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殿下大醉时,云栽无意间听见了这句话,并不理解她的意思,也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谁。转述给兄长时,也未意识到这句话在云种脑海中掀起了怎样一场风暴。
总之是一言难尽。
时至今日他总算明白,李靖梣废寝忘食地搜寻那些尘封在角落里的刑部卷牍的真正原因。
其实那天花卿入府行?刺的时候,他心中就有疑问。驸马府一向戒备森严,如果不是对地形熟悉到一定程度的人,是不可能避开重重戍卫,一举杀进?驸马房中的。除非,她本身和?驸马府存在渊源。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他特意去调查了驸马府的来历。得出的结论和自己的猜测惊人一致。
果然是事出有因的。
难怪,她与殿下相知,却总是意难平。
难怪,她在东宫看到涂云开,会有拔刀杀人的冲动!
难怪,她决然离开后,还?要留下那句足以杀死人心的“再见即仇敌!”
难怪,她会把“避暑山庄”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
因为园子的上一个主人,正是十几年前因弹劾涂家被满门抄斩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岑骘。
而岑骘极有可能就是花卿的生父。
当年涂家与东宫联姻时,今上赏给涂云开的是另一座驸马府,但是涂家偏看中了这座园子,以不想破费为由,宁愿舍弃大宅也要这座小宅。
他还?记得那日驸马府开宴时的场景。到场官员络绎不绝,觥筹交错。不知他们争相道贺时,有没有想起,这座园子的上一个主人,也曾经煊赫一时。
不过,在杀死敌人后再抢占他的家园,这种嚣张的行?径,在有切肤之痛的人看来,的确算得上明目张胆地羞辱了!
那么,她在得悉李靖梣在她曾经的家园和别人双宿双栖,并怀上仇家骨血时,心中该是何等悲愤和难堪?也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回忆结束)
李靖梣吃了半笼龙门当地特色的素馅米饺,一小碗放了糖的白米粥,便在姜师爷的陪同下,去视察龙门西郊的水田。
姜师爷一路口若悬河,皇太女却只一言不发。他还?从来没接待过这样一个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上头的人”,差点没把他在三伏天里活活冻死。
想起县太爷昨晚给他安排任务的时候,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小心点,多穿点”,他还?纳闷是什么意思,现在回过味来,当真有先见之明。
好在中途岑大人从田里出来解围了,他忙退到一边避寒。
岑杙穿着昨日那身粗布衣裳,趟过水田,赤脚踏上田埂,似乎是不经意间和他们偶遇。不过,从她拿拳头抵唇,说“其实,龙门县的水田这块儿我最熟悉”时的淡定来看,三人有理由相信她是有备而来。
云栽暗忖,真是一个心机婊!她算准了殿下第一眼看到她,肯定会调头就走。所以先派一个罗里吧嗦的姜师爷出来打头阵,把殿下的耐心消磨光后,再杀出来捡便宜,毛遂自荐。
想当初她就是伪装成单纯无害的花卿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事?后还跟她们炫耀,自己如何单脚跳到墙根处,脱下鞋子在墙上擦出了两串黑泥,制造出秦大官人爬墙而走的假象,之后又换了另一只脚,单脚退着跳回来,在地上留下了一排往墙角跑的脚印。骗过了包括李靖梣在内的所有人。这份心计一般人真是扛不住。好在大家都有了防备之心,不再上她的当了。
姜师爷本来已经退场,见场面尴尬,不得已又小跑回来假装肚子痛。这拙劣的演技还?不够给当年的县太爷舔碗的。
李靖梣没给他编瞎话的机会,冷笑道:“既然姜师爷身体不适,那就等好些了再来,不差这一时。”
看都没看那人一眼,便调头离去。云栽跟着调头,余光瞥见那人失落悔恨的眼神,登时心怀大畅,跟斗胜了的公鸡一样,扬长而去。
晚间,姜师爷见县太爷坐在案前把田产簿子翻了又?翻,一晚上叹得气比他三年见到的都多。“大人?是不是朝廷今年又添赋税了?”
“没!”岑杙把簿子合上,递到他手里,“明天你继续陪客栈里的那位贵人巡视,顺便把这本簿子也带上,咱们县的田产都在上面了!”
姜师爷接过簿子,“那大人您呢?”
