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卿边吃边问:“你这次来康阳是做什?么?”
“我来康阳巡视康河一带的漕运,顺便回来收拾一下上?次离开前未收拾好的残局。顺道……”
“顺道过来看看我?”
李靖梣点了点头,瞥见她眸光暗淡下来,她一本正经地问,“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
花卿叹了口气,捧着脸哼哼:“高兴~当然高兴~,没有比这更高兴了!真庆幸我还在康阳养病,否则,一准儿连顺道都顺不到我这儿来。”
李靖梣听着她酸溜溜的语气,竟然有点想笑但忍了?,结果又没忍住,咧了个和她性格很不相符的幸灾乐祸的笑出来。花卿嘁了?她一声,心道,真是没心肝的女人,好歹我也?曾救了?你,竟然只顺道过来看看我。
直到听说她这次要在康阳至少停留半个月,花卿这才又高兴起来。
聋婆婆来收盘子的时候,用手语叮嘱她记得待会别忘了?午睡,花卿满足地回应“知道了?,知道了?。”李靖梣仔细观察着?二人交流的手势,不动声色地暗暗记在了心里。
在桌前小坐了?一会儿,李靖梣提醒她该回小院休息了,谁知花卿拉了?她的手,笑道:“哪里需要回宅院休息,走,我带你瞧瞧我的‘避暑山庄’去。”
“什?么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顾名思义,就是避暑的山庄咯。”
“我记得这园子里什?么山庄都没有?”
“姐姐,两个月可以做好多事了?好不好,我怕自己闲出病来,就在这桃花园里新建了?一间竹舍,夏天在这里休息乘凉,别提多清爽了。”
在花卿的牵引下,李靖梣沿着?果树下的小径,弯弯曲曲绕了?约百来步,果然见眼前的一块空地上忽起了?一座清新雅致的竹舍,坐落在凸字形的地基上,梨花木的地板高出地面三尺有余。搭在绿油油的果树之间,颇有一种?竹林贤士世外隐居的闲情逸致。
在门前褪掉鞋子,花卿兴冲冲地领她进舍参观。竹舍面积不大,却分了?琴房、书房、茶室、卧室、客厅等区域,或用竹壁间隔,或直接挂一道竹帘区分,屋顶和最?外围的墙壁皆选用竹材,有徐徐的凉风从竹隙钻进来,吹在人身上好不凉爽怡人,果然不负“避暑”之名。
花卿先带她去了西面茶室,泡了一碗茶来,递到她手中。皇太女掀开茶盖轻闻,是她喜欢的铁观音。就着竹壁清风细细啜饮,竟然说不出得放松享受。花卿屈膝坐在茶几另一头,静静地饱餐美色,视觉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皇太女落座的地方,侧面就是一道推拉门。此时门扇打开,视野极其开阔,能看到园中的郁树和远处的青山。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对萧王斩尽杀绝?”
也?许是被一杯铁观音和眼前景致给俘获了,身心自在的李靖梣竟然主动讲起了这件事。
花卿忽然表情郑重,拉她起身到了茶室南面的阳台上,那里有一张矮矮的竹榻,上?面铺设了?软垫、软枕、毛毯,一看就是经常休憩之地。
“做什?么?”李靖梣不解。
“我想听,你躺着讲。”花卿麻利地爬到榻上?侧躺下,朝李靖梣招招手让她也?栖上?来。李靖梣无语:“难道坐着?就不能讲吗?”
