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刀刃已刺破玉求瑕肩胛。白袍上犹如瞬时绽开妖冶红花,鲜红的血点落在冰面上。玉求瑕闷哼一声,他现在哪儿都疼,倒不觉得这痛比碎骨之痛更甚了。可他师姐却从不留情,挥刀撕裂皮肉,不带半点犹豫。
天山门弟子平日习武练剑,未曾见过真打真杀。有些门生面色煞白,不自觉嚷道:“天山门门规有令…不得杀伤!”
盲女道:“…门规?”
玉斜倏地抽出忍冬,血花飞溅,与漫天飘雪齐舞。同时革靴一踢,顶在玉白刀客胸腹间,刹那间把那人踹出数尺开外。
她淡然一笑,笑容既柔和又冰冷。
“我看不见。”
玉求瑕的身子在冰面上重重砸撞了几遭,骨碌碌地打了几个转儿,总算挨着舟船杉板停了下来。他摔得七荤八素,只觉五脏六腑上下挪了个位,口齿间都是铁锈味。
南赤长老一拍脑袋,心烦意乱地向周遭弟子挥手道:“唉!先把门主拦着再说,有什么伤过后再治罢!”
众人一拥而上,此时已再顾不得剑阵架势,只如昏了头似地往那倒在舠舟旁的人影攻去。玉求瑕躲了几剑,忽觉得脏腑剧痛,一相一味此时动作得利害,他张嘴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如雨剑影间,忽听人嚷道:“慢着慢着!你们认错人啦,我不是门主!”
弟子们哪肯放松,依然伸剑刺去,叫道:“你当我们睁眼瞎,傻戳一个么?”
那人大叫:“我真不是门主,你们围着我刺作甚?”他头上戴着顶纱笠,白纱轻颤,掩住面容。
看来玉求瑕方才将系在背上的纱笠一解,随手套在了身旁的弟子头上。众人糊里糊涂,竟认走了眼。
弟子们停了剑,面面相觑,慌忙问道,“那…那门主在何处?”
此处足有千余人,个个雪袍道冠,也不知玉求瑕混去了何处,又扮成了何人。
方才被认错的那弟子扶着纱笠,指着北方道:“我…我看见他往那边跑了!”听了这话,门生们纷纷重架剑势,捋臂张拳,就要往北边涌去。
盲女却道:“慢着。”
她方才收了刀,此时端着鞘走上前来,踱步至那戴着纱笠的弟子跟前。但见她和顺一笑,道:“哪里往北跑了?”
瞬息间,忍冬陡然出鞘!黯淡的刀刃电光石火间刺上纱笠,如絮般破裂的白纱间露出一张失了血色的脸庞。玉求瑕瞠目结舌,忍冬直直悬在他鼻尖,逼得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玉斜微笑:“我看,这人不仅未往北方跑,还自己戴上了斗笠,想耍些小技俩引开旁人。”
原来方才一相一味之毒发作,玉求瑕实在手足乏力难动,休说夺了门生手上铁剑,就连在剑雨间逢生都难上加难,于是索性使出最擅长的滑头花招,不想竟被师姐看破。
眼见遮在头上的纱笠被划破,玉求瑕喘着气,忽而哀叫连连:“师姐,放过在下罢!”
盲女歪头:“我何时捉过你?何曾不放过你?刑堂和静室都是你自找的,哪是由你随心定的?”
“好师姐,你该疼爱一下师弟,尤在师弟骨脉尽碎之时。”玉求瑕眼巴巴地望着她,忽而想起玉斜看不见,遂收了那副乞怜神色。
“好师弟,你也该敬重一下师姐,师姐目盲,竟还得从人海里把你拣出来,实在难煞我也。”玉斜笑道。
“真不放在下出山门?”
“捉来的朱鹮,有放归的道理么?已磨光的随珠,哪还会再弃置于山野之间?”忍冬仍直指他面门,纵使寒风大作,盲女持刀的手依然沉稳似铁石。“玉白刀客于天山门而言,于世间而言,皆算得连城之璧,不能无一,不可有二。”
的确如此。玉求瑕沉言不语,忽而觉得整颗心沉沉欲坠。他习了玉白刀,本该肩负镇守西北之任。玉白刀客似乎生来就该是世上第一,是绝顶持正之派,他应像义娘那般,永生不出这茫白雪原。离去之日,便是身死之时。
可是。玉求瑕茫然地想,若他不去救他少爷,天下就无人再能救那人。
盲女静静地握着剑,忽听对面那人道。“师姐。”
玉求瑕爬起身来,“在下真于天山门而言不可或缺?”
“自然。”些许疑窦涌上心头,玉斜不知他又生出了何等鬼点子,不由得更为凝重。
他长吁一口气,道:“师姐,你看不见,所以也不知刀尖在何处,自然更不知在下离刀锋多远。”
盲女微蹙柳眉,此时但听玉求瑕道,“若在下此时往前一步,便能死在你刀下,如此一来天山门再无玉白刀,天下再无玉白刀客。”
这话仿如五雷轰顶,南赤长老又惊又怒,怒发冲冠,跳起来嚷道:“贼滑头,你又要耍什么板眼儿!”
门生们也瞧得目瞠口哆,没见过哪位门主死皮赖脸要滚下山去,若出不得山门便就地自戕的。
日昏风寒间,玉斜的脸甚而比雪更发惨白,握剑的手似是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的确无法把握精妙的距离,不过是循着风声人息辨位,因而此刻刀尖指在何处,难以道出个所以然来。
刃尖抵上了温热的胸膛,玉求瑕走上前来,朗声道:“两个选择,放了在下,或是杀了在下!师姐,在下接下来要走前三步,若你有把握,握紧了刀莫要动手!”
玉斜提了眉,失声道:“你什么意思?”
玉求瑕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身骨尽碎,提不起刀来,想赌一把能不能下山罢了。”
“你赌什么?”
“赌你会不会放了在下。”虽说玉斜看不见,玉求瑕依然对她展颜一笑,“兔子急了会咬人,在下不想咬人,便试着咬一口自己罢了。”
这法子他和金五学的。要放在别事上,他可不爱干这事儿,小命要紧,贪生与怕死他从来一样不落。
玉求瑕往前一步,刀刃划破胸膛,血自刃身淌下。玉斜腕节一颤,没想到他真会走上前来,慌忙将忍冬刀往后一缩。可玉求瑕没停下,一步一挪地走上来。
盲女看不清刀尖在何处,心中大为惊惶。持刀的手愈发往后退,终是退无可退。
几寸,几厘,几毫?视界一片漆黑,她从未如此对双目昏盲如此心焦痛恨。心似发狂般地跳,似是要撞破胸膛而出。
似是过了漫长的年月一般,终于倏地一声,忍冬落在冰面上,刀刃没入冰中。
玉斜松了刀,手掌瑟瑟发颤。玉求瑕搭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动了动,笑道。“…多谢师姐不杀之恩。”
若再走几步,忍冬就该刺破他心口,血满襟袍。而事实上他也快支持不住,头昏脑胀,遍体寒冻,想就此倒下长睡一场。玉求瑕踉跄着从她身边迈步,他赌赢了,玉斜放下了忍冬,而他终于得以从此处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