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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 第5章

回响 东西 5780 2021-11-25 01:40

  “怎么,你连我的朋友都监视?”

  “用得着监视吗?只要看看他们的社交媒体就知道了。”

  “那就是小谢,反正就这么几个牌友,时间久了我也忘了。”

  “好好想想,投案自首可以从轻处理。”

  “我是你的老公,不是你的案犯。”

  “老公不说实话就是案犯。”

  还能说什么?他已气得无话可说,心里竟然涌起一股鲁迅式的悲哀,好像天底下竟然没有说理的地方。为表示自己心里没鬼,他率先打起了呼噜。她知道他没睡着,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但他还是假装睡着。这一夜两人都翻来覆去。他不高兴她调查他。她不高兴他骗她。

  次日,他做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她一口都没吃。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她,她的脸上残留着昨晚的情绪,只是不想影响唤雨才勉强保持多云转晴。因为她没吃,所以他也没吃,两个人坐在餐桌边看着女儿。唤雨吃好了,他们每人牵着女儿的一只手下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去上班,他送女儿上学。在楼下分别时,她朝唤雨挥挥手,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他知道这抹笑容与他无关。他第一次发现笑容是有方向的,哪怕你跟笑容站在一条直线上。

  他知道这一关必须过,否则她的疑心会越来越重,甚至有可能异常扩展,弄不好癌变,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刀切。怎么切?他不得不停下正写着的《论贝贞小说的缠绕叙事》一文,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走能解决问题,但双脚终究帮不上脑袋。他想,说打牌是肯定过不了关,即便摆一桌酒席,把另外三位叫来向她证明,她也不会相信,谁都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我收买他们做假证。说会情人吧,她肯定相信,傻瓜都信。现如今凡是中性的答案都没人信了,能让人信的必是极端。但相信不是唯一目的,最好的答案是既能让她相信又不至于伤害她,否则相信又有何意义?再说情人在哪里?她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约会多少次?怎么分的手?……这得需要多大的想象力才不会露出破绽,My God,我只不过是个教授又不是小说家。

  她两天没回家了,说要突击办案,就睡办公室的沙发。但他认为除了“突击”多少还有一点跟他赌气的因素。第三天晚上,他带唤雨到局里去看她。本来他给她装了吃的喝的,可临出门一样都没拿,因为他怕她认为他巴结她。唤雨一进办公室就扑上去,母女俩抱了好久。等她把脸从唤雨的脸上抬起来,他发现仅仅两天不见她就憔悴多了,都长熊猫眼了。他的心真切地痛了一下,准确地说是怜惜。他说如果办案压力太大,是不是请求领导换人?“除了破案我还能干什么?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说着,她把唤雨放到电脑桌前,为她点开了一部动画片。他看着墙上的被害人和嫌疑人,觉得那几个女的都长得不错,以至于多盯了几眼。“你认识她们?”她坐在长沙发的这头。他回过神来,坐在长沙发的那头,抽了抽鼻子:“怎么会有烟味?”

  “讨论案件时他们抽的。”

  “你没抽吧?”

  “没抽。”

  他们呆坐着,只有看动画片的唤雨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使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肃穆。表面上他们都无话可说,实质上各自心里都挤满了争先恐后的语言,却都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或者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说才是最好的说。两人都看着窗帘,都发现窗帘的右下角有一块水渍,天花板上也有水渍,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蜘蛛网,就在窗帘上方十厘米远的地方。虽然他们没有语言交流,但目光所及却惊人的一致,不知道是他带着她看还是她带着他看。她天天在这里上班,却从来没时间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个房间。透过门框,他们看向停车场,那里停着三辆警车以及她的车和他的车。他们一致看着门外却不看彼此,但彼此都能感知对方的一举一动。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他们不觉得时间漫长,好像这么无声地坐着才是生活常态。茶杯和水壶就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她不为他倒水,他自己也不倒,仿佛谁动一动就会打破此刻的平衡。她知道他关心她。他知道她还惦记着那件事。从声音判断,唤雨看着的动画片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你方便,我就把开房的事顺便交代一下。”说完,他才发现仓促,因为他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才能让她相信。

  “回家再说吧,我现在没精力跟你扯那些。”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太累了,应该放松放松。”

  她当然知道自己累了,全身肌肉尤其肩周都是酸痛的,可她没时间放松。自从接下本案,她的整个脑袋仿佛都塞进了冰箱,连头皮都是木的,连思维都像患上了便秘,不仅跟家人的语言流量少了,而且跟他们待在一起时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没法对他们集中精力,因为脑海里全是案件。动画片结束,她说你们先回去吧。他说要不再陪你坐一会儿?她说别影响唤雨明天上学。

  第二天下班,她刚钻进轿车就收到慕达夫的短信:“蓝湖大酒店2066号房,速来。”她想他是不是发错了?如果发错了,倒是个抓他现场的好机会。她把车开到酒店地下停车场,上电梯,直奔2066号。门是虚掩的,她一脚踢开,看见慕达夫和一位女子正在滚床单。“不许动。”她习惯性地大喝一声。慕达夫说你发神经呀。这时她才看清他穿着睡衣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问号。屋里没有女子,她知道自己想多了,但话却没收住:“我没打扰你吧?”

