要昏昏睡去的模样,赶忙多说些话来给这少年提神。“少楼主,你还记得以前在醉春园见过红烛夫人的事么?”
金五盯着天穹发呆了好一阵:“不记得。”他眼睛扑闪了一会,却又似记起了一般轻轻慢慢地呢喃道。“…是个老女人。”
“瞎说,我分明记得她国色天香,脸生得水灵灵的,看来不过二十岁。”金十八替他将伤处包扎好,又整了整衣襟。“那时我蹲在檐边偷看,被她发现了,然后她和我说了句话,这句话现在还在我耳边响着。”
“什么话?”
“她说:刺客和娼/妓是一样的,干的都是皮肉生意。只不过一个卖情,一个卖命。”
听了这话,金五忽地嘴角微勾,发出细微的嗤笑声来,煞白的脸上泛出一点红晕,但很快又因为牵扯到了伤口猛地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盯着左三娘的荷包,忽而轻声说道。“那是什么?”
三娘忙低头去看。原来方才她胡乱翻找了一通,包中的毒草叶子都翻落了出来,凌乱地落在地上。她拾起那些草药,道:“都是些毒药,黄藤花、胡蔓藤…”
金五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草药,黯沉的眼里却似是有幽光摇曳。他颤抖着伸出手,从她手里取过一枚圆扁果实,问道:“这是…”
三娘怔怔道:“血苦实。这与寻常苦实豆儿不同,服了能让人亢奋异常,只不过……”
她正说着,金五已经把那果实放进嘴里咬了,一边咬一边皱着眉道:“太苦。”
三娘:“…毒性太烈,一个时辰内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听了这话,金十八赶忙去摇黑衣罗刹,平日里冷静淡薄的声调也不禁起了波澜:“少楼主,你快吐出来!”
金五却眨着眼说:“已经吞下去了。”
左三娘未曾想过,她先前发誓要千方百计给金五下毒,这个心愿此时竟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血苦实见效极快,果真教人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金五一咬牙关便扶着朱漆柱子站了起来,另一手拾起偃月刀。但看他胸口扎着的绢布渐渐漫出薄红,三娘深知他伤势仍在,此时不过是借着血苦实的亢奋得以站起罢了。
“你去哪儿?”见他拾起罗刹面具重新戴上,抬脚往外头走去,身形晃悠,步伐踉跄,三娘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
金五说。“杀破戒僧。”
他方才还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此时却已重新提起刀来。但见狰狞鬼面上雨水混着鲜血一块滑落,眼窝处幽幽荧荧,正好似自血河里趟出的恶鬼。
“少楼主,你现在伤势太重,去不得…”金十八劝道。
少年反问他。“那你去得么?”
金十八狡辩道:“我现在两腿的骨头碎了,若不是站不起来,现在就能去杀那老人家百来回合。”
“你去不得。”金五冷冰冰地说,“那还有谁去得?你觉得谁杀得了破戒僧?”
这话并非出于自负。金十八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拦不住金五,因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楼主与护法不在,唯一有可能与江湖第十交锋的只有眼前的这位少年。武功比他人高强并非一件幸事,因为这意味着要比常人冒更大的险,有时甚而要豁出命去。
所以黑衣罗刹不惜服下剧毒的血苦实也要与破戒僧一战,因为――只有他能与之一战!
藏在此人身上的狠劲儿,三娘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她看着金五趔趄离去的身影,忽而拧着眉头嚷道:“不过一个时辰,你便会…便会……”她眼前闪过往日试药人七窍流血、悲号痛哭的模样,竟不忍心再说下去。
黑衣罗刹的脚步顿了一下,“不错,我只能替你们拖住那老不死一个时辰。”
他转头怒喝道,“所以…金十八,左三娘,你俩最好在一个时辰里给我滚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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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密布,雨骤风驰。宝殿坍塌,经幢在雨里巍然耸立,将阴影投在地里。石阶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支离破碎的尸体,放眼望去,僧人红青色的缁衣与刺客漆黑的戎衣交织在一起,裹着鲜血淋漓的肉块。
破戒僧演心立在南面主殿前,盘龙山僧众们依旧在与刺客们搏斗,佛寺已然化为一片浑沌血海。大雨滂沱中他浑身湿透,手持金链与出食刀,脚边卧着数具冰冷的黑衣尸首――候天楼刺客无一人能伤得到他,一合内便会被这怪僧杀害。
演心神色恬淡,仿若一尊无情无心的石像。他在回望着已然化为废墟的大殿,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此时惊雷乍起!一道电光划破天际,照亮了昏黯天幕,也照亮了在残破大殿前伫立的人影。
石阶上血雨混杂,有人一脚踏在血里,缓缓地沿着阶梯向下走。他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似使出千钧气力。
雷光中,罗刹鬼青黑色的面庞倏然显露出来,獠牙尖凸,凶神恶煞,足叫人心惊胆颤。
来人正是黑衣罗刹。只见他手里持着错金焰纹的偃月刀,一身黑衣被雨水浸得湿透,森然之气却丝毫不减。沿着衣角向下滴的雨珠里混着浅淡红色,他的伤还未好,却已带着一身杀气回来了!
见到这人,破戒僧终于发笑道:“你来了!”
这笑是会心的笑,是意料之中的笑,因为演心已知道方才那几刀不足以取这人性命,倒不如说――若是如此简单地丧于刀下,此人就不应是候天楼的少楼主。
黑衣罗刹提刀走来,尽管步伐有些踉跄,锋锐杀气却丝毫不减。他道:“不错,我来了!”
“方才那刀没能取你性命。”演心平静地说。
黑衣罗刹道。“我是恶鬼,是地狱的狱卒。天地不愿留我,于是我便回到这尘世来。”
他声音有些发颤,虽说服了血苦实后神思亢奋,但毕竟有重伤在身,他说起话来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风雨凄凄,两人相对而立。一位是浪迹江湖的破戒僧,一位是恶业犯尽的罗刹鬼,这一人一鬼间将要展开一场厮杀。
隔着面具,金五的目光依然灼亮。他说:“你方才用了四十六刀。”
他和金十八接了三十三刀,演心伤他用了三刀,在殿外杀刺客时又用去十刀。
破戒僧森冷一笑,从链子下又取下一把出食刀来:“还有二百五十四刀!并非下愚自夸,可接下来每刀都能毙人命,一刀重比一刀,你真想接下愚这二百多刀试试么?”
二百五十四刀,一条命,一个时辰。
少年的心在怦怦直跳。他经历过许多生死攸关的时刻,却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紧迫。于是金五长出一口气,将手重重按在罗刹面具上。
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金五,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一个鬼、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