“坐着?讲多累啊,我有经验,如?果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必要躺着听,才有滋味。或者,半躺着也?行。”她把枕头都堆在矮榻一侧,自己先半躺了,给李靖梣留了?个位子。
李靖梣瞧她根本是享乐主义,有些无?奈。念着她身上?还有伤,也?不愿拂她之意。便也坐到榻上?去,半倚着?枕头,腿上盖了?毯子。竹榻很宽,足够歇下两人,两人并肩坐在榻上?,迎面吹着惬意的晚风,发觉这视角也?别有天地。入目便是蔚然成林的果树。还有一条小径不知通向何处。这种?隐秘而又安全的感觉加剧了她的诉说欲|望。原本只想讲一点的,却忍不住从头开始讲起。
“你该知道,我是清和十五年入主东宫,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位兄长,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前太子李靖植。”
花卿点了点头,这件事在玉瑞无?人不晓。五年前,正是因为前太子的猝然驾薨,李靖梣才得以入主东宫,成为本朝第二位储君。
那道名震朝野的立皇太女诏,被当时她在书院的老师船夫子称为“孝祖之后第一诏”。
当时皇太子驾薨,储位空悬,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究竟哪一位皇子会入嗣宗祧,结果皇帝用一道雷厉风行的诏书向朝野宣布了?东宫的新主人——
“嫡长女靖梣,天资粹美,远迈诸庶。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谨告天地、宗庙、祖宗、社稷,于清和十五年八月初七日,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一句“嫡长”,一句“诸庶”,就将皇太女的地位拔高到其他庶出皇子难以企及的高度。这是玉瑞建国以来,第一次在皇帝有嗣子的情况下,扶持皇女入继大统。此诏一出,受到的阻力可想而知。
玉瑞四百年帝位传承,虽出过不少女帝,但都是发生在皇帝无?子的情况下。懿宗女皇那句有名的“有子不传女,有女不传侄”,虽没有刻在金科玉律上?,但所有人都默认帝位就该这么传。
今上?抓住这个漏洞,指出比懿宗更早的世祖、孝祖从来没说过“有子不传女”,最?终力排众议,把这件事确凿无疑地给定了?下来。
记得诏书刚下达书院时,她那位同窗师姐,请他们下了?一个月的馆子,犒劳他们这些“失落的男人们”。其实,这件事在民间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因?为传闻中前太子死得很冤枉,他是被刺杀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某个夺嫡的庶系之一。出于朴素的正义感,民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股宁愿嫡长女补位,也?不愿便宜那些庶子的蔚然风气。
不过,传闻毕竟是传闻,可信度值得商榷。
在官方说辞中,这位前太子只活了?十五岁,便因病暴亡。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具被侍卫抬回来的惨被割喉、血尚温热的躯体,的确是兄长留给李靖梣的最?后一抹记忆。
那是清和十五年。皇太子李靖植去栖霞寺为已故先皇后祈福,回程的路上被化装成太监的亡命之徒袭入车厢,以残忍手段杀害,死时双手曲于颈间,呈奋力挣脱之状,双目龇裂,表情极尽痛苦。
那一年她十三岁,妹妹靖樨只有八岁。
那是她第二次经历至亲亡故,只记得当时东宫人仰马翻,哭泣、哀嚎、怒斥、拍案声不绝。她在密集的人缝中窥见了?哥哥枯竭僵硬的尸体,下意识地捂住了黛鲸的眼睛。
日渐消瘦的皇帝闻讯从皇宫赶来,看到爱子的惨状,当场昏死过去,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抬回了?皇宫。
那时,她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殿上?,内心是那样的孤独、苍白、无?助、彷徨。她不知道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母亲死后,哥哥就是挡在她身前的那堵墙,现在这堵墙塌了?,她即将一个人面临一切所有未知的黑暗。
她极力劝自己冷静下来。她安抚好黛鲸,带上云栽和云种?两个,连夜赶到出事地点。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想找到杀害哥哥的真凶!或许,或许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什?么都没有。
云栽云种?两个悲哭失声,她只觉得心烦意乱。但除了不停的找寻,她什么也?做不成。
那时她很想停下来,去庙里问问母亲,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要一停下来,就忍不住去想最坏的结果。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骤然失去所有保护后,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天亮前,她被太子太傅谭玄镜接回了?东宫。
在马车上,那位改变了自己一生轨迹的人,给她指了?一条路,一条并不算光明的路。她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因?为当时她已经无?路可走。天亮时她冷静地回到了东宫,安守在长兄的灵堂里,对着哥哥的棺椁,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因?太子薨逝深受打击的皇帝李平泓,被太医们诊断大限将至,朝中上下人心惶惶,尽快立储的声音甚嚣尘上?。六岁的敦王,三岁的诚王,一岁的温王,哪一个都比她呼声更高。甚至连已被发配的萧王都跃跃欲试,私下里逃回京来。
结果出来时,自然是举朝哗然。
奄奄一息的皇帝李平泓在病榻上,竟将一国之重,托付给了?自己的嫡长女。
包括严太后在内的一帮勋戚旧臣纷纷站出来反对,严太后跑到皇帝榻前,不顾皇帝病危的身体需要静养,摇着?他的胳膊哭得老泪纵横,希望皇帝收回成命。