  “赶快把睡衣换上。”

  “干什么?”

  “请人给你放松。”

  “你还舍得花这个钱。”

  “废话。”

  门铃叮咚一声,进来两位小姐。她们分别给他们全身按摩。小姐每按一下,她就喊一声,为颈椎喊,为肩周喊,为腰肌喊,仿佛要喊出它们的全部委屈,但喊着喊着她就睡着了,等小姐按完才醒过来。这下,她感觉全身舒爽,肌肉不再那么紧张,连心情都好了许多。她说没想到你这么会享受。他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知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做课题,腰酸背痛,所以就到这里开房按摩了两次。

  “为什么不去负一楼?”

  “那环境,你愿意去吗?”

  “为什么说是打牌?”

  “说别的,怕烧坏你的脑子。”

  “早坦白呀……”说着,她滚到了他的床上。他们情不自禁地摩擦起来,比平时都投入,环境换了兴趣大增。忽然,她用力一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中断了。“每次你按摩后是不是也有这个项目?”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真理。他觉得扫兴也觉得狼狈,一个合法的丈夫忽然产生了不合法的疑虑,所有的雄心壮志顿时萎缩,下垂,以至于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能力重振雄风。她凑过来,说告诉我,你来这里有没有这个项目?他说人家是正规按摩,更何况我这个身份……

  “身份不是挡箭牌,比你身份高的我们都抓到过。”

  “糟糕,你能不能在做这事的时候不办公?”

  “谁叫你那么可疑……”

  他没有说真话,她想,其实要知道真相不难,只要查一查他开房时间是哪位技师上门,再问一问技师在帮他按摩之后加没加其他项目就明白了。但查还是不查?她像遇到了比“大坑案”还要难的难题。“本我”要求她一查到底,“超我”提醒也许他现在的解释不失为最好的解释,“自我”说既然你们意见不统一,那就先搁置搁置。可是,“自我”在不停地摇晃,就像谣言四起时全球股市那样摇晃。她发现自她把他从身上推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了绝对的心理优势,仿佛天底下最受委屈的是他,哪怕他假装不计较她也看得出来。

  比如,她还在期待他的答案时,他已经抓起内裤。她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回答完毕他会重新回到床上,继续未竟的事业,没想到他竟然真把内裤穿上了,还压了压裤头,好像要在那儿加把锁。她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重启的暗示,但他不解风情或假装无视,竟然把衬衣也穿上了,硬是不给她改正的机会。她抬脚敲了敲床铺,就像网络上流行的“敲黑板画重点”,可他竟然连长裤也穿上了,还说回吧,我先下去买单。她说做不完的事你干吗要做?他说怪谁呢?你吓得我全身都软了。她承认他是软过一会儿,可现在又雄赳赳气昂昂了。她想把他拉过来却伸不出手,仿佛自己主动会掉份似的,也许不仅是掉份还要付出否定怀疑的代价,甚至连对他的调查都会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他起身走了,席梦思上他坐出的凹痕还没复原就传来了关门声,虽然他尽量控制力度,但那声急促的“嘭”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指数。

  又比如,他剥夺了她做家务的权利。他把菜刚一丢进盆里,她就挽着衣袖要洗,他说一边待着去,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不耐烦。吃完饭,她说我来洗碗。他说你破案那么辛苦,哪能让你干这种低智商的活。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在水槽里洗了起来。她说唤雨,妈妈今晚给你辅导作业。他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说辅导是个系统工程,你就别添乱了。她拿起吸尘器准备给地板吸尘,可怎么也打不开。他夺过吸尘器,轻轻一按便呼啦啦地响起来。他一边吸尘一边说你太忙,我们家的工具都不认识你了。她想他在用家务惩罚自己的同时,也在贬损她的家庭地位。虽然她免去了体力之累,但脑子却一刻也不轻松,当你在这个家庭里再也插不上手或他故意不让你插手时,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正在被这个家庭或者他排斥?好在她懂得切换频道,姑且把这一切都当成是他对她的体谅。