“我?就不去了,免得招人厌烦。”
姜师爷欲言又?止,见她神色恹恹的,也不敢多说,只好起身告辞。
第二天,她果真没有来。
“自岑大人上任以来,龙门县水稻田共增加了四?千五百六十顷,现总共为六千八百六十顷,水稻产量年增收一百七十万石,现年产二百七十万石。按照现在十五税一,年缴税粮是十八万石。但县太爷为了响应朝廷号召,额外给下面的大户乡绅加税到十二税一,所以一年到头能收到大约二十万石税粮,按照现在的市价,一石米是五百文,折合白银就是十万两,算上火耗是……”
李靖梣一面听姜师爷画蛇添足地盘点,一面翻看那本记述详尽、条理清晰的田赋簿子,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而云种望着这棋盘似的水田格局,也不免为之惊叹。这水田紧靠水渠排列如此整齐,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开垦的。总数有近千亩之多,不少卷着裤腿的老?百姓正弓着腰在稻田里劳作,星星点点的绿苗入水生根,汇成了一幅壮丽的画面。这种场景,在洪水泛滥的浊河两岸,虽说不是绝无?仅有,也实数难得一见了。
这正是殿下下决心治理浊河的原因,如果浊河水不再泛滥,这样的场景在玉瑞应该是处处可见,困扰北方多年的饥荒何愁不能缓解。
云栽虽然对这位兔牙师爷讲的东西没什?么概念,但是他们刚从下游曹县来,隐约记得那位以勤勉著称的曹县县令,上报税收的时候,同样位置的数字均不足龙门县的一半。于是轻而易举得出了两个曹县县令,抵不上一个龙门县令的结论。她并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龙门是水患重地,谁给你们胆子在浊河两岸大规模开荒?就不怕浊河泛滥冲垮堤田,最后导致颗粒无?收吗?
李靖梣“啪”的一声把簿子合上,厉声质问姜师爷。姜师爷今日特意在里面多加了件坎肩,纵然四肢冰冷,心脉仍有余温,尚能沉着以对:“回禀上差,三年前,岑大人刚上任时,属下们也有过同样的疑虑,都劝她不要贪功冒进?。不过,岑大人说皇太女正在全国各地巡河,不久就会重点治理浊河,浊河水患会逐年减少!龙门县太穷,要想养活全县百姓,增加人口,就必须想方设法开荒种田。用水稻代替果树种植是一个好办法。虽然第一年发了两次大水,殃及了许多稻田,不过,自殿下治理浊河以后,水患确实逐年减少了,至今年几乎绝迹!这才有了龙门县的连年丰收,其实说到底,这都是托了皇上和?皇太女的洪福!”
“……”
李靖梣脸色很难看。云栽知道她是挑骨头不成反被骨头哽到了,她和殿下同仇敌忾。这个岑杙,明知殿下在全国各地巡河,竟然可以在龙门县闷声不响窝了三年,实在是可恶透顶!
她寻思?一定要帮殿下出口恶气,找出岑杙的茬来。云种劝她不要白费力气,岑杙自当官以来,治理龙门县政绩卓著,官声极佳,几乎无懈可击。这样的人迟早会被朝廷重用,而且东宫现在正竭力想拉拢她。
“什?么?东宫想拉拢她?什?么时候的事??”云栽觉得不可思议,云种平静道:“你当殿下为什么来龙门县?一是这次岑杙治水立了大功,必然会被朝廷破格提拔,人才难得,这块肥肉谁都想要。二是谭太傅大力推荐,咱们刚到曹县,谭太傅就寄了信来,说曹县离龙门很近,让殿下一定要赴龙门一趟,拉拢岑杙。”
“啊?我?还?以为殿下来龙门是为二公主相看驸马的呢!”云栽丧气道:“那现在岂不是拉拢不成了?莫说殿下不肯,就是花卿姐姐,她当年留下那句‘再见即仇敌’,不是要与殿下为敌的意思吗?我?以为她当时说得只是一时气话,误会殿下负了她,没想到……哥,你说,她会不会真的调转矛头对付殿下吧?”
“难说。不过,我?倾向于不会。”
“为什么?”
云种淡定道:“你可知在东宫安插一名卧底有多难?以她当年和殿下的情分,若想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但是她选择了离开,未尝不是一种放弃。”
云栽脸色黯了下来,“说得也是。”也许相忘于江湖,对她俩是最好的选择。以殿下现在的处境,她是离不开涂家支持的,而花卿与涂家的血海深仇,将来势必难两立。这场感情也许一开始就是错误。及时止损虽然痛在一时,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何况,这厮竟然娶妻了,这真是让云栽想起来就火冒三丈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