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后话了,当时我自认为在父母心中是三好学生,就是皮了点,于是我决定把皮贯彻到底――指上课时不停打断刘老师,就为了问些不相关的,但他读《沁园春・雪》时我闭了嘴,因为他读得真好听,初中以后课本没了“有感情的朗读课文”这一要求,但我居然从他平缓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磅礴。
他抬头看我,我转头看了眼窗外,屋外只有风吹树叶响,哪有什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从那天起刘老师每周六日上午八点来给我补课,两小时。
东北的夏天不热,但是晒得很,三楼能看到他推着自行车从土路上来,他袖口总是挽在同一个位置,手掌边缘的分界线更明显了,我曾好奇过衬衫下的皮肤是什么样子,这时他伸手把我的教材翻到了下一页,我闻到他衬衫上有晒过的床单味。
他说:“想什么呢?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我没回话,就当自己被打进来的太阳晒到失语,后来我才明白,被人当成实在的活物,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一份恩赐,恩赐让我食髓知味,我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再也不满足只有荒芜和野草,这一刻我心里的树开始生长。
后来想想,我们交集也不算多,每周四小时,再加上偶尔父母会留他吃饭,我对他的记忆除了些细碎的对话,就是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的背影,我记性很好,他衬衫上每一道皱褶我都记着。
那时杂志上的心理测试刚开始流行,有一天上课我翻着玩,第一页就是“测测你有没有被家人关爱过”,结果居然是“你向来不受到关注”,又分析了一堆,比如什么父母对我的关心过少,冷漠如同陌生人,但却强加要求,导致我会希望有人重视自己,胡扯!我合上杂志一拍桌子,老子最坚强了!
紧接着我就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我盯着黑板,脑子里只有杂志测试下最后那一句话。
“你会被关心你的年长者吸引。”
此前我竟从未质疑过自己的父母,也许是因为我皮糙肉厚。
他们禁止我的一切娱乐活动,我就学会了自己跟自己说话;他们骂养我倒了八辈子霉,我会一边吃饭一边点头;就算他们把我衣服扒了扔到走廊里,我也只会光着脚在楼道溜达,那次我被一个好心的邻居拉进了门,虽然我爸很快就来了,骂着把我拽回了家,我一直没说话,也许是冻透了发不出声。
他骂累了关灯去睡,我在被窝里蜷着不敢出声,过了许久才用手去捂没了知觉的脚,脸埋在膝盖里,哭也不敢出声。
为此还有人夸过我,是院里一个脑血栓傻了快十年的老太太,她说你看你多好,谁说话都乐呵呵的,你姐不是,她从来没一个话,她现在跟你妈还打架不?
我终于懂了,原来她早就学会了反抗。我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换来的是爆发还是消亡,但我腹腔的火焰一直在中烧,烧过了春夏秋,冬天时仍没灭,甚至还在为我贫瘠的少年时代供热。
那年冬天特别冷,刚入了冬就开始下雪,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同。
我出生在三月,我应当被暗红格子纹的被子包起来,再被父母捧在怀里,但我独自成长至今。不过这一场雪后我彻底醒来了,盯着北国风光,忽然想要远走高飞。
决定高飞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爸吵了一架,可惜开局不利,这一架打折了我想飞的翅膀,字面意义上的打折了。
吵架的内容我早忘干净了,总之他开了门把我踹出去。那时候的房子出门就是楼梯平台,向上向下都是铸铁扶手,我被踢下去时沿着扶手滑了半层楼,刚放学,我还背着书包,有了缓冲我没被当场踹昏,但是这一垫,我左边的手臂当场失去了知觉。
我敲了半天门,说你不给外套好歹让我打个绷带吧,过了一会门开了个缝,扔出一打纸,我捡起来一看,居然是医保卡和病历。
雪停了,屋外静得很,我想着找个诊所先看看,结果出了院子就撞见了刘老师。