  再比如,他在竭力避免触碰她。拿吸尘器的时候,他的手刻意回避她的手,好像她是一枚病毒。两人迎面过门框时,他的肩膀躲她的肩膀,哪怕她故意放大自己,他也能缩身而过。她故意拍他膀子,故意用膀子撞他,他都吓得及时闪开,好像碰他的是一位陌生人或者吸血鬼。忙完家务,他又坐在书房里写那篇“缠绕叙事”。她泡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他埋头看着电脑,她把茶杯递过来,故意测试他接还是不接?他没接,说放那儿吧。到了晚安的时间,他即便洗完澡也迟迟不上床,似乎在等她先入睡。这次轮到她假装呼吸均匀,甚至响起微微的不失斯文的鼾声。他轻轻地躺下,躺在远远的床边,用足了“距离语言”。她把手伸过去,就像上次他把手伸过来那样。几乎是“对称反应”,他把她的手掰开,就像上次她把他的手掰开。

  她想难道是我错了吗?明明是他开房说不清,现在怎么变成他有理了?转折点就在2066号房,她把他从她身上推下去的那一刹那。即便那一刹那他有理,但那也是局部有理,却掩盖不了他的整体错误。她的“本我”再也按捺不住,就像才华似的非跳出来不可。她说你离开后,我去了负一楼按摩店,情况我已全面掌握,但还是想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

  “这个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他冷冰冰的,似乎连话跟话都想保持距离。

  “但那不是标准答案。”她一边阻止自己一边情不自禁,思维和语言发生了分歧。

  “如果非得回答出轨你才相信,那你就当我出轨了。”他孤注一掷。

  “真的吗?”她的心里打鼓,第一次害怕真相。

  “这不就是你心目中的标准答案吗?”

  “对不起,我没有调查,我是吓你的。”

  “那我就最后说一次,只是去按摩。”

  “真的吗?”

  “你有完没完?”他忽地坐起来,叭地把灯打开。卧室里一览无余,包括他的微表情。她想慕达夫呀慕达夫,你千不该万不该把灯打开,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你用心理优势阻止我的怀疑,生硬地重复对话,假装生气,还耸肩摸鼻子目光闪躲,你所有的表现以及肢体语言都在拼命地出卖你,也许我们都得为你今晚的开灯付出代价……她再也不敢往下想,叭的一声把灯关上。他说为什么害怕灯光?叭地又把灯打开。她知道自己怕什么的人就喜欢说别人怕什么,心虚者往往拿弱点当武器。但她没有说破,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自愿把灯关掉。

  他受不了她的目光,就像X光机,仿佛连骨头都看得见,可当初她的眼神不是这样的,要是一开始就这样谁还敢娶她?

  第一次见面,她的目光像柔软的指头,在他脸上轻轻一按便飞快地缩回,似乎不是看他而是在测试他面肌的弹性。那是在她家里,她爸请他喝酒。喝酒只是借口,她爸的真实意图是想请他写一篇评论。她爸冉不墨是位资深报人,赶在退休前把一辈子写的新闻报道合成集子出版,急着找人吹捧。而他的博士生导师正好与她爸是朋友,于是就推荐他。

  当时,他在博士圈以狂出名,狂就狂在他敢批评鲁迅和沈从文的小说。他用鲁迅小说的思想性来批评沈从文小说的不足,又用沈从文小说的艺术性来批评鲁迅小说的欠缺,就像挑唆两位大神打架然后自己站出来做裁判。如果非得选一位现代文学家来佩服,那他只选郁达夫,原因是郁达夫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坦诚,坦诚到敢把自己在日本嫖娼的经历写成文章发表。他认为中国文人几千年来虚伪者居多,要是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挖开,那又何谈去挖所谓的国民性?但是,就在他快要狂出天际线的时候,有人出来指证他佩服郁达夫其实是佩服自己,因为他们同名,潜意识里他恨不得改姓。

  他当然看不上冉不墨的那本集子,之所以答应来喝一餐是想跟导师有个交代,证明自己认真考虑过他的意见,之后再认真拒绝。没想到正准备上桌,门忽地打开,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目光在进门时轻轻地按了他一下,然后就再也不看他,就像他看了一眼冉不墨作品集的封面后再也不看内容。冉不墨介绍她是他的女儿,在西江公安分局工作。来之前他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女儿,而且未婚,否则他会仔细读一读他的作品。好在他有知识储备,自从被他女儿温柔地看了一眼,他就决定要表扬他。他说他的作品冷静客观,既有活力又有内涵,既有感性又有理性,文笔细腻优美,仿佛他表扬的不是他纸上的作品,而是他和他妻子共同完成的人类杰作。冉不墨嘿嘿地笑,但笑得比较含蓄,也可以理解为谦虚。但他的妻子和女儿似乎无感,好像她的丈夫或她的父亲本来就配得上这些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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