天冷了,他也不穿衬衫了,我差点没认出。那天他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手里推着自行车,车筐里有韭菜和两打鸡蛋,他看到我吓了一跳,赶紧打了辆车去医院。
回来时,我手上打了石膏,他鸡蛋被偷了一打半,两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谁也没说话。
他接我去了他家,房子不大但很整洁,两室一厅,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刘老师脱了外套,里面还是件灰蓝色的衬衫,他去掏系在腰带上的扣,摸出了我曾经认定的“行走社会的尊严”――一块白色的手帕。
“你脸上还有血,擦一下。”
我正坐在桌前拿着筷子,面前的碗里是刘老师包的韭菜鸡蛋饺子,很香,只是鸡蛋有点少,左手动不了,右手不想动,我鬼使神差来了句:
“我胳膊抬不起来,可以的话再帮我脱下外套,热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挪着凳子靠近我,手帕从我脸侧擦过,向下划到嘴边时我才感觉到疼,他把手帕翻过面折好,我才想起血是刚刚被我爸一巴掌打出来的。刘老师让我站起来,把我校服外套拉到底,低头去解卡在下摆的拉链。
也许是平时吃得少,我的个子还没长起来,头一次见他低过我的视线,我嗓子有些干,问他:
“你会喜欢我吗。”
我的语气没有疑问,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出来后我自己都愣住了。房间里很空,说话声音很清晰,他抬头看着我。
第15章
刘老师直起身子来看我,说:
“作为老师,我会平等地爱每一位学生。”
他的语气还是很平缓,分不清是不是在故意放慢语速。
雪又下起来了,我头一次注意到下雪是有声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我转头看门廊,仿佛看到许多年后的我正站在门前,他转头看起身回到桌边的刘老师,又看着身穿校服、脸上还有血迹的我,我们对视了一秒,他的眼里全是自嘲。
其实这顿饭吃的并不沉闷,刘老师和我说了一些他年少时的事,他只读到了初中,家里没钱供他接着念,于是他去了师专,只为了毕业能有个分配,没想到快毕业了才发现名额有限,而且已经内定了,他花了些力气才到铁中当老师,虽然穷,但起码供得起一日三餐。
我问他花了什么力气――这个问题我自认为不好笑,他却摘了眼镜笑了起来。离开了镜片的双眼直视着我,我惊觉他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这双眼不像上课时沉静看向我的那双,他第一次见我时眼里映着窗外的树,现在屋外只有雪在飘。
“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恍然大悟,以为时间流逝就可以贴近他,后来我才知道,长大不只是时间在流,我对他的仰视也终将消失,总有一天我会平视他,然后俯视他,那时我就能看清他镜框后皱起的眉头,目睹他对敬仰他的学生不能说起的事。
吃过饭父母来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着老师的面,他们没责怪我,只是连着说给刘老师添麻烦了。我妈的手在我脸边盘旋了半天,最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尖尖的指甲戳到了肩胛,我把校服拉链拉上了,刘老师在看我,他的眼镜又重新戴上了。
他们把我支出去,在屋里说了些什么,总之再开门时,我爸脸上的表情有些诡谲。
在那之后语文补课班停了,我很久没再见过他。
自他走后,我妈偶尔会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走后才会转头跟我爸说话,而我爸会在我吃饭时直接坐到对面,大声说不要在外面跟男人上床。
可笑的是,那时我的生理知识仅来自于生物课本和同桌口袋里的小黄书,书还是盗版的,满本都把“性爱”印成了“牲爱”,虽然理论知识贫瘠,但父母眼中国我已经和男人颠鸾倒凤三百回合了,真好,真是望子成龙。
我开始想念他了,至少是想念有人跟我好好说话的感觉。
刘老师就住在离我家不到一公里的小区,我每天都会绕路从他门前过,到他小区的必经之路是早市,散了场依然有菜叶和鱼头,雨天尤其不好走,但我坚持走,一整年过去了,从来没能见到他。
再见到是上高中那年,他站在讲台上,看到我